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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物園  文/甫躍輝

第九章    晚宴(2)

  顧零洲右臉朝下趴著睡,鼻子緊緊貼著床單,消毒水味兒可以稍微讓他清醒。這樣的時候,他總會被一種無力的空蕩蕩的感覺襲擾,什么辦法也沒有,只能這么靜靜趴著,等這種感覺自己過去。就如一只鴕鳥,把頭埋在沙堆里等待著一群疾馳的獅子過去。她睡在他左側,他正好看得到她的左臉頰。她是仰面睡得,也是一句話不說。他不知道她想什么,也沒必要去想了。不過,他還是愿意看看她。她沒再流淚了,緋紅的臉特別光亮,仿佛剛用剃刀仔細刮了一遍。他發現,她臉上化的妝不見了。是剛才弄掉的吧?他喜歡她這樣子,他心疼了一下,想伸手摸摸她的臉,卻只是轉過了頭去,換左臉頰朝下趴著,正好看到背包。

  “誒……”他像對著自己說,“你不是說要看松球嗎?看不看?”

  她沒作聲。他翻轉身,看到她閉著眼睛,睡著了。他凝視著這張臉。燈光打在臉上,臉頰仍有些紅,涂了睫毛膏的眼睫毛投下稀疏的影子,細細地顫動著。他無數次觀察過她睡著后的眼睛——她總比他先睡著——會稍微開著一條縫,露出眼白和一角瞳仁。他發現,她的瞳仁會緩慢地轉動,后來才聽說,那是做夢的征兆。現在,她的瞳仁又在轉動,動了一下,又一下。她在做什么夢呢?他猜不到了。他推了推她,喊了兩聲她的名字,她什么回應也沒有。他忽地又想起了照相機。現在正是時候!他之前還想過,怎么才能不被她發現。他從包里拿出相機,打開來,鏡頭伸出去,她便被框在了顯示屏里。他對準她的臉拍了一張,捎帶著把裸露的胳膊也拍進去了。他把堆在她身上的被子拉下去一些,又拍了一張,捎帶著把露出的半邊**拍進去了。他不時看她一眼,生怕被她發現似的。一路拍下去,他越來越興奮,從顯示屏里看她,讓他有種偷窺的快感。她是靜止的,但和植物還是有所不同。她如同一只掉進陷阱的小獸,任由他宰割。拍到下身時,他興奮著,放下相機,想和她再來一次。她扭動了一下身子,嘴里嘟噥著什么。他怔了一下,沒再堅持。應該拍全身的了,他再拿起相機,可不知怎么,他忽然失去了勇氣,不敢——或者說不愿把她身上的被子都掀開。她擁著被子,睡得像個孩子。他想起她曾對他說過,她常常做噩夢,和他一起時,她才能安心睡覺。

  但他也不愿就此收手。他不會再輕易被她打動了。想起她說過的那些惡毒的話,他心里直冒火。她不過是個世俗不堪的女人,和很多別的女人沒什么不同,愛錢、水性楊花……什么都不缺。她和那男人會怎么做?他冷笑了一下,那男人一定想不到,他女朋友這會兒正和另一個男人躺在一起。他有些得意,轉而又有些悲哀。會不會她早就和那男人躺在一起了?因為他,她才和他分手。那是個什么鳥男人?!他被自己搞得無名火起,鏡頭又對準了她。應該捎帶把旅館的設施也拍進去一些,不然那男人不會相信。這么說,他要把這些照片給那男人?他恍然大悟,原來自己拍照的目的就是這個!他會怎么想?會不會發瘋?她又該怎樣?他饒有興味地想象著,瞥她一樣,她竟然還有心思睡!她夢里一定不會想到,他會這么做!說到底,她才是失敗者,不是他。但怎么給那男人?再說,她和他說過,男人知道他們的事,并不介意。哼,那就把照片發到網上去,看他介不介意。他立即想到了發生不久的“艷照門”事件。那真夠熱鬧的。……不,這樣的話他不也給扯進去了?

  他正胡亂想著,她又動了動,茫茫然地睜開眼睛,手撐著床,想要坐起。他慌忙背對她,把相機塞進了書包。她似乎什么都沒看見,兩眼呆呆的,一只手支撐著身體,身子晃來晃去,忽地又趴下了,側身躺著,嘴巴一張,吐了。他湊近一看,暗灰色的穢物從她的嘴角源源不斷流出,散發出刺鼻的臭味。他慌忙推推她,“別吐在床上,起來!起來!”她哪里能起來,只是歪著嘴巴,任憑那些東西流出。不知道她吃了什么,竟然這么臭。也顧不得這么多了,抱起她想要推到床邊,好往地下吐。可她猶如一大堆沉甸甸的死肉,紋絲不動。那些東西仍源源不斷涌出,堆在她的嘴邊,一綹頭發被粘住了。他只能把她的頭稍稍挪開一些,不要直接枕著那些東西。有了一點空間,她又繼續吐開了。她就像猛烈搖晃過的可樂瓶,一旦打開,氣泡就涌個沒完。把她的腦袋挪了三個位置,她嘴巴的閘門才算關上。那些東西在床上堆得滿滿當當的,床單是徹底廢了。他起初還有些惡心,這會兒,滿眼全是這些東西,反倒不惡心了,只是有點茫然。竟然是這樣,他莫名其妙地想。

  無論如何,他得把她搬到洗澡間里洗洗。他先到浴室擰開龍頭,打濕毛巾,回來小心翼翼地把她的腦袋搬離那堆東西,她的一半頭發給裹住了,糾結成一團,他只能用毛巾稍微擼了一把,又用毛巾干凈的另一面擦干凈她的臉。剩下的事有些棘手,她太沉了——她本來就不是骨感的女生,又軟得沒有骨頭,他根本沒辦法把她直接抱到浴室去。只能拖過去,只是得小聲些,不能讓旅館其他人聽見。他這么想著,重又打開了電視機。還是那部戰爭片,不過沒再打戰了,他調了幾個頻道,有個臺正在播自然紀錄片,他停在這頻道,放下遙控器,專心對付她。他在地上鋪開另一張浴巾,抓住她的兩只綿軟的手,把她從床上拖到浴巾上。她依依呀呀地說著什么,聽不清。不管了,他繼續往浴室拖,總算拖進去后,他扶著貼了白瓷磚的墻,把她的手架在自己肩頭,想幫她站起來。她的身子直往下墜,腦袋搖晃著,好似稻草上的一顆大露珠,不時撞上他的臉。他換了兩個角度,才總算站起,不料,腳下一滑,兩人一起結結實實地摔在了濕滑的瓷磚地面上。他分明聽到她的腦袋咚地一聲撞上了墻。他下了一跳,摸摸她的腦袋,還好,沒流血。但她肯定被弄痛了,不住地哼哼著。他不敢再站起來了,就這樣吧,只好把她放在地板上。她蜷曲著,像一只大蝦。他抓過蓮蓬頭,試了試水溫,開始給她沖洗頭臉,然后胸口,然后下身。她一動不動,好似待宰的豬。花了一刻鐘,才算弄清爽了。他拉了拉她,想把她弄回床上,但剛才折騰這么久,他完全沒力氣了。他只好也坐在地上,抱著她,靠了墻。又抹了抹她的后腦勺,確定沒流血。她沒再吐了,臉上木木的,好似戴著僵硬的面具。

  曾幾何時,她也是類似的模樣,他也這么抱著她。那時她剛昨晚手術出來,麻醉的效力還沒消除,他費勁地把她從輪椅上抱上了床,把她不安分地踢來踢去的兩條腿壓在被子底。她稍微清醒一點,就抱著他說,你以后不會不要我吧?我現在墮過胎了,你不會不要我吧?他就輕輕拍著她的后背,一遍遍說,不會的,不會的,瞎想什么呢。她還是嗚咽著,一遍遍問他。或許,他們當時生下那個孩子,情形會有所不同吧。他盯著她的眼睛,又拍了拍她的后背,心里滿是疼惜,說,“你看,現在是你不要我了。”這話讓他忽然變得很感傷。他低下頭,看著懷里這張無比熟悉的臉,輕輕地在額頭親了一下。他才想起,今晚還沒親過她。這時,她眼角又滾下了眼淚,嘴里嘟喃著。這次他聽清了,她喊的確實是新男友的名字。他心頭有些涼,不過,憤怒的感覺沒了,他抱了抱她,“這算什么事嘛。”

  他從四角攏起床單,小心翼翼地包住穢物,團成一團,塞進鞋柜。不知道結賬時服務員會不會發現。他回頭看了一眼,她靠在床邊,頭枕在床上,胸口輕微地起伏著。這是他所熟悉的身體。他怔怔地注視著它。把她搬回床上同樣是困難的,好不容易把她放平在床上,蓋上被子,他在旁邊躺下,疲累一陣陣襲來。他把被子拉過來一點,給自己也蓋上。電視還在播放動物紀錄片,非洲的旱季,狒狒、水牛、黑斑羚、白冠雎鳩圍繞著僅存的小水池,池中還有幾十只河馬和鱷魚。鱷魚,成為整個生存戰爭的主角。他看到鱷魚咬住了一只狒狒的腦袋,狒狒竭力掙扎。解說員說,“如果狒狒會做噩夢,這就是他們的夢魘。”然而,隨著干旱的持續,大多數兇悍的鱷魚終究也難逃一劫,它們把尸骨散滿了干涸的河床。他知道,這是國家地理的紀錄片,叫做“鱷魚最后的晚餐”,他看過不止一次了。此時再看,似乎有些不同。他又回過頭去看她,她一動也不動,他忽地有些害怕,伸一根手指擋在她鼻子前,感覺到暖暖的氣息,不禁笑自己太多疑。一旦這想法產生,便很難根除。他一再擔心,她會不會酒精中毒,會不會猝死?那樣,他也唯有一死了吧。這是一種絕望而又柔軟的感情。他抱著她,信馬由韁地想象著死后的情形。他們和狒狒一樣,生活在一個小水池邊,需要面對一群饑餓的鱷魚。她在一次喝水時,被鱷魚咬住了腦袋,和鱷魚雙雙消失在骯臟的水面下。他心里有一絲驚恐,奇怪的是,還有一絲仇恨,她竟然拋下自己喝到了水!……他從亂糟糟的夢中醒來,看到她正背對著他穿衣服。

  “你沒事了吧?”他看到有一縷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落在她的背上。

  “你醒了?”她回過頭來看他一眼,莞爾一笑。“沒事了,就是頭有點痛。”

  “你不去看看你吐的……”

  “哎呀,再不要說了。”

  “你就不想看看……那么多……”他不知道為什么堅持著。

  “惡心死了……有什么好看的?”她臉上盡是厭惡的表情。

  他不再說話了,躺著,望著她穿衣服。她穿好了衣服,回頭看到他還躺著,說,還不起,都是一點了。他心想,你倒是睡了一晚,我可沒睡多少。卻什么也沒說,仍舊躺著一動不動。她低了低頭,說:

  “昨晚真不好意思……謝謝你。”

  “沒什么。”

  “你和他沒什么事吧?”他有點遲疑地問。

  “沒事,我們很好。”她篤定地答道。

  “那你干嘛來找我?”

  “我也不知道。”她呆呆地盯著他的臉看了一會兒,“誰知到呢……我……”她皺了皺眉,不再說什么,也不再看他,埋頭整理東西。

  他又看了她一會兒,才開始穿衣服。

  到前臺結賬時,還是昨天那胖女孩兒。顧零洲看著她,心里莫名地覺得對不住她。她怎么也不會知道自己昨晚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簡直是**,思想上的**。胖女孩兒抬頭看到他呆呆的,敲了敲柜臺上找補的錢,白他一眼,扭頭回到電視劇里去了。

  中午的巷子很安靜,幾乎可以聽見陽光移動的聲音。他莫名地覺著,有無數喑啞的馬在奔跑,靜悄悄地從他們之間躍過。他們沉默地走著,對這些奔馬視若無睹。快到巷口時,他又看見了昨天碰到的那男人,男人蹲在陰溝邊,在刷牙。顧零洲瞥了一眼高高堆在男人嘴巴周圍的泡沫,有一種錯覺,男人一直就蹲在那兒,一直就在刷牙。

  “誒……我走了。”徐靚在巷口站住了。

  “嗯,我也走了。”有許多話氣泡似的在他的嘴邊一閃即逝。

  “那我走了。”徐靚笑了一下。

  顧零洲往另一個方向走,走了一段,想,她會不會回頭?忍不住回過頭看,她走得很慢,才過了一個街口,但直到走進了地鐵站,始終沒回頭。她會不會在他回頭前回頭了?顧零洲毫無目的地往回走,走到剛才的巷口才停住。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站著發了一會兒呆,才拿出相機,對著巷子拍了一張照片。

  顧零洲從此再沒見過她。懸鈴木枝繁葉茂,盛夏一天天逼近,顧零洲終于步入了畢業的正軌,寫論文、找工作、租房、道別,一樣沒落下。工作的頭幾年,有個問題時常令他困擾——那晚拍的那些照片怎么處理?起初,他把它們放在電腦里隱秘的文件夾中,才幾天就不放心,放到了郵箱里,后來,還是不放心,放到了優盤里,總是隨身攜帶。但優盤也不是百分百的安全。仍有可能會被女朋友或別的朋友看到。陳冠希可不是什么好榜樣。他想過干脆刪掉它們,卻總下不了手。他舍不得。一方面,他有時會翻出這些照片,看著它們**。雖然時間久了,他不再這么做,但它們對他已經很親近了。另一方面,他不時會想起當初拍照的目的,這些照片是對她的一大威脅,是報復她的唯一法寶。他不時涌起一股沖動,要把這些照片發給和她有關的男人。這念頭讓他興奮,也讓他害怕,一次次強壓著,又禁不住一次次涌上心頭。他真怕一不小心,就這么做了。直到有一天,他不小心把優盤掉進洗手池,撈出來曬干,里面的東西全沒了。他心痛了一陣,又釋然了。總算處理掉了,他不用擔心自己會利用那些照片做出什么危險的事兒了。再后來,他整理電腦里的文件時,發現了對著巷子拍的那張照片。原來,它和丟掉的那幾張是分開放的。他如獲至寶,放大了仔細看,陽光耀眼,巷子空空,卻有一只黑貓剛好躍上墻頭,黑貓正好扭頭盯著他,目光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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