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死后,爸爸變成了一個謹小慎微的人。
時間回溯十多年,年輕氣盛的劉成良正走在一條溫暖的小路上。房屋安靜地蹲在陽光里,使得那個遙遠的秋天寧靜無比。陽光照耀著他紫檀色的臉龐,好似一只溫暖的手掌撫摸著他。這不能不讓他浮想聯翩。因為此刻,他正走在通向那只手掌的路上。
十五里路外,李惠云帶著二兒子和女兒,以及一個虎頭虎腦的男孩,坐在一輛嘎吱作響的面包車上。我就坐在那個男孩身邊。男孩是剛剛轉到班里來的,他母親剛在孤竹村蓋了一棟房子。我們沒見過他的父親——不久后,李惠云惡狠狠地說,他根本沒有爹,就是有,也搞不清具體是哪個。
當時,我望著車窗外疾馳而過的河流和樹木,興奮無比。我一個勁兒地對他說,待會兒我們就要到縣城了,縣城里什么都有。接著,我說了句自以為很了不起的話,我說,我經常到縣城,就像這樣,坐車去。而他對我的話似乎無動于衷,他木呆呆地望著車窗外,一句話不說。
同一時刻,劉成良已經走進男孩母親的家門。女人靠在院子里的一棵樹上,用水波一樣的目光迎接了他。
李惠云在這件事上扮演了十足的傻瓜和受害者。她和劉成良不但跟以往一樣吵架,而且拼命砸東西。劉家木也嚇壞了,他跟我和劉家雪一起縮在房間角落,渾身瑟瑟發抖。碗盞茶杯的碎片不斷在我們面前迸濺,仿佛一朵朵浪花。劉家木盡管怕得渾身打抖,仍然張開手臂,擋在我和劉家雪面前。現在想起那時候的情景,總讓我聯想起之后不久,劉家木帶我們去板橋那天。
吵鬧的場面漸漸停下來,房間里滿地碎片。劉成良和李惠云歪在椅子上,呼哧呼哧喘氣。劉家木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最終他走到了他們中間。他叉著腰,尖著嗓子說,你們真是煩死了,又吵又打,還不如離婚。劉成良和李惠云都愣了,他們盯著他,好半天,劉成良說你懂個屁。劉家木嚇住了,不敢看劉成良,我看到他的影子一陣隱蔽地顫抖,可他仍然毫不示弱,嗓門吊得更高了,轉身指著墻角落里的我和劉家雪說,你們別怕,他們離婚后,你們就分開跟他們過,我不跟他們過,他們會給我錢的,我有錢了,會來看你們的。
正在火頭上的劉成良薅草似的一把抓過劉家木,劉家木的哭聲沖天而起??蘼晫⒊闪祭罨菰频拿苻D移了。
李惠云帶著劉家木和劉家雪去了外婆家。我留在劉成良身邊。
劉成良似乎沒注意到我的存在。李惠云離去后,他更加殷勤地往那個女人的房子里跑。那時候我已經知道爸媽為什么吵架了,我不再跟那個新來的同學說話。每次上學經過他家門口,從門洞望進去,看到里面黑洞洞的,陽光斑斑駁駁地,落葉一樣撒了一地。我屏住呼吸,試圖聽到一點兒劉成良和那個女人的聲音,可我什么都聽不到,站在門框的巨大陰影里,我孤單得要命。我生怕媽媽再也不回來,那樣,我就再也見不到哥哥,就得獨自一個人生活了。
劉成良如此自由自在的生活并未持續多久。當他在某個并非約定的時間出現在那個女人家里,意外地發現,已經有另一個男人在那兒了,那男人是不好惹的。劉成良頹唐地回到家里,睡了整整一天。黃昏的時候,他把我叫到跟前。我望著他,身子硬邦邦的。好長時間過去,他才伸出手,遞給我五塊錢,要我去買一瓶白蘭地回來。我如蒙大赦,揣了那五塊錢,馬一樣跑向村口趙三撇的供銷社,站在高高的柜臺下面,舉起手,把錢遞進去。一瓶白蘭地從黑洞洞的柜臺后面的窗口出來,我抓住酒瓶,得意洋洋地往家里走,路上遇到同學,我大聲跟他們說,是劉成良讓我打酒。
正當我高興得發癲,可怕的事發生了。
我踢在一塊石頭上,摔了一跤,不遠處,發出了尖利的破碎聲。濃烈的酒味在黃昏的陽光里迅速擴散。我努力想把破碎的酒瓶拼合起來,但一點兒用沒有,酒瓶沒拼起來,反倒劃破了手指。血腥味和酒味混合在一起,讓我在那個黃昏里感到末日就要來臨了。我坐在地上哭了好半天,想找一個地方逃避,可想來想去無路可逃。我只能任憑自己走向自己的厄運。我找來一張南瓜葉子,包起破碎的酒瓶,小心翼翼地捧著回家。手上的一滴滴血混合著我的哭聲,在那個驚恐的黃昏里撒了一路。
出乎意料,劉成良并未懲罰我。
他只在我屁股上輕輕拍了一巴掌,隨即,他看到了我流血不止的手,愣了一下,露出歉疚的表情,趕忙找來去痛片,磨成粉,撒在劃破的手指上面。這時候,我才感到錐心的疼痛。我一抽一抽地哭了。劉成良溫暖的大手放在我頭上,幾乎罩住了整個腦袋,他溫和地說,別哭了,明天我們就去把你媽和你哥哥妹妹接回來。
十多年前,爸爸曾給我們帶來過許多溫暖的時刻。
我想在哥哥的記憶中,經常揍我們的爸爸還有著另一副面孔。在那副面孔上,有一雙時常瞇縫著,半醺微醉,似乎沉醉在遠方的美麗風景里的眼睛。我們倆兄弟崇拜不已地仰望著這迷人的眼睛,似乎也看到了很遙遠的地方,那兒有許多動人的故事發生和結束。爸爸講述的故事中,最讓我們心馳神往的是薛仁貴征西的傳奇故事。其中有一段講到薛仁貴掉進一個山崖,吃掉了九牛二虎四象八駱駝做的肉包子。是他一個人吃掉的?哥哥問。是他一個人吃掉的,爸爸回答。是他一頓吃掉的?哥哥又問。是他一頓吃掉的,爸爸又回答。爸爸望著哥哥,正準備講下去,哥哥笑了,那他上哪兒找那么大的廁所呀?爸爸愣了一下,也笑了。
雖然想不出該上哪兒找那么大的廁所,我和哥哥仍然對大肚皮薛仁貴滿懷敬仰。之后好幾天,每次吃飯,哥哥都會裝出一副狼吞虎咽的樣子,嘴巴塞得滿滿的,大睜著眼,貪婪地注視著桌上的飯菜。他抹抹嘴巴,堅定地把空碗遞過去,嚷道,再來一條牛。媽媽笑著說,牛沒了,牛屎要不要?哥哥便鼓著嘴巴,瞪著兩眼,漲紅了臉。
只有會武功的人才能一頓吃那么多飯,爸爸的話嚴重打擊了哥哥的壯舉。哥哥蔫了沒一會兒,立即又雄赳赳氣昂昂了。我會!哥哥的眼睛燃燒著倔強的光芒,跨開兩條腿,擺出一副隨時接受挑戰的姿勢。爸爸伸手在他肩上推了一把,他踉踉蹌蹌地朝墻角退了兩步,站在墻旮旯里,垂著頭,不吱聲了。爸爸吐出一口香煙,青色的煙籠罩著他溫和的笑容。他走過去,拍拍哥哥的肩頭,給我們講述了另一個故事……
那你為什么不答應叔叔,讓我和弟弟跟他學武功?哥哥已經完全被爸爸講述的那個現實中的叔叔吸引住了,他的眼睛像爸爸的一樣,染上了沉醉的色彩。他似乎親眼看到爸爸年輕時的那個結拜兄弟,當爸爸為難時挺身而出,在四五十個人中大展拳腳,連藏到床腳底下的都給揪了出來。
沒不答應,爸爸笑瞇瞇的,我跟他說好了,等你們兩兄弟把書念好了,長大了,就送你們去他那兒,讓他把所有的武功都教給你們。
所有的武功……哥哥夢囈般地說。
等你們把書念好了,長大了……爸爸陶醉地說。
十多年之后,爸爸的豐饒歲月已經貧瘠干枯,他似乎把過去的自己忘光了。即便在家里,他的走動也顯得小心翼翼,臉上總是掛著那種歉疚的微笑。接到大學通知書后,我甚至可悲地發現他對我太過于明顯的巴結討好。
在我遠行的頭一天黃昏,我們一家子坐在院中。后來媽媽做飯去了。爸爸仍然跟我一起待在黃昏漸漸暗下去冷下去的光輝里。我們無話可說。爸爸時而坐下,時而站起,搓著手,一副焦慮不安的樣子。
終于,他重重坐下,很突兀地說,我以前那么揍你,你不會記仇吧?
我扭過頭,吃驚地看著他,夕陽把他的每一條皺紋都照得格外分明,深深的皺紋里,掩藏著一些灰暗的塵埃,是漫長歲月留下的唯一憑證。
我的童年記憶游蕩著鬼怪的影子,還飄蕩著濃郁的藥香。奶奶的鬼故事讓我心神不安,而作為赤腳醫生的奶奶,她從山里挖回的草藥散發出來的濃郁藥味,奇跡般地安撫了我。很多日子,我跟著奶奶滿山滿林跑,去尋找各式各樣的花草。漂亮的和不起眼的,都可能成為奶奶手中的草藥。奶奶如數家珍地告訴我,這是當歸,這是茯苓,這是黃龍尾,這是狗響鈴。奶奶每說出一樣藥名,接下去總會說一大堆這種藥醫什么什么病,怎么用的話。我不耐煩了,歡叫著,奔向另一棵繁花盛開的草藥。
只有我會聽奶奶講故事,也只有奶奶會聽我胡說八道。有一次我和她兩個人在堂屋里看電視,我忽然對她說,你知不知道漢族為什么叫漢族?她搖搖頭,說不知道。我很不屑地說,這都不知道,因為他們老是流汗,所以叫漢族。奶奶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我無比興奮,我接著問,那你知不知道佤族為什么叫佤族?奶奶同樣搖搖頭。我大聲說,這都不知道,因為他們黑得像瓦一樣,所以叫佤族。我又問,那你知不知道白族為什么叫白族?奶奶微笑著看著我。我大聲說,這都不知道呀,因為他們生得特別白啊。我剛說完,隔壁的媽媽就大笑起來,她說,你少在這兒胡說八道。
我沒有像哥哥那樣小偷小摸——并非出于高尚的情操,純粹是因為我的懦弱。哥哥越偷越厲害,我說謊的本事也越來越厲害。這種習慣因為無須借助外力,只須脫口而出,得以在身體里異常頑強地生長。
有一段時間,我莫名其妙地認為,自己血管里流的不是紅色血液,而是藍色的。最初的信口開河,經過一段時間后,變得確鑿無疑了。我開始堅信,我血管里流淌的確實是藍色的血。與眾不同的血讓我感覺特別了不起。奶奶對此深信不疑,可家里人都不信。哥哥鄙夷地說,你又胡說八道。我臉紅耳赤地跟他爭辯,我說你看我手上的血管都是藍色的。哥哥仍然不相信,說血管都是藍色的,但血都是紅色的。爭辯導致我和哥哥大打出手。他毫不客氣地在我的鼻子上揍了一拳,鼻子一熱,血流出來了。我看著血落在地上,灰堆里陷下一個個暗紅的小坑。我呆住了。這突如其來的打擊比哥哥的那一拳還要厲害。在哥哥得意的笑聲里,我哭泣著不知道該怎么辦。奶奶替我止住鼻血讓后,說了一句讓我重新高興起來的話。她說,你的血是藍色的,流出來才變成紅色。怕我不相信,又補充了一句,藍色的血見光就變紅了。
我離家遠行的頭一天,爸爸離開后,奶奶從對襟衣服深處摸出一個洗得發白的洗衣粉袋子,鄭重地打開,取出一方疊得工工整整的藍色碎花手絹,再次打開,露出厚厚一疊十元面值的紙幣。被我拒絕后,奶奶尷尬地捧著那疊紙幣,藍色碎花手絹耷拉著,蓋住了她干枯的手。
如今,奶奶正走在她生命里最后的道路上,死亡恍若海市蜃樓,浮現出往事美好的倒影,以致她布滿皺紋的臉上常常洋溢著回憶帶來的光彩。
她每天背著手,笑容可掬地走在村里陽光暖和的路上,仿佛走在過去的時光里。她經常神秘地對我說,她又見到誰誰誰了,而那些人無一不是死去多年的。有一次,她說,你爺爺昨晚回來了,就坐在床腳邊,他說要帶我走,我就罵他老狗,我說你死了才想起帶我走,我不走,我還要活幾年,看著我的孫子讀完大學。他還犟在那兒,笑呵呵地要來拉我。我忽然從枕頭底下抽出刀子,朝他砍去,他嚇壞了,一下子從窗子里跳出去了。我見過奶奶的枕頭底下的那把刀子,我跟她睡一起,爺爺還沒死的那些日子,她已經把那把生銹的鐵刀放枕頭底下了。有一天,我對奶奶說,我給你把這刀子磨一下吧,都生銹啦。奶奶笑著說不用磨,鬼就怕鐵器,刀子快不快都怕。我這才知道,原來那刀子不是用來嚇唬人的。
那時我不可能想到,不多幾年后,奶奶會完全陷進生死之間的罅隙,過著陰陽不分、人鬼共存的日子。曾幾何時,我也有著一雙和奶奶相同的眼睛,能夠看到許多人看不到的世界上的另一面。隨著時間消逝,這種神奇而又可怕的能力在我身上已蕩然無存。我不知不覺——或者是拼盡了全力?——忘掉了這種能力,回歸到正常人的世界。晚年的奶奶,卻意外地獲得了這種能力,從此,再也沒有真正回來。
我沒法像許多人那樣,說出這個令人心傷的字眼:瘋。
奶奶是老年癡呆了。
偶爾,奶奶也會“清醒”一陣子。有一次,是我永遠不會忘記的。那大概是我最后一次再盛夏季節回到孤竹村吧?
在奶奶煙熏火燎的屋里,奶奶坐在床沿上,拉住了我的手。你今晚和奶奶睡屋里吧?奶奶懇切地盯著我的眼睛,你和奶奶住一起吧!我瞅瞅那張鋪著黑膩床單的床,沒有說話。奶奶搖晃著我的手——她手上的皮膚布滿了大大小小褐色的老人斑,松弛而冰涼——又說了一遍:今晚和奶奶住一起吧!我始終沒答應,用別的話岔開了。奶奶也沒再說。不多久,奶奶又回到她的世界里去了。
你看,你爺爺坐在門口呢。奶奶說。
你別瞎說了,誰也沒有!像多年前大人們對我說的那樣,我對奶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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