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家木成績很差,在數學上卻有天賦。現在,他給一種模糊而美好的感情激勵著,拋開其他科目,單在數學一科上用功。一個學期下來,數學成績很意外地沖到了班里的最前面。每當數學老師在班里表揚他,他總偷偷地往殷桃那兒瞟,有時看到她毫無表情地盯著老師,忽然看到她朝自己轉過臉來。他便慌忙轉回頭,盯著桌上的書,滿臉燒紅。
有一次下課后,數學老師甚至摸著他的頭,笑瞇瞇地對他說,好好干。這三個字至少讓他溫暖了一個星期。但更溫暖他的不是數學老師,是殷桃。
殷桃拿著數學課本坐到了他前面。他早就斜眼瞅到她朝自己走過來了,卻一直裝作不知道,這時候,他仍然低著腦袋,裝作很認真地看桌上的數學書。殷桃用手指拍拍桌子,微笑著瞅著他,數學天才,她嚷道,別看了,問你個題。劉家木仰起腦袋,白癡一樣看著她,同時,仿佛看到了自己通紅的臉。他從沒那么近看過她,他下意識地注視著她的脖頸,是那么白凈,他又有了那種沖動,想把手放到上面。一定是冰涼的,像把手擱在了冰塊上……
什么題?他慌忙低下頭,接過殷桃手里的書。
殷桃問完題目離開,草稿本沒帶走。劉家木發現后,她已經不在教室里了。
他盯著那本草稿本,不到一分鐘就投降了。他迅速打開本子,一頁一頁,飛快地翻看。有些頁上寫滿數字,有些頁上畫滿卡通人物,有些頁上寫了一些句子,所有這一切都強烈地吸引著他,同時又令他強烈地不滿。他餓極了似的把那些數字、繪畫、文字塞進眼眶里,同時快速翻動書頁。他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找什么,只是懷著一股急切的尋找的心情,他快要失望的時候,在兩頁很深的夾縫里,一張紙條呈現在他面前。他抓住那張紙條,湊到眼前,上面只一行字:
你認為陳健康那樣的人值得交往嗎?
這是什么意思?他盯著那張紙條,翻來覆去地看。
也許她認為陳健康那樣的人太流氓?也許她暗示我也是那樣的人?也許,她暗示我不應該跟那樣的人在一起?他的臉忽然紅了,難道她在乎我跟誰在一起?他把草稿本放在桌上,把紙條疊好,塞進口袋,又拿出來,看了一眼,夾進自己的數學課本,把書合上,撫摸著封面上的圖畫。又把書打開,把紙條拿出來,再次塞進口袋。上課的時候,他把一只手伸進口袋,攥緊紙條,一陣幸福的閃電擊中了他。
他像一只空落落的蠶蛻,灌滿流水一般的光明。
他暗暗撫摸著字條,想象著上面的字在自己的手指底下展開,便感覺一些溫柔的手指頭,在自己柔軟的心坎上輕輕地敲著美妙的節拍。第二節課休息的時候,殷桃徑直走到桌邊,跟他打了一聲招呼,拿走了一直放在桌上的草稿本。他看著她,莫名其妙地以為她會給他個暗號之類的,但什么也沒有。
她拿過書,沒再看他一眼。他失望地望著她的背影,走了兩步,她轉過身來,看著他,書里還夾著一頁紙,怎么不見了,是不是掉你這兒了?劉家木猛然回過神來,高興地說,讓我找找,他蹲下身子,在課桌里翻出一張紙,幾乎沒怎么考慮,在紙上寫道:
陳健康是我的朋友,我不能出賣朋友,在別人面前說他的壞話。我也不會在別人面前說你的壞話。
他把紙疊好,遞到她手中。
她接過紙,打量了他一眼,微微笑了。他端直坐著,心怦怦直跳,一頁一頁翻數學課本,所有的數字和符號都古怪至極。他興奮地想,她一定是在試探我,夠不夠朋友,所以,剛才那樣寫,再合適不過了。忽然,又后悔得要死,剛才為什么在后面添上那樣一句話?那句話實在太露骨了。
他恨不得殺死自己。他的臉又紅了。他斜眼瞅見殷桃已經坐在座位上,打開那張紙,他趕忙轉回頭,焦灼地等待著。他也不知道自己等待什么,只是模模糊糊地覺得,事情不會就這么結束的。
好些時候過去了,他什么都沒等到。
殷桃偶爾還來問她數學題。他耐心地給她解答,然后壯著膽子,盯著她,似乎在提醒她,有件很重要的事她忘記了,但她只是對他說謝謝。
陳健康在學校里一向螃蟹似的橫著走,誰被撞到只好自認倒霉,不過誰都知道他給自己定了一條規矩:不碰女人。陳健康對弟兄們解釋,不是怕她們,而是煩她們,再說欺負女人的男人都算不得男人。那算什么?陳健康自己回答說,算烏龜。大家都對陳健康的這條規矩極為欽佩,誰也沒想到,陳健康說出這話不久后,自己就做了一回烏龜。
不知道為了什么,陳健康和殷桃吵起來了。
殷桃站在自己的位子旁邊,兩只手支在桌邊,身子因竭力掩飾著內心的憤怒而微微顫抖,好像隨時可能倒下去。一件水紅色上衣托著她的臉,臉色映襯得分外紅艷。她的眼睛卻是冷的,閃爍著堅硬的光芒。她斜睨著陳健康,使了很大的勁似的。陳健康站在她面前,沒有了昔日的鎮靜,紅赤著臉,攥著的拳頭垂著,罵道,別以為你是女人,我就不敢打你!殷桃非但不害怕,反倒把身子往前一挺,說,你打呀,我就怕你不敢!陳健康舉起手,又放下手,嘴巴扭來扭去,卻又無可奈何。
劉家木站在遠處,緊緊盯著他們,使勁兒掐自己的手掌,下定決心,只要陳健康動手,他就什么都顧不得了,一定要阻止他。
陳健康沒有動手。
他只是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指著殷桃的鼻子尖,一字一頓地罵道:我——操——你——媽!唾沫隨著辱罵向四面八方濺開。殷桃別過臉去,轉過來時,仍是那副冷冷的表情。你去呀,她嘲諷地說,我媽早死了,現在躺在棺材里呢。
教室里嗡的一聲,立刻又寂然無聲了。陳健康愣了一下,青春痘一個個亮紅,低聲說,算我倒霉,我不跟你吵。低下頭,轉身往自己的位子走。殷桃仍那么站著,微微揚著下巴,睨著他的背影,陳健康似乎感覺得到她的目光,腳步竟有些凌亂。劉家木遠遠地盯著殷桃的臉,她馬上就會哭了,馬上就會淚流滿面了,他不知為什么這么想,可殷桃并沒有流淚,她靜靜地站在那兒,然后坐下去,從容地翻出一本書看起來,好像什么都沒發生過。
劉家木手掌幾乎掐出了血,又憐惜殷桃,又后悔不迭。
殷桃之所以寫那張紙條,一定是認為陳健康不是什么好鳥,想聽聽自己對他的評價,以判斷自己是否也是那樣的人,自己倒裝出一副高姿態,說什么不出賣朋友!
盡管數學成績不錯,期中和期末考試,劉家木整體的成績還是一塌糊涂。而每次發下來的成績單上,殷桃的名字都會印在很前面。有一次,他心血來潮,把成績單鋪在桌上,拿出直尺,很認真地測量了一下。我們只差十六厘米,他差點兒為這笑出聲來。他第一次嘗到了無力的滋味。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殷桃也很久沒來問他數學題,刻苦的動力已漸漸消散。
他徹底舍棄了在學業上跟殷桃達到平等的愿望。
他又偷偷摸摸地開始喝酒、抽煙,有時候,甚至想找人打一架,不為什么,就想打一架,或者把別人打趴下,或者別人把自己打趴下,私心里,他更期望著后者。他將帶著快意的微笑看著自己墮落到底,看著自己被人侮辱、被人損害。他有時會像陳健康那樣,在教室里橫沖直撞,同學紛紛避讓,沒人理睬他。他心生快意,又忽然感覺自己低人一等,禁不住憐惜起自己,他想,人家不是怕自己,是不想理會自己啊。
他跟很多從農村來到城市的學生一樣,嗅到了身上濃重的土味,這是從骨頭里透出來的、無法消除的氣味。劉家木每次跟打扮入時的殷桃目光相對,總會在剎那之間,想到自己散發著土味的打扮,就像一絲不掛地暴露在穿戴整齊的人的目光下。他立刻敗下陣來,扭過頭,滿臉緋紅,不敢再看她。
深入骨髓的自卑讓劉家木再次說謊。說謊也是一種毒,沾上了就很難戒掉,只能以更大的謊來圓原先的謊。
他起初試探著說,爸爸是工頭,怕別人不信,還列舉了一大堆工程項目作證。大家相信或者裝作相信之后,他開始向人描繪自己的家。我們家有二十多間房子,他說,然后,他發揮想象,向人描述了那二十多間房子華麗的裝潢,這還不算,他還在屋前建了一座花園,然后,又向人描述了里面栽種的各種花草。他帶著驕傲的神氣,將自家描述得比縣城里的人家優美、豪華。最初他還有點而膽怯,但想到這輩子都不會有同學到自己家那么偏遠的地方去,就完全放開手腳了。
他像一個滿腹才華的人,躊躇滿志,決定大干一場,把自己家建成世界上最漂亮的地方。有同學對他天花亂墜的描述提出質疑,他便不屑地瞥那人一眼,撇下一句,愛信不信,沒見過世面。他理直氣壯的樣子讓越來越多的人相信了他。
早上,正在上課。有人看到窗外站著個人,不住地往教室里張望。這是誰的家長?大家議論紛紛,好奇地往外看。劉家木也抬起頭來,望了一眼,就趕緊把頭低下去了。那不是別人,正是劉成良。
劉成良在窗外站了一會兒,在黑壓壓的人頭中間,沒找到劉家木,轉身找班主任去了。劉家木大大舒了一口氣,好半天才敢抬起頭來。如果同學知道,這個穿一身灰色工裝的男人就是自己的“工頭爸爸”,一定會笑死的。一下課,他就飛奔出教室,到班主任辦公室里找到劉成良,劉成良出來后,他把他從學校后門送走,才回到教室。
那星期回家,劉家木一直悶悶不樂,李惠云問了他半天,他才說,以后讓爸別再到學校去了,老師說過了,家長別老到學校去,會干擾教學。
李惠云悲慟不已,把一輩子的委屈都倒出來了。到學校去怎么了?你在學校做什么還不讓家長去問問?這時候頭上的血氣還沒干,就看不起你爹媽了,等你翅膀硬了那天還得了?看不起你爹媽,那別死皮賴臉回家要錢呀,反正我們也不敢指望你,辛辛苦苦養個兒子,竟是個白眼狼……說理不算,她還舉了無數例子,說明農村里讀了書有了本事的人都是不孝的,眼淚和鼻涕哭了一臉。
劉家木沒想到自己的一句話會引出如此可怕的結果,一遍遍向李惠云解釋,希望能在劉成良回來前挽回一些局面,可一點兒用沒有。一個個艱辛的日子嘩啦一下回來了,在李惠云臉上投照下悲哀的影子,她不是用嘴巴哭、鼻孔哭、眼睛哭,而是用整個身子、整個一輩子在哭。
劉成良回來,問明白后,黑青了臉,輕描淡寫地揍了劉家木一頓。揍死你算了,養個白眼狼有什么用?劉成良說,聲音里沒有仇恨,而是混雜了失望和悲哀。劉家木這時候反倒硬了心腸,咬著嘴唇,他感到母親的哭嚎和木棍落在身上的聲響那么遙不可及。
這之后劉家木回家次數明顯少了,李惠云問他,他總借口說家里沒洗澡的地方,要在學校洗。學校澡堂是一溜水泥地板的房子,男女澡堂背靠背,中間隔著一片單薄的墻。劉家木洗澡時間很長,他喜歡將水放得很熱,靜靜立著,傾聽女生澡堂那邊嘩嘩的水聲,滾熱的水從頭頂徑直灌下,噗噗砸在身上,胸口一片暗紅,微微起伏著。他右手攥著拳頭,左手不由得緊緊攥住下面。
學校里很多人都知道,管理洗澡間的那個半瘋不癲的女人是個四十多歲的老處女。傳說十多年前,她是一所大學的高材生,結婚當晚,剛入洞房,一群造反派就闖進去,不由分說地帶走了新郎,她哭了一夜,第二天,在大街上見到了新郎的尸體,她沒哭,卻一下子瘋了。劉家木一次次聽人們說這個女人,“處女”兩個字總像一把銀閃閃的小錘子,不輕不重地敲一下他的心。
這次被劉成良揍后,他在澡堂里待的時間格外長,出來時感覺渾身發軟,眼前的世界晃晃蕩蕩飄飄忽忽,將兩塊洗澡錢遞給女人時,女人抬起眼睛看看他,低下頭去,又抬起頭瞟他一眼。他心里一激靈,那眼神……多奇怪啊。仿佛內心的秘密被人覷見了,他頓時紅了臉,快快逃離了那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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