雨點大得像手指骨,河水轟隆巨響,擠壓著細細的人的叫喊。人們一手舉紙板,一手撩褲腿,踩高蹺似的蹦到我們店前,看看店里已塞滿了人,只好知趣地站在屋檐下,瑟縮腦袋,渾身哆嗦。店里的人有站有坐,舅舅和三五個淋濕了頭發的男人圍火盆坐著,端著茶杯,吱吱地嘬。一堆濕漉漉的女人雜亂地坐在門邊?!斑@個老天爺……”一個女人抱著膀子,咬著凍得青紫的嘴唇說。旁邊幾個女人瞅瞅歡騰的雨,低下頭咬牙切齒地絞衣服,水在水泥地板上緩緩漫開,伸到兩只棕色的光腳邊。
我偷偷地斜眼瞅著那兩只并攏著翹起的腳,心口有只小動物一跳一跳的。兩只腳好似光滑的大理石雕,靜靜地,被水浸濕了。
姑娘低垂的手里拎著兩只滴水的布鞋,印滿雨水的臉望向門外。
我放下支住額頭的手,翹起剛長出幾根柔嫩細草的下巴,隨她的視線望向街道盡頭。店前的街道呈丁字形,雜貨店在那一橫上靠近交叉點——也就是橋的地方。一只虎斑大貓從屋頂竄下,渾身濕噠噠的立在橋頭,扭頭瞄著雨幕盡頭。一個瘦高的年輕人,聳著肩,披散著一拃來長的頭發,走得歪歪扭扭,仿佛一根隨時會被風卷走的稻草。年輕人緩緩飄近了,刷刷拉拉的雨聲中,夾雜著空洞的聲響,是雨點砸在空空的木器上;偶爾聽見一兩聲清亮的叮當,是雨點打中了細細的鐵絲:一把吉他斜斜負在他的背后。貓聽到聲響,渾身的毛奓起,瞅著他,威武地喵了一聲,敏捷地穿過街道,跳上街道對面的墻頭。一盆開得正盛的秋海棠砸落在地,啵一聲悶響。
是小世界。
小世界像魯迅筆下的孔乙己,總能讓我們笑一笑。他好吹牛,似乎世上沒他不知道的事,有一次和他同村的貓頭聽得高興,喊他小世界,過不了幾天,大伙兒都這么喊他了,倒把他真名忘了。他不單會吹牛,還會吹葫蘆笙,會拉手風琴,還會彈吉他。會前面的不算稀奇,可那時候我們哪兒見過吉他呀,見他抱一把電視里才出現過的吉他,從遠處過來,走到我們店前,錚錚撥兩下弦,一群孩子立即圍上來了?!靶∈澜?!小世界!”孩子們仰著臉,嚷嚷著,清鼻涕在黑黑的鼻孔里一進一出。小世界兩手護住吉他,生怕被人搶了似的,臉上卻浮著歡樂的笑?!皬椉?!彈吉他!”孩子們跳著,嚷得更歡了。小世界一只腳踩著地,一只腳擱在第一層臺階上輕松地抖動著,面朝街道,低下頭,錚錚撥了兩下,嘴角彎一彎,仰起頭,刷拉刷拉地撥弄吉他。孩子們的笑聲在店前回蕩開。
小世界一來到店前,我總能從昏昏沉沉中驚醒,離開柜臺圍到他身邊,不過我不像街上那些野孩子,我從沒糾纏過他。倒不是因為舅舅和姑媽三番五次警告我不許和他混一起,也不是因為大家都說他是瘋子。——他要是瘋子,怎么會彈吉他呢?貓頭問我。我也不相信,我只是不習慣他看人的那種眼神,茫然的,忽然凝成一個點,冷不丁刺你一下。有一次,孩子們鬧了一陣,回家吃飯去了。小世界在店前的臺階上坐下來,把吉他抱在懷里。街上人潮散去,黃昏的陽光斜斜照著對面一排老房子的屋頂,麻雀嘰嘰喳喳,蕩起又落下。我縮在長長一溜柜臺下,透過兩層玻璃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他扭回頭,目光在店里游走,半張著嘴,臉上的神色空落落的,這時我相信他是瘋人了。他很快發現了我,目光停在我前面的那節柜臺,嘴角咧開。我們就那么隔著柜臺玻璃對視著。
“想彈吉他嗎?我教你!”他興沖沖地說。
我至今記得這是他對我說的唯一一句話。每每想起,眼前總會浮現出他那張臉,那張映著夕光的臉在我的記憶中變得越來越溫暖。溫暖只維持了一剎那。
“哪個要你教?!”
我遲疑了一會兒,似乎是被他那種目光嚇壞了,聲嘶力竭地從柜臺后面扔出這么一句話。他臉上的笑擰住了,嘴巴僵硬地豁著。我在柜臺后面縮得更低,匆忙鉆到一堆活物的夾縫,生怕他闖到柜臺后面。許久,他慢騰騰站起,整個身子轉向我這邊,嘴巴仿佛一只巨大的眼睛在店里搜尋。他再也沒找到我。他錚錚彈了兩下吉他,聲音短得幾乎碰不到我的耳朵。
小世界仍經常到雜貨店來,免不了引來一群大人小孩。以前舅舅和姑媽看到小世界到雜貨店前,立馬繃起一張臉,可他們漸漸發現,小世界非但沒影響生意,還使雜貨店興旺不少,小世界引來的那群孩子,玩鬧之余,總會買些小東西。久而久之,大人們也被小世界吸引到雜貨店來了。大家都愿意拿這個能說會道、能彈會唱的瘋子開一些無傷大雅的玩笑,在勞碌一天后輕松一下。過了兩個多月,我差不多已經忘了那件不愉快的事,這時候,小世界卻消失了。過了半個月,大家才發覺小世界不見了,以為他又像以前那樣,走個半個一個月再回來。又過了半個月,仍不見他回來。大伙中間有了議論。小世界家就在街道東邊的白水寨,家里還有一個六十多歲的爹。苦了那老頭了,許多人這么說。又過了一兩個月,還不見他,大家卻再不提起,仿佛沒有過這人。我還時時想起他,他和我之間的那兩句話烙印一樣日益加深,他的模樣卻模糊了。可將近一年后,猛然看見,我又分外明晰地憶起他的模樣來。
“小世界呀!還以為你死了!怎么又回來了?”人們一掃雨天的隱晦心情,分外愉悅地說,雜貨店里醞釀著歡樂的氣氛。
小世界并不答話,慢悠悠地在雨中走過來,雨水敲打吉他發出的聲音愈來愈響。這一年他似乎沒剪過頭發,稍稍發黃的頭發被雨淋濕了,凌亂而沉重地罩住了半張窄臉。臉色很黑,眼窩深陷,眼睛狡黠地閃著。
“小世界,到哪兒闖世界去了?”
雜貨店里歡樂的氣氛愈發濃郁。連圍在火盆邊的人也放下茶杯,欠起身,很感興趣地望著他。小世界咧開嘴笑笑,雨水從他零亂的胡子上一綹綹掛下,長胡子更長了。他的臉變得格外生動。他誰也不搭理。人們的熱情并未稍減,紛紛站起,但沒人想要他進到店里來。他也沒進來的意思,只斜斜地杵在店門口,目光似一只機警的小老鼠,在人群中跑來跑去。我看到他的目光跑到門邊時滯住了。我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心跳了一下,那位翹著腳丫的姑娘也正望著他。我看到他們像久別重逢的朋友一樣相視一笑。姑娘笑得尷尬,小世界笑得天真。除了我,沒人發現這一點。他們的熱情全集中在那把吉他上了。
“彈一個,彈一個!”
小世界滿臉的笑,雨點斜斜砸在他的臉上,濺起細密的水珠。他橫過吉他,一只腳踏在最低一級臺階,輕輕顫動著,又大又白的牙齒咬了嘴唇,歪著腦袋,眼睛微閉,隨手掃了琴弦一下。音樂和雨水彼此撞擊,在他面前交織成一小片迷蒙的水霧。雜貨店里叫嚷聲四起,大家都非??鞓?。我對小世界那張臉著了迷。它仿佛沉浸在巨大的歡樂中,又仿佛沉浸在巨大的痛苦中。只見他不時乜一眼門邊的姑娘,嘴角迅速浮上一絲笑。我看到姑娘呆呆瞅著大雨中的小世界,厚厚的嘴唇緊抿著,隨音樂的起伏,嘴角痛苦地抽搐。其他人也發現了他們的異常,女人們竊竊私議,年輕人大聲起哄?!靶∈澜?,瞧上印度人啦?”“阿三,要不要我們給你介紹介紹?”人們的笑聲蓋住了吉他的音樂,撞擊得雨點紛紛墜地。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誰都沒想到。歡樂的氣氛濃到了極點。不知為什么,我好像被扒光了衣服站在人群中,臉熱得賽過烙鐵,痛苦的聲音梗塞在嗓子眼兒,眼里淚花打著轉兒。我偷偷低下頭擦拭眼睛,幸好誰也沒看見。
小世界和阿三絲毫不受周圍環境的干擾,他們的對視已經毫無遮掩。雨越下越大,小世界透過頭發掛下的水簾溫柔地凝視著阿三,手上的動作柔和、干凈,音樂從他的手指間直接跳到阿三的耳邊。阿三仰著臉,褐色的臉頰浮動著音樂和雨水的影子,手上拎著的兩只鞋子忘了放下。
我知道這個叫做阿三的姑娘。她并不是印度人,而是泰國人,她的真名似乎也不叫阿三。她對人說過好多遍,誰也沒記住,反莫名其妙地給她起了個名字:阿三。久而久之,她再向別人介紹自己,也說自己叫阿三了。她是半年前出現在街上的。在她之前,街上已有兩個泰國男人,四十來歲,膚色黝黑,邋里邋遢,幾乎不會說漢話。在街上擺攤賣“泰國金剛不倒”之類的玩意兒。在那之前,街上買賣這類東西從來是藏著掖著的,他們來了之后,街上人驚了一陣,也就坦然了。我每次從他們小攤前走過,總忍不住斜上幾眼,即便什么也沒看到,心里也要怦怦亂跳幾下,過后又感到一種難言的愉悅。阿三也是賣這類東西的。起初一段時間,我常常看到人們背地里對她指指戳戳,咬了牙竊笑。許多人以為阿三會走,可阿三留下來了。阿三的小攤就在丁字形街道的那一豎上,靠近橋頭的地方,我坐在雜貨店柜臺后面,抬頭就能看到。阿三像所有小攤販一樣,并不固定在哪一個街,全縣零散分布著六條主要街道,他們總要一條街道一條街道跑下來,沒有一天歇息。也就是說,每隔五天,我能見到阿三一次。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我相當熱切地計算起日子,盼望街子天早點兒到來,就如同當年在學校里盼星期天。街子天一大早,我偷偷摸摸——也不知為什么要偷偷摸摸——起了床,走到二樓窗前,把猩紅色的窗簾拉開一條縫隙,往下一看,灰蒙蒙的街市豆子似的散著三五個人,懶懶地打掃店前的街道。那個穿著艷麗的類似傣族風格衣服的姑娘,就是阿三了。阿三靈巧地搬運著東西,我清楚地看到了她紫褐色的手臂跳動著淡淡的曙光,紫褐色的臉漾著笑意。我想到她賣的那些玩意兒,一面大口呼吸清早冰涼的空氣,一面把一只手緊緊壓在胸口。直到天大亮了,我才重新躺回床上,睜著眼睛等待睡在隔壁的姑媽大聲喊我起床。
很長一段時間,人們對小世界和阿三津津樂道。他們那么毫無顧忌地相互對視時,大伙兒的起哄是輕松的。小世界彈了一陣吉他,臉上浮現出一種癡呆的表情,對阿三笑笑,不看旁人一眼,轉身走了。大伙兒懵了一下,立即嚷起來。小世界頭也不回,身子很快隱在潑灑不止的大雨中,很久,人們約莫聽到嘈嘈切切的吉他聲傳來,偶爾夾著一兩聲瘋狂的喊叫。
“阿三,你怎么會認得小世界?”女人們盤問阿三。
“要我給他打傘嗎?”阿三愣頭愣腦,用僵硬的漢話說了一句。
女人們哈哈大笑起來,仿佛這是什么天大的笑話。有個女人揉著腸子,伏在阿三肩頭,“說,你和小世界怎么回事?”
“我不認得他呀!”阿三恍然大悟。
女人們又是一陣大笑。
“你們笑什么?我真認不得他呀!他怎么不進來躲雨?”阿三困惑地瞅著女人們,放下手中的鞋子,解開扣襻,把左腳塞進去,再扣上扣襻,接著胡亂地把右腳塞進鞋子。可是女人們仍然在笑,你一言我一語?!澳悴徽J得他,那和他望個什么啊。”
對阿三的議論已經平息很久了,這件事發生后,流言飛語又滋生出來。我不止一次聽到女人們悄聲議論,手籠住嘴巴,不時給對方使眼色。“一個女人,賣那種東西,以前沒干過爛事才怪……”“不認得?不認得會那樣?大庭廣眾,一點兒廉恥沒有。”我感到血一股一股涌向腦袋,故意從她們面前跨過去,狠狠瞅她們一眼。她們很快閉了嘴,待我走遠了,又把頭湊一起?!也⒉恢腊⑷托∈澜缯J不認識,但私心里總希望他們不認識。
小世界穿著干凈的、有點兒緊巴的衣服,頭發剪短了,胡子沒了,吉他也不見了,低著頭,急匆匆走過。有人和他打招呼。他抬起頭,害羞地笑笑,又低下頭。我知道小世界好了,興許能好半年一年,興許只能好十天半個月。誰都弄不清他什么時候會發瘋。一個街子天,我看見他背了一個竹簍從店前走過,竹簍里是四五只羽毛鮮亮的公雞。他彎了腰,像等候斬首的犯人,脖子使勁往前伸著。他一路沉默不語,公雞們卻一氣不歇地啼鳴,大半條街都聽得到。街上熙來攘往的人紛紛轉向他,他把頭垂得更低了,一張臉黑里透紅。他朝雞市走去,必得經過阿三的小攤。那時候,興許不少人心里和我有一樣的念頭。我急切等待著,說不清希望他們之間什么也不發生,還是發生點兒什么。小世界背著聒噪不休的公雞走著,走到了阿三的攤子跟前,走過去了。——什么也沒發生。小世界沒朝阿三扭一下頭,阿三坐在小攤后面,似乎也沒注意到小世界。我松了一口氣,又莫名地感到遺憾。
日子一久,街上的人淡忘了這件事,大伙兒的注意力很快被另外兩件事吸引過去了。一是聽說天和鎮要和北邊的另一個鎮子合并,今后我們鎮就沒了,街上的鎮政府、派出所等等機構也要搬走。起初聽到這個消息,大伙兒都不相信是真的,人可以搬走,那么多房子怎么搬走?可消息越來越確鑿。有幾個在鎮上工作的人忽然一起提前退休了,說是鎮政府搬遷前先要精簡人員。大伙兒這才相信我們鎮眼看就要沒了。街上開店的人們不禁擔憂起來,鎮政府一搬走,天和鎮怕不會有現在這么熱鬧了,人一少這生意還和誰做?可就在街上充滿猶疑情緒的時候,鎮上新開了一家大型歌舞廳。這成了大伙兒關注的第二件事。天和歌舞廳在雜貨店的左手邊,開業那天,一大早我就被鞭炮聲驚醒了。
我站在二樓窗戶后面,眺望河對面那幢新蓋的三層樓。從二樓掛下來的鞭炮在炸響,亮光疾速閃耀,紅紅的鞭炮屑半空里飛,濃烈的火藥味彌漫了半天街。三個男人站桌子上,往上舉一塊帶霓虹燈的招牌。門前的花籃擺了兩邊,花花綠綠的色澤一只漫到街道中央。不少前來道賀的車子也停在路中央,過往的車子大聲按響喇叭,喇叭聲很快消失在熾烈的鞭炮聲和人語聲組成的巨大漩渦里。頭上剩不下幾根毛的店主站在店門口,不斷拿一塊手帕擦臉,滿面油光地頻頻向眾人作揖,只有少數幾個人遵照他的引導走進店里。多數人待在店外,仰著腦袋,瞅著那塊巨大的霓虹招牌。我想他們都是和我一樣瞧熱鬧的吧。在這雜亂的人群中,我忽然很意外地發現了小世界和阿三在河這邊,斜對著歌舞廳的地方,肩并肩——幾乎像摟抱著站在一起。
我驚訝得張大了嘴,胸口翻起各種滋味。他們站在人群很外圍的地方,旁人好像都沒注意他們。他們孩子似的,嘴角含笑,一起仰著臉,目不斜視。清早的陽光明亮地打在他們臉上,兩張臉專注的神情異常相似。我仿佛看見了他們漆黑的眼睛里飄飛著紅色的鞭炮屑。
小世界什么時候去找阿三的?我天天盯著阿三那兒,竟然沒發現。我想我得格外留意才是。之后每個街子天,仍能見到小世界背個裝了公雞母雞的背簍從雜貨店前走過,然后拐上阿三擺攤的那條路。這時候,我凸著眼珠子,緊緊盯住他們,但什么也沒發生。小世界背著喔喔叫的雞,默默地從阿三跟前走過去。阿三端坐著,一雙格外漆黑的眼睛快速轉動,打量每個走過的男人。男人們從小攤前走過,絕少有步子不走調的,要么慢了,眼睛偷偷斜向小攤,要么快了,眼睛仍偷偷斜向小攤。阿三以不變應萬變,一律用很軟的目光瞅著他們。有臉皮厚的,漸漸湊上去,瞅瞅阿三,又瞅瞅小攤上有著很刺激的包裝的玩意兒。阿三嘴角起兩個小酒窩,笑得膩人。經過許多次觀察,唯獨小世界走過的時候,阿三垂下了目光。小世界走過時,腳步竟不變一變。永遠是一張顯得異常疲憊的臉上,兩只呆滯的眼睛望著前方。有一天我忽然明白過來,他們一定是故意掩飾!我激動得站起又坐下,不知道該做什么。一天天過去,他們仍然掩飾得那么好,我感到無趣了。我想他們原來真是什么也沒有。那天他們只是恰巧站在一起罷了。過了半個來月,小世界忽然又消失了。阿三還在那兒。這進一步說明他們真沒什么關系。
有時候不是街子天,阿三也會在橋頭那兒擺攤。她總是早出晚歸,直到日落黃昏,才用一張藍底白花的大布裹了那些玩意兒,小山似的扛到肩上,沿了河邊往西走。我不止一次想跑出去,對她說我幫你扛吧,但我知道自己沒那個膽。有一次,舅舅和姑媽到外面緊急進貨,整個上午不在店里。我幾乎是頭天晚上就沒睡著,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我還堅持著橫在床上,我擔心起來看不到阿三,因為那天并不是街子天。我又挨了一會兒,曙色照亮了半簾窗簾,猩紅色的窗簾仿佛灼熱的鐵水。我猛然跳起。阿三已經擺好攤子了。
整個上午,我坐在柜臺后,不停地在褲子上擦拭掌心的汗水,不停地去摸褲子后兜里的錢,不停地突然站起,走出去幾步又突然踅回。我感到來買東西的人都用怪異的目光看我。我喉嚨發干,眼冒金星,渾身發軟,心里打鼓。如今我再也想不起來當時是怎么跑出去的。雖然那時候街上沒什么人,但我感覺整條街都飄著黑的白的眼睛,無數雙眼睛火辣辣地追著我跑。我站在阿三的小攤前,已經感覺不到自己是否還活著了。
我對阿三簡直是怒目而視。阿三吃了一驚,扶著桌子站起,微笑地看著我。她似乎不知道說什么好,深褐色的臉變成了紫紅,眼睛躲躲閃閃,不像平日那么鎮定了。她的這副樣子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壯了膽子,裝得很老成,挑剔地掃視了一眼小攤,隨便拿了一盒東西,朝她揚一揚,迅速揣進兜里。等她找錢的時間變得異常漫長。我看她在一堆臟兮兮的零票中找補給我的錢,心里掠過一絲厭惡,很想大方地說不用找了,卻還等待著什么。她把錢遞過來,我卻不知該如何伸手,在我遲疑的剎那,她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幾乎是把錢硬塞進了我的手里。她的手絲毫不像我想的那么溫柔。
我躲進店里,關了門,跑上二樓,匆忙把那東西拿出來看。一個女人扭著腰對我笑。我一遍遍看說明文字,渾身的血忽冷忽熱。我終究免不了把那個俗氣的女人想象成阿三。在我看不見的地方,阿三也會那樣吧,我厭惡地對自己說。
那東西很快成了我的沉重負擔。我該把它藏什么地方?我想了多少個地方,就被我否定了多少個,想要扔掉又橫不下心,最后被我塞進了床和墻之間的罅隙。在一個個夜里,被我一次次拿出來看。阿三這會兒也那樣吧,我不由得想。有天早上,姑媽瞅了我一眼,“每天晚上怎么那么晚睡?搞什么你?”我突然給蛇咬了一口似的,以為姑媽已經發現了我的秘密。我生怕姑媽到我房里,為此無時無刻不擔驚受怕。直到貓頭來找我玩,我才徹底擺脫這玩意兒。
“有沒有去過對門?”貓頭沖我狡黠地眨眨眼睛。
我說沒有。貓頭又狡黠地笑笑,低聲對我說,那兒是搞這個的。他用指頭做了個讓我臉紅的動作。我說你怎么知道。貓頭說我當然知道。“你知道那些泰國人的東西都賣給誰了?”
“好像沒什么人和他們買東西,不曉得他們怎么還成天擺著攤子?!蔽倚奶脜柡?,卻故作鎮定。
“買這種東西會讓你看見?光是對門那兒,不曉得要買多少?!必堫^很鄙視我的無知,呸呸往地上吐唾沫,又用黑黑的腳掌去擰。
“有一天我還撿到了……”我顯得很隨便地說。
貓頭看我的眼睛立即直了。
為了裝得像那么回事,我對貓頭說,給他那東西是有條件的,他得告訴我小世界到哪兒去了。貓頭哈哈一笑?!坝织偭耍∧銢]聽說?被村里用鐵鏈鎖了,關在柴樓上。你要去瞧嗎?我帶你去。”貓頭說起小世界就沒完沒了。他似乎覺得我開出的條件讓我太吃虧,特意繪聲繪色地向我描述了小世界發瘋的方方面面,我本來想去的,他說完我再也沒那想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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