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孤竹村前的最后幾天,幾乎每一個黃昏,我都會在村口那棵細葉榕下坐一坐。和一些我認識卻不熟識的老人會說說話,并漸漸認識了一些不認識的孩子。不知什么時候,這些陌生的生命出現在孤竹村里,日益占據了它的日日夜夜。我是孤竹村的第一個大學生,無論老人還是孩子,都對我充滿好奇。但幾天之后,我在他們眼中便再也沒有什么神秘感可言了。我們隨意地說著閑話,更多的時候,無話可說。
夕陽漸落。
老人們背著手回家了。孩子們蹦跳著回家了。
我仍坐在樹下,濃重的樹影疊壓在我身上,越來越沉重,恍如銹蝕的鐵。
鳥雀唧唧喳喳帶著黃昏最后的輝光飛回,蝙蝠沉默著,在桔紅色的天空飛旋。看到那條塵土飛揚的公路漸漸淹沒在黃昏里,某些記憶,分外地明晰起來——記憶像我小時候橫穿沒有渡橋的小河時,從一個光滑潔白的鵝卵石跳到另一個光滑潔白的鵝卵石。
第一個到來的記憶是我站在村口的細葉榕下,給妹妹講《刻舟求劍》的故事。妹妹盯著我,緩慢移動的樹影和光斑浮動在她臉上,讓她的臉變得虛幻,也讓我的記憶變得虛幻。在我的記憶中,妹妹的樣子無法挽回地變得越來越虛幻了。只有聲音抵抗住了時間的洪流,能夠一再完好無損地在我的腦袋深處回響。
妹妹聽完故事后,歪著腦袋,愣了半晌,眨巴眨巴眼睛,用脆亮的童音問我:掉水里的寶劍去哪兒了?
那時候的我,像個蠻不講理卻自以為真理在握的傻瓜,我最終用呵斥制止了妹妹的追問:不管怎么說,他就是撈不到!
掉水里的寶劍去哪兒了,這有必要問嗎?!
可是,掉水里的寶劍究竟去哪兒了?它真的還在原地嗎?
第二個記憶是一個久雨初晴的清晨。
我和哥哥走過公路后,看到一片大水彌漫的田野。田埂全部沒在水里,水稻苗只剩一個尖尖兒,毫無表情地在茫茫大水之上搖曳。劉成良和許多大人站在路邊,他們臉上搖曳著一片陰暗的色彩,他們一定正為大水煩惱。我和哥哥卻無論如何煩惱不起來。我們吃驚得張大嘴巴,望著從未出現過的大水興奮不已。劉成良一走,我和哥哥便摸索著踏上了一條田埂。哥哥先趴下來,水把他的整個身子都淹沒了,只露出一個毛茸茸的腦袋。他興奮地扭過頭來對我說,騎上來。我騎上去,我的屁股也淹沒在水里了。哥哥馱著我,小心翼翼地爬到那條田埂的盡頭。我下來后,哥哥站起,抖抖濕淋淋的衣服,興高采烈地說,這叫騎水牛。現在該你了。
我和哥哥完全忘記了回家和回家后可能受到的懲罰,我們在大水彌漫的田埂上,交替馱著對方。滿天朝霞都落在水面上,我們仿佛在霞光中行走,哥哥說,我們現在不是騎水牛,是騰云駕霧了。
第三個到來的記憶仍和水有關。三個孩子站在一大片藍得嚇人的水域邊,小一點的那個男孩和女孩臉上晃動著恐懼的影子,最大的男孩臉上除了恐懼還有一絲絲得意,可他們誰都不敢靠近那片水域。他們就那么遠遠地站著,看了一個下午,帶著滿足和失望離開了。那個最大的孩子就是哥哥。
哥哥班里去五里外的板橋旅游,回來后,哥哥繪聲繪色地向我和妹妹講述長在墳上的大樹和房子那么大的佛像,當他不經意地講到寺后的大水庫,他用了一個詞來形容:恐怖。哥哥說,我們被嚇壞了,我們從來沒看到過那么大的水,臉上還殘存著恐懼的神色,水庫比天還藍,比天還大,還有大魚游來游去。我和妹妹完全被哥哥的描述抓住了,喉嚨緊緊的,被什么東西梗住了似的,仰視哥哥的目光越來越充滿羨慕和崇拜。最終,哥哥作出了個偉大的決定,他說,我明天就帶你們去看大水庫。第二天,三個孩子出發(fā)了。最大的一個孩子剛剛十歲,他背著一個軍用挎包,穿著一雙頭很大的運動鞋。走出村子,走上那條塵土飛揚的公路,他把包掛到弟弟脖子上,把鞋子脫下交給妹妹。然后光著腳丫子,趾高氣揚地向前走,不時向后面的兩個跟班揮一揮手,大聲說,弟兄們,跟我來。
我們走不多遠就給追上來的爸爸和媽媽攔住了。爸爸板著臉說,你們去干什么?哥哥嚇壞了,他可憐巴巴地望著媽媽。媽媽大口喘氣,說把我和你爸嚇死了,一聲不吭的,三個小孩子就沒了。你說說,你要帶他們上哪兒去?說不好今天你爸非揍你一頓。哥哥偷偷覷一眼爸爸,把胸脯一挺,大聲地說,我?guī)麄內タ创笏畮臁?/p>
那個遙遠的白天,兩個大人跟三個小孩一起走向一個叫做板橋的地方。他們的目標是一座水庫。那次爸爸沒生氣,他聽完哥哥的話,咂咂嘴說,好,這像我的兒子,就要這樣,什么都敢去闖一闖。說完他作出了令媽媽大吃一驚的決定,他說今天我們就一起去板橋看大水庫。
哥哥在那個白天表現出來的興奮,我至今記憶猶新。他奮力昂著頭,挺著瘦瘦的胸脯,每一步都高高地踢起腿,每一步都噗噗地激起一大團灰塵。爸爸溫柔地看著他,樂呵呵地說,這兒子,像我小時候。
爸爸的話令哥哥激動不已。我想,哥哥那個關于“流浪”的夢想就是在這之后萌芽的。那天之后,好幾次上學時,走到村口那棵葳蕤的細葉榕下,哥哥常會指著那條見證了他英雄業(yè)績的公路對我說,你知道這條路走到頭是什么?是山,我望著遠處青郁郁的大山說。山那頭呢?哥哥又問。我答不上來了,只是疑惑地望著他。他神氣地說,等我以后告訴你。以后……他遲疑著,等我變成大人了,就流浪去了。哥哥忽然說出“流浪”這個陌生的詞,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又甩開我跑到前面去了。可多年以后,他在最后的歲月里,跟我一起坐到細葉榕下,一個字也沒跟我說起出獄后那一年的流浪生涯。我在他臉上看到的,是一種像孩子一樣干凈明亮的東西。
然而,這一切歡樂都給一個忽然闖入的記憶沖淡了。
妹妹死后,每天晚上,我一個人躺在寬大的床上,仿佛躺在一大片默默承受著整個春天的細雨的草地上。我大睜著眼睛,望著窗子上搖曳的竹影,想象力在這一刻變得格外活躍。我踏上了那條憂郁的小路,腳底下發(fā)出輕微的沙沙聲,好似誰在深夜里說話。我驚恐卻又不由自主地進入那片竹林,各種各樣古怪的鳥雀被我的腳步聲驚起了,它們怒氣沖沖地飛過我的頭頂,發(fā)出古怪而凄厲的叫聲。我怕得渾身發(fā)抖,仍然無法停下腳步,我簡直是給恐懼吸引著,一直往前走,穿過竹林,穿過夜色,走向竹林中心的黑房子。在即將接近黑房子的那一刻,我竟然奇妙地體驗到一種恐懼帶來的快樂。
緊接著出現的一切,給了我的恐懼特別好的撫慰。我眼前的黑房子沒有一絲絲猙獰的面目,它極為平靜地蹲伏在燦爛的陽光里。更讓我吃驚的是,黑房子的周圍種滿了罌粟花,碗一樣的花朵在陽光下閃耀著奪目的紅。那是我從未見過的紅色,充滿毒素,卻又無比溫柔,熱烈卻又冰涼,既像熾烈的火,又像洶涌的水。紅色的潮流靜靜上漲,緩慢地將我淹沒。在這一刻,我什么都看不見什么都聽不見,在心里達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類似哀傷的平靜。正當我陶醉在這難得的幸福中時,周圍忽然雷聲大作,光影聲色異常劇烈地凸現在我面前,我茫然失措地看到,罌粟花的紅色已經消退,我躺在一張孤單寒冷的床上。門外的黑夜里,不斷傳來救火的呼喊。不一會兒,我聽到爸爸和媽媽跑出去了,然后,睡在隔壁的哥哥也跑出去了。
我尾隨混亂的人群,跑進了那片白天都不敢進去的竹林。
黑房子正熊熊燃燒,發(fā)出一陣陣疲憊而又歡快的嗶剝聲。血紅的火舌貪婪地舔著周圍的黑暗。一條條火柱如龍翻滾,黑紅色的鱗片在夜風中剝落。似乎有一股濃烈的奇異芬芳漸漸彌散開,我張大嘴巴,貪婪地吞食著這股仿佛來自土地深處的異香,眼前浮現出剛剛在夢境中消失的那些花,紅艷艷的花朵融入跟自身一樣顏色一樣熱烈的大火,大塊大塊的花瓣如浮在沸騰的大水之上的錦鱗,歡快地舞蹈著,嘶啞地呼喊著,轉瞬間煙消云散。
我看到許多人大張著黑洞洞的嘴巴,酒醉似的、搖搖晃晃地奔跑,拎了一桶一桶水往火苗子澆下去,可是,徒勞。
撲——大火裹挾著一股熱氣騰起,在人們的臉上搖曳著夢幻般的影子。更多的人則跟我一樣,站在離大火一定距離的安全地帶,臉上滿是隔岸觀火的興奮。
我?guī)е@種說不清楚的興奮狂熱地注視著大火,忽然,有人喊,燒死了,燒死了。一群人興高采烈地涌過去。不一會兒,有人從我面前走過,小聲咕噥,這老頭子也該死了。另一個人說,我看他不是給燒死的,也不是給煙熏死的,是自殺的,你看他那臉,烏青烏青的,可能吃了什么東西。另外一個人咂咂嘴,又搖搖頭,說還能是什么東西,看來這火恐怕也是他自己放的。
我給強烈的恐懼擊打著,卻又無法抑制地向那群人走去。人群熙熙攘攘圍成一團。幾個身影伏下去又站起來,許多條腿擋在我面前,我忽然站住了,分外清醒地看到自己驚恐的臉,仿佛一個死囚待在監(jiān)獄的柵欄外面,不敢走進去,卻又沒辦法逃離。我沒有離開,我呆呆地站在那兒,害怕,卻又渴望從那一根根柵欄之中能看見一些什么。
最終,如愿以償了。
我看見一只穿了半截灰襪子的黃褐色腳掌肆無忌憚地高高撅著。突然,腳掌晃了一下。我嚇得渾身冒汗。虛無縹緲的死亡突然切實起來。我大口呼吸著,給某種黑暗而冰冷的東西牢牢地攫住了,動也不能動,像是站在虛空的夢境之上,四面八方都迎著風。這時,什么東西撞了我一下,我猛然回過神來,是哥哥。
哥哥扛著一棵甘蔗從我面前舞過去,跑到火堆邊,不一會兒回來了,笑嘻嘻地啃著燒熟的甘蔗,啃了兩口,又跑另一個地方去了。他俯身從人們搶救出來的東西里拿起一件什么,瞅了瞅,扔下燒得黑黢黢的甘蔗,把那東西放到黑乎乎的嘴邊,嗚嚕嗚嚕吹出幾個難聽的音節(jié)。
看到那個能發(fā)出聲音的亮晶晶的東西,記憶飛速回轉,一段消逝的往事如溺水的人在水中浮現般出現在我面前,我忘了不跟哥哥說話,跑過去,對哥哥說,把口琴還我。哥哥把口琴從嘴邊挪開,銀亮的口琴已經留下幾個黑乎乎的指印。他斜了我一眼,說為什么給你?我說口琴本來就是我的,是王虎帶給我的。哥哥笑了,要是他帶給你的,怎么不在你手里,卻在我手里?然后他學著電視里大人的口氣罵了一句:荒唐!說完吹著口琴,轉身跑開了,他的背影在慌亂不安的火光中一團漆黑。幾個孩子跟在他后面大喊大叫,臉上醉酒一般洋溢著崇拜和羨慕的神情。
那個遙遠、混亂、微涼的暮春夜晚,明艷的火光里晃動著雜亂的人影,口琴哭泣似的嗚嚕聲和火光交織在一起。我眼前浮現出幾乎忘卻的、好多年前的王虎,他似乎跟那只銀閃閃的口琴一樣,帶著些微光澤和溫暖,剛剛離我而去。現在又是我一個人了,又必須一個人走過那條潮濕陰暗的煤渣小路了,我忍不住哭了。——十多年前那個瘦削的我,聳著尖尖的肩膀,站在火光中抽抽噎噎地哭泣。他的哭聲淹沒在一片混亂之中,又跟那一片混亂離得很遠。夜涼如水,哭聲仿佛漂浮在夜色之上的一根孤零零的枯草。在荒涼如同夢境的血色夜空之下,他已經十二歲了,他已經不再是孩子了。這是他第一次像少年一樣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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