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家木小學畢業,最后一次考試考了全班倒數第三,不過還是升上了初中。那時候,劉成良對他的希望已經開始動搖了,看他的目光總是不冷不熱的。劉家木見到他,總是縮著腦袋,急急忙忙躲到一邊去。
在學校,劉家木完全是另一副樣子。開學第一天,他就認識了陳健康——那個全年級的霸王,并迅速與他建立起友誼。
那時候,在班里的男生中,只有他跟陳健康一樣身強力壯。陳健康指著一個和自己穿同樣藍色牛仔衣、梳著油亮分頭的男生,對劉家木說,我們過去修理他一下,怎么樣?劉家木看看那個陷在一大堆女孩子中間,惹得女孩子們哈哈大笑的男生,又看看陳健康滿是紫紅色膿包的臉,困惑地問,為什么?陳健康吹吹鼻子,又吸吸鼻子。沒什么,他說。短暫的沉默。陳健康扭過頭,鄙夷地瞅著劉家木,怎么,你不敢過去?劉家木看看他,露出為難的神色。陳健康滿臉的膿包都漲得亮亮的,一個個電力十足的小燈泡,晃得劉家木好不自在,他禁不住低下了頭。陳健康朝地上啐了一口,大搖大擺朝那個男生走過去。
你出來。陳健康走到那堆女孩子旁邊,手指頭冷冷地點了點那個滿臉得意的男生說。女孩子們立即安靜下來了。那男生卻裝作什么也沒看見,仍繼續講他的笑話,講完了,自顧自哈哈大笑。沒人附和他的笑聲。他一個人的笑聲仿佛掉隊的大雁發出的鳴叫,聽上去格外孤單。女孩子們看看不動聲色的陳健康,又看看他。他還在笑,但那笑聲已經僵硬了,像一截截枯燥乏味的木頭,那模樣比哭還不如。有個女孩子捅捅他,他生氣地喊,干什么,你們怎么都變啞巴了?女孩子們對他的裝模作樣失去了耐心,一起走開了。他這才不裝了,轉過臉瞅一眼陳健康,擺出不屑一顧的樣子。
你跟我說話?
你出來。陳健康仍然用那種冷冷的語調說。
憑什么?你要我出來我就出來?
兄弟,陳健康忽然換了溫和的語氣,你出來,我們說點兒事。
那男生繃著的臉松下來了。他掃一眼身后噤若寒蟬的女孩子們,站起來,拉拉衣服,走到陳健康面前,斜睨了他,你想說什么?
不說什么。陳健康的語氣一下子又換回去了。忽然,他拽住那男生的衣領,拉了拉,冷冷地說,你沒看到自己的衣服跟我的一樣?今后你別再穿這件衣服出來了。那男生驚愕地張大了嘴巴,還沒完全反應過來,陳健康奓開五個指頭,插進他的頭發,一陣搓揉,把本來一絲不亂的分頭弄得跟雞窩差不多。你趁早也把這頭發剃了,別再裝得黑社會老大似的,下次再讓我看到你這樣子,我就一把火替你把它燒了。那男生的臉倏然變成一張紅紙,倏然,又變成一張白紙。他一時間說不出話來。陳健康推他一把,傻了你,聽見沒?那男生終于明白過來,張嘴要罵,陳健康笑瞇瞇地從兩邊捏住了他的嘴巴,別罵人,他說,現在還不是你罵的時候,你要是不服氣,我們可以打一架,群架還是單挑任你選,明天下午校門口見,怎么樣?有種你就來,到時候你想怎么罵就怎么罵。
陳健康松開他的嘴(他的臉頰上留了幾個指印),挑釁地瞅了他一眼。他轉身朝劉家木走去,得意地朝他揚揚下巴。你就等著明天看好戲吧。
那晚上,細雨紛飛。雨滴落在鋅皮屋頂上,傳遞出第一陣初秋的涼意。劉家木躺在床上,聽著輕柔的雨聲給嘈雜的人聲中襯托得格外遙遠。同學之間還不認識,彼此充滿了好奇,熄燈了還聚在一起聊個不停。
誰在說話?突然,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在宿舍門外炸開。
宿舍里立即安靜了,只聽見細雨落在頭頂的鋅皮屋頂,單調地嘀嘀嗒嗒。
一束桔黃色的光射進來,兩個男人跟著光走進。光從每一個人的床上掃過,人人在光掃過的時候屏息凝氣。是班主任,光從劉家木的床上掃過去后,旁邊的人小聲說。
誰是陳健康?班主任收回燈光后問。
我是。許久,陳健康在角落里應道。
你下來。
黑暗中,響起一片窸窸窣窣的穿衣服聲。
陳健康站到班主任面前,比班主任還要高一些。班主任抬起手電筒,燈光打在他臉上。把手放開,班主任說,讓我看看,你長什么樣。陳健康放下遮擋光亮的手,垂著腦袋,燈光激射下,每一個膿包都油光锃亮。
也不怎么樣嘛,我還以為你老大有三個腦袋,個個腦袋長角,班主任伸手揪住他腦門上的一綹頭發,讓他的臉仰起來。他的眼睛努力往下瞪,露出很多呆滯的眼白。看著我,看著我!班主任吼道,聽見沒有,我叫你看著我。陳健康看著他,兩人的眼睛幾乎撞在一起。
什么叫單挑,你告訴我,什么叫單挑?班主任吼道。陳健康咧著嘴巴,不吱聲。班主任拽著他的頭發使勁一墜,在他的腳彎處踢了一腳,他像一節被砍倒的樹木,猝然跪在地下,身子重重砸在水泥地板的聲音扁扁的,彈了兩下才消失不見。你現在跟我單挑怎么樣?啊?說話啊你!啞了你!伴隨著班主任的吼聲,我們聽見手電筒敲打臉頰的聲音,啪——啪——啪!手電筒的燈光驚惶不安地晃動,窗外的細雨不斷被燈光掃過,好似一根根黃銅細線扯在半空中。
第二天,劉家木見到陳健康,看到他的臉腫得高高的,如新蒸好的饅頭,陳健康尷尬地向他笑笑,沒再提與那個男生的約定。劉家木也沒說。
雨季來臨了。
南方的天氣捉摸不定,往往有人沒帶雨傘被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阻在教室里。星期六早上第四節課忽然落了大雨,雨水翻過學校后面青郁郁的大山,裹挾著一股泥土的腥味,落在干燥的泥地里,很快,雨水又落到學校另一邊去了,陽光濕漉漉的,穿過烏云的罅隙照耀每個人、每棵樹。學校外面是一條坑坑洼洼的土路,大晴天,汽車都不敢過,落了雨,汽車就是敢過也過不去了。學生小心翼翼地挑著干燥的路面下腳,仍不可避免地陷一腳泥巴,腳后跟帶起的泥巴更是一直濺到后腦殼。
殷桃站在教室門口,望著濕漉漉的路面發愁。她穿著干凈的白色運動鞋、藍色牛仔褲,桃色豎紋襯衫的下擺不時漏出一截溫暖的膚色。如果她走上學校外面的馬路,走不出十步,肯定會變成不折不扣的斑點狗。你可以找個男生騎車帶你,殷桃身邊的女伴說,反正我的鞋子衣服已經夠臟了,無所謂。殷桃沒有答話。她贊成同伴的建議,但找誰呢,她平時跟班里的女生都不大說話,跟班里的男生更是沒話說,進入初中一個多學期了,她一個相處得比較熟的男生都沒有。
劉家木!劉家木!殷桃還沒說話,女伴已經喊住跨在車上,就要出校門的劉家木。讓他帶你吧。女伴朝殷桃笑笑,低聲說。
你回家吧?女伴笑嘻嘻看著劉家木,不等他回答,又說,反正你順路,我就把殷桃交給你了,你送她回家吧。你別裝出一副不樂意的樣子,人家可是我們班的大美女,坐你的車便宜你了。
劉家木本來既沒樂意的表示,也沒不樂意的表示,給她這么一說,臉熱熱地紅了,眼睛像慌亂的小動物,張了張嘴,什么都沒說出來。殷桃的女伴笑著說,看我做什么,又不要你帶我,要看看殷桃。就這樣說定了,我先走了,你們商量一下。說著,她把殷桃往劉家木跟前一推,自己呵呵笑著走了。殷桃此時滿臉通紅,目光羽毛落水一樣在他臉上粘一下。劉家木也以同樣的方式瞥她一眼。沉默片刻,兩人同時開了口:你……又同時閉了口,一齊低下頭。
這是劉家木第一次騎車帶女孩子。
他平時騎車穩穩當當,此時,那輛單車卻醉了似的,在泥濘的路上搖搖擺擺。他這是為了找到干燥的路面,以免濺起泥水臟了殷桃的鞋子和衣服,除此以外,也許還有一些微妙的原因。殷桃上車后,右手很自然地拽住他的衣服。那只溫暖的手離他的身體不過短短幾厘米,他感覺到它傳遞過來的溫暖,不由得心旌搖蕩,身體的深處掠過一陣微醺般的快樂。剎那間,他渾身的神經都緊張起來,目不轉睛地盯著路面,生怕一不小心,車輪顛一下,滑一下,甚至陷進水塘。緊張的車輪仿佛不是在坑洼不平的路面上行走,而是在一片空白的腦袋里行走。
劉家木想說點兒什么,想了半天一句都沒想出來。
沉默的時間越長,就越難開口,他后悔了,應該一開始就跟她說話的,那樣便沒有什么不自然了。現在,要打破僵局多么困難。
單車吱吱扭扭地往前走。劉家木漲紅的臉漸漸滲出汗珠。就在這時候,連自己都沒反應過來,他嘴里忽然蹦出一句話來。什么?殷桃愣了一下。他的膽子一下子大起來,歪過腦袋,提高聲音說,我說,泥水有沒有濺到你?沒有,殷桃同樣大聲地回答。
又沒話說了。
不過兩人之間那層堅硬的隔閡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差不多是一種風雨同舟的溫情。劉家木歡快地蹬著腳踏板,得意忘形得差點兒吹起口哨。他不時松開一只手,撓撓腦袋,或者理理書包。每當這時,坐在后面的殷桃就會發出一聲驚叫。他立即把手放回去,安慰她,這有什么,你不知道我騎車的技術。殷桃臉頰潮紅,哆著嘴唇說,你別這樣,摔一跤就慘了。劉家林大大咧咧地說,沒事沒事。過了一會兒,他又放開手。殷桃壓低聲音喊了一聲,把他的衣服拽得更緊了。劉家木感到極大冒險的歡樂。殷桃再次說,你別這樣了。他得意揚揚地說,沒事沒事,保證不會摔到你。又過了一會兒,劉家木想到一招更狠的,他腦海里依稀閃過一個念頭,如果那樣的話,殷桃一害怕,說不定會抱住他。這個念頭一閃而過,他已經悄然松開雙手。
殷桃果真嚇得喊了一聲,卻沒抱住他。此時單車正好行到拐彎處,拐彎后緊接著下坡,劉家木松開雙手后,單車失去控制,下坡時一歪,向一汪積水倒下去。劉家木感覺天搖地晃,穩定下來后,自己已經站在倒下的單車旁邊。殷桃剛好坐在那汪積水里。
他們驚恐地看著對方。
殷桃意識到自己的處境,臉紅得發燙,不知道接下去該做什么好,只好呆呆地坐在渾濁的積水中間。劉家木看著她,腦子里一片白光。對不起,他說,他的臉同樣紅得發燙。你沒摔到吧?他笨嘴笨舌地問了一句,不像是關心,倒像是挑釁。沒有,殷桃同樣笨嘴笨舌,仍然一動不動地坐在積水中。那你上車,不會翻車了。劉家木近乎命令地說。劉家木扶起單車,殷桃機械地站起,木然而順從地坐上去。不斷往下滴水的單車顫巍巍地行進。劉家木咬著牙,繃緊臉,似笑非笑的表情浮在嘴角,一雙手使勁攥緊車龍頭,攥得手指都發白了。
這一切他絲毫不覺,只是盯著路,麻木而又精準地繞過一個個小坑。
突然,兩人不約而同地發出一聲驚叫。
單車又倒了。
跟上次的情形幾乎一模一樣。單車倒在一片積水邊,劉家木站在相對干燥的地方,殷桃分毫不差地坐在積水當中。兩人都愣住了,都沒緩過神來,時間似乎倒回去了。劉家木哭喪著臉問,摔到沒?殷桃的臉紅一陣白一陣,低聲說,沒有。這次她立即清醒地意識到了自己的處境,尷尬地從積水里站起來,走向路邊的小溪。劉家木追上去,再次問,摔到沒?囁嚅著,想說一聲對不起,臉熱了熱,硬沒說出口。
殷桃蹲在水邊,似無所聞。他看到殷桃的白鞋子已經變成黑鞋子,藍牛仔褲上粘了一塊塊稀泥,桃紅襯衫開了一朵又一朵黃色的花,漫天的火花在他眼前閃。劉家木不敢去看水面上殷桃潮紅的臉,下意識的,盯著桃紅襯衫和黝亮的頭發之間那一段雪白的脖頸,脖頸上也有幾點細小的泥跡,雪地上的腳跡似的。
劉家木心底油然生出一個強烈的念頭,很想替她抹掉那幾個泥點。他甚至已經感到指頭升起一絲滑膩膩涼冰冰的觸動。此時殷桃轉過臉來,劉家木的心跳停了半拍。殷桃的臉頰紅得幾乎洇出血來,耳朵是一顆飽脹的血珠。沒事,殷桃說,謝謝你,我快到家了,洗一下再回去。劉家木紅著臉說,對不起,又急急說,那,我先走了。
他扶起單車,跨上去,頭也不回地騎出去。
他逃脫災難似的舒了一口氣,又立即后悔了。怎么能就這么走了?他應該把她送到家的。雖然這么想著,他卻連頭都不敢回。騎出去很遠,到下一個彎道,他禁不住好奇,回頭看了一眼。楊逃正蹲在小溪邊,撩起銀閃閃的水,清洗自己的衣服,那專注的樣子像是什么都沒發生過。
他穩穩地騎著車,心里有一種憂傷,有一種愉悅,又有一種虛空。
星期天晚上,新的一周開始了。
劉家木坐不安生,不斷感到有異樣的目光射向自己,并有無數的竊竊私語涌進耳朵。他偷偷朝殷桃看了一眼,殷桃還是穿了那件桃色條紋襯衫,洗干凈了——是那么干凈呵,劉家木心里動了一下。殷桃低頭跟同桌說什么,說完兩個人吃吃地笑了。殷桃抬起頭,朝他這邊看過來,兩人目光相觸,劉家木給燙了一下,立即收回目光,臉紅耳赤,心漏跳的那半拍不但回來了,還往前超了半拍。
對待女生方面,劉家木表現得比過去還要滿不在乎,他甚至在教室里,當著殷桃的面嘲笑女生,可他的內心已經完全變了個樣。他變得多疑、易變、喜歡莫名其妙地發呆。他開始近乎本能地關注殷桃的一切情況。
他無意間聽同學說,前幾屆曾有女生晚上上完自習后,在回家的路上給人強奸了。那人還說,那女生就住在殷桃家旁邊。他腦袋嗡地一聲,隨即冒出一個異想天開式的念頭,猶豫了兩天晚上后,第三天晚上下自習后,他終于偷偷跟上了殷桃。
殷桃每天晚上回家都和一個女伴一起走,那女伴的家離學校比較近,她到家后,殷桃便一個人走。劉家木一直跟在后面,盡量揀昏暗的地方走,生怕遇到同學。他不敢離得太近,說不定會被她發現,自然也不愿離得太遠。他的視線時刻牽在她身上,她的隨便一個動作,都會在他身上引起一陣愉快的顫動。只要她稍微露出往后看的動作,他便立即閃進旁邊的陰影里。
第一天晚上,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她走到了家門口。被驚恐和快樂一起折磨著,他快喘不過氣來了。他站在殷桃家門口一串紅巨大的陰影里,屏息注視著殷桃一級一級登上臺階,推開門,院子里透出一線光亮,殷桃進去后,門又關上了,那線光亮瞬間被黑暗的快刀切斷,他的可憐巴巴的心還沒平靜下來。剛剛的一切似乎沒發生過。他呆呆地樹在樹下,一串紅繁復碩大的花朵在他身上投下層層疊疊的影子。
他看到二樓靠大路的一個房間亮起了燈火。一個優美的身影在桔黃色的窗戶上閃過。剛剛發生的一切都得到了證實。他認出來,那是殷桃的影子。他的心平靜下來了,籠罩著一層薄薄的光亮。
他戀戀不舍地轉身,飛快地跑回學校。
我會好好保護你的!劉家木在心里默念道。他氣喘吁吁地洗漱完畢后,躺到床上,熄燈鈴聲正好響起。劉家木躺在床上,微微顫抖著,傾聽鈴聲長久地在迅速沉靜下來的夜里回響,心里說不出的輕松快樂,連疲乏也那么美好。今天晚上他做了多么偉大的一件事啊,他禁不住飄飄然起來,禁不住想,某一天,殷桃意外地發現,他一直在她回家的路上保護她,一定會對他感激涕零。
跟蹤了兩個星期后,意外發生了。
那天晚上,劉家木和往常一樣,一直把殷桃“護送”到家門口,看著她走進院子,看著她屋里的燈亮起。他正要轉身,猛看見窗戶上的影子脫下一件衣裳。巨大的力量讓拽了他轉回身,他僵硬地注視著那扇桔黃色的窗戶,那扇窗戶。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不走,不知道自己還在等待什么。
他腦子里一片紛雜,又一片空白,立在一串紅的巨大陰影里,腹腔里升起一陣陣顫抖,像是下在遠方的細雨,打濕他潔白的骨骼。他看到窗戶上的影子彎下腰……心似乎停止了跳動,嘴干得要命,簡直含著一片沙漠。這時候,燈熄了。燈光剛剛差點兒要了他的命,現在又赦免了他。他逃命似的往學校跑。
他俯身倒在床上,咬緊牙關,渾身顫抖。
他的想象一意孤行,不斷地試圖看到燈光后面掩藏的真實,他的另一個自己卻又清楚地意識到,這是一種可恥的行徑。可他無論如何管不住自己。他帶著自暴自棄的快樂,想象著自己如何抱住燈光后面的那個幻影。啊!……他用被子蒙著頭,出乎意料地低低地喊了一聲。
第二天,他激動而又不安地期待著、又拒絕著夜晚的來臨。
下課后,陳健康喊他一起走。你這幾天怎么搞的,鬼鬼祟祟的?走吧走吧,別看了,下課了還裝什么。陳健康一把合上他桌上的書,他猛然抬起頭來,看到陳健康,好像嚇了一跳。他機械地把合上的書又打開,說,我再看一會兒。他看到殷桃還在教室里跟女伴說話。你真不走?陳健康不屑地乜了他一眼。他朝陳健康笑笑,教室里一半的燈火已經滅了,昏暗的燈光掩飾了他潮紅的臉色。那我先走了,陳健康說,想不到你還真打算做好學生了。陳健康走到教室門口,順手關了教室里余下的幾盞燈。
教室里頓時一片漆黑。殷桃在黑暗中呀了一聲。兩個女孩子笑罵著,悉悉索索整理書包。那些聲音好似遙遠的浮冰碰撞聲。他的心怦怦直跳。
她們出去了。教室里安靜得可怕。他一動不動地坐在位子上,教室里只聽得到他呼哧呼哧的喘息。他扶了桌子站起來,摸黑向門口走去,接二連三地撞到桌子,最初每撞到一次,他都驚恐得立即停下來,到后來,他便不再管它們了,甚至故意撞了幾張桌子,乒乒乓乓的聲音讓他感覺有了一種支撐。
這一次的跟蹤,他表現出從沒有過的小心。隨便一點兒風吹草動,都會引起他內心的風起浪涌。他望著殷桃的身影,再也體會不到往日那種純粹的美好了。他像那些粗俗的男生一樣,只去注視她的胸和臀部。他罵自己下流,可這樣的謾罵一點效果都沒有。他麻木地邁著步子,不知道走了多久,走了多遠,終于走到殷桃家的大門口。他躲在一串紅巨大黝黑的陰影里,看著殷桃推開大門走進去。
二樓的燈亮了。
那扇桔黃色的窗戶,不再讓他感到溫暖,只讓他感到難以忍受的灼熱。他貪婪地盯著窗戶。一個身影閃過。他幾乎踮起腳尖。然后,什么都沒有了。窗戶靜悄悄的,過了一會兒,桔黃色的窗戶黑了。
他什么都沒看到,預想中的一切都沒出現。
他靜靜地站著,夜風掠過,一串紅大紅色的花朵簌簌擦過他的額頭,深深地涼意沁入,他醒轉過來,轉身往學校跑,心里一下子云開霧散了,腳步也輕巧了。他感覺自己在飛。
接連好幾天晚上,劉家木沒再跟蹤殷桃,因為他沒法讓自己不期待燈亮之后的那個影子。那樣太無恥了,他對自己說。
可那幾個晚上,他經受了莫大的煎熬,翻來覆去沒法入睡。他只好再次踏上跟蹤的路。這時,他已經忘了自己最初跟蹤殷桃的目的。不過他也再沒在那扇窗戶上看到那天晚上的情形,以至于他開始懷疑那晚的情形是不是自己想象出來的。或者,她已經發現我了?這個想法讓他極為不安。他不由得往影子深處縮了縮。
又接連好幾天,他過得提心吊膽的,不敢再跟蹤她了,可幾天之后什么事都沒發生,他又開始了。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