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一章    小偷

　　劉成良第二年秋天才回來。

　　劉家木在村口玩玻璃彈，看到一個人從那條塵灰飛揚的公路上走來，漸漸走成爸爸的樣子，他對一起玩耍的小伙伴們說，我要去接我爸了，不能跟你們瞎胡鬧了。劉家木朝劉成良飛奔過去，滿懷希望地在他身上搜尋，可他什么都沒能找到。失望明顯地掛在他的臉上。劉成良覺察到了，他笑呵呵地把大衣脫下，披在他身上。劉家木勉強高興起來，他披著一直垂到腳背上的大衣，甩著伸不到袖口的胳膊，威風八面地穿過小伙伴們的目光，十足一只昂這頭嘎嘎亂叫的大白鵝?？斓郊业臅r候，他的手摸到了大衣內側的口袋。有東西硬硬的，像是硬紙片。當然不是硬紙片，是一疊錢。他噎住了似的，半晌，他把手伸了進去，確實是一疊錢。他捏住了，摩挲著，又過了半晌，終于，從那兒摸出了五角錢。欣喜和緊張同時襲擊了他，短暫猶豫后，他把錢放進了自己的口袋。劉成良回頭看著他，微笑著讓他走快點兒。

　　劉家木加快步子的同時，開始打嗝。一個，又一個，有無數的氣泡饔塞在他的喉嚨里，爭先恐后地沖出嘴巴，他害怕地捂著嘴，仿佛每個氣泡都會暴露他的秘密?？赡睦镂娴米。【瓦@樣，他一路打嗝，一路回到了家里。起初，劉成良和李惠云沉醉在久別重逢的喜悅里，他如此持久地打嗝只讓他們多了一些笑聲。到了夜里，劉家木仍然在打嗝，始終難以入睡，他們才警覺起來。他們用盡了各種土辦法，比如讓劉家木深呼吸、下蹲、跳躍，劉成良突如其來地對他大吼一聲……劉家木依然固我，他瘦瘦的胸脯一次又一次劇烈起伏著。最后，劉成良和李惠云不得不放棄，只等著天亮帶他去小診所，天亮后，他們才發現，劉家木停止了打嗝，以一個奇異的姿勢睡著了——一只手揣在褲兜里，褲兜壓在身體下面。

　　他們怎么也不會想到，劉家木揣在褲兜里的手緊緊攥著偷來的五角錢。

　　向我講述這件事時，劉家木已經很難記起偷來的錢花什么地方去了。

　　每次花光錢，他就回家翻找父母的衣兜和抽屜。起初，一角錢，兩角錢，都令他興奮不已，漸漸地，他不滿足了，加上抽屜里角角落落的錢都翻干凈了，他終于把手伸向衣櫥。他在衣櫥盡里頭的角落里找到了一個木盒子，膽戰心驚而又激動不已地摸出了五塊錢。之后好長一段時間，只要聽到父母提到錢字，他就臉紅耳熱。他們微笑著望向他的目光也讓他無法忍受。有一次李惠云抱怨說，最近怎么錢用得這么快。劉成良無可奈何地望了他一眼，說小孩大了，有什么辦法。他們的對話使劉家木一陣顫抖。他無數次想過把那張錢還回去，想象著把錢還回去后換來的平靜，那種平靜讓他感到周圍的世界一下子明亮起來?？呻S即，想到那五塊錢不再屬于自己，自己就一無所有了，周圍的世界立馬又暗下去了。經過翻來覆去的比較，他最后也沒把錢還回去，而是隨隨便便慌里慌張地把錢花掉。他買東西的時候，恨不得別人多要點錢，那樣就能快點兒把錢花光。他覺得錢花光，就什么事沒有了。

　　劉家木采取了更大膽的行動。

　　他再次從小木盒子里拿了錢，十塊。他仍然忐忑不安。不安絲毫沒有因為曾經有過一次而減少。他同樣在把錢還回去和把錢快速花光之間猶豫不決。最后同樣拒絕了把錢還回去后的平靜，而屈服于自己的欲望。他以更快的速度，如履薄冰地花光了錢。劉家木曾經想過，跟我一起分享這筆錢。

　　有一天下午，哥哥神神秘秘地湊到我耳邊說，你信不信，你想要什么東西我都能買給你。我吃驚而又疑惑地望著哥哥，他臉上掠過一陣得意洋洋的表情。他說你不相信？我有錢。我更加吃驚和困惑地望著他，笨拙地問了一句，錢在哪兒？他把手伸進口袋，攥住了什么，但遲遲沒將手從口袋里掏出來。他盯著我，臉上得意的表情轉瞬即逝，疑懼迅速取而代之。他將握成拳頭的手掏出來，伸到我面前，猛地一張，里面什么都沒有。他笑著說，你就知道占別人的便宜，空屁要不要？

　　劉家木為此付出了極大代價。

　　在同學面前掏出錢買東西時，他感覺自己真是太了不起了。買來了東西，他便千方百計躲避著我，偷偷摸摸地一點一點而將它們搬運進肚子里。他也覺得難受，那些好吃的東西在他嘴里干巴巴的一點兒味道沒有。屢次得手，又屢次“逍遙法外”之后，他漸漸感覺到，那些錢放在那兒，是等著他去拿呢。他再去拿，卻發現小木盒里一分錢沒有了。他捧著小木盒，緊張得心都快停止跳動。劉成良和李惠云一定已經知道自己偷錢了，他們只是不說，他們跟貓玩老鼠一樣，注視著自己的一舉一動。這之后他提心吊膽地安穩了一段時間。爸媽仍然什么都沒說。他開始安慰自己，也許那次不過是他們恰巧用光了錢。他再一次把手伸向衣櫥，再一次看到空空的盒子。

　　經受著時而緊張、時而放松的折磨，劉家木實在疲憊不堪。

　　他一遍遍告誡自己，再不要去想那個小木盒子了?？蓻]過多久，想起在同學面前，大搖大擺掏出錢來，毫不猶豫地買下一件東西的威風，他又心癢癢了。小木盒子仍舊空著，一往無前的欲望終于促使他作出新的行動。那天放學回家，他緊張地走到劉成良跟前，聲音很低地說，老師要我們每人交五塊錢。劉成良那時候正跟人說話，他停下來望著劉家木，你說什么？劉家木大著膽子說，老師要我們每人交五塊錢。劉成良說又要交什么錢？劉家木說我也不知道，你要想知道你去問方大同。劉家木自己都想不明白，當時這話怎么就那么順當地脫口而出。劉成良聽了，不再說什么了，他給了劉家木五塊錢。這五塊錢讓劉家木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快樂。這是合法合理的五塊錢，不是偷來的，他可以帶著這五塊錢在我和劉家雪的注視下走得大搖大擺。

　　可高興了一天，第二天剛剛醒過來，他又緊張不安了。他想，萬一劉成良真的去找方大同怎么辦？

　　第一次說謊跟第一次偷錢的感覺如出一轍，讓劉家木不安了好一段時間。大手大腳花錢根本沒給他多少安慰?？伤蛔∮诌M行了一次次欺騙。他一次次下定決心不再說謊了，說謊和偷竊一樣讓他的日子變得一片灰暗。可他控制不了自己，不可遏止的欲望讓他昏頭昏腦。

　　最后，劉家木的兩個秘密同時被劉成良發現了。

　　那天他剛剛翻出那個木盒子，劉成良進來了。時間久久地停滯在這兒，簡直比一輩子走掉的路還漫長。突然，全世界的時鐘瘋狂地奔跑起來。

　　劉成良搖頭有嘖嘴，說，我怎么有你這樣的兒子？怎么有你這樣的兒子！我當年讀書的時候，三天兩頭打同學，就是比我大的，也照打不誤。那時候，我也偷東西，可偷的是別人家的東西，不知道有多少雞給你爸偷了來，跟小伴上山烤了吃。我那時候也騙人，可騙的是老師，不知道有多少老師給你爸騙得團團轉，現在他們提起我還怕得不行。如今呢，你在外面給人家欺負，回來又欺負你的弟弟妹妹，偷東西只會偷家里的，騙人騙來騙去騙的是自家人。你說說，你有沒有一點兒像我？你有沒有一點兒出息？我養你這樣的兒子有什么用？

　　劉成良那天真氣壞了，絕望地絮絮叨叨，然后，再次把劉家木吊到樹上。

　　李惠云對劉家木的偷竊和說謊一直不聲不響。

　　她只是不跟他說話，一句不說。吃飯時，她喊一聲我，我大聲喊一聲，吃飯啦！劉家木就跟著比他矮半個頭的弟弟走向灶房。李惠云也不使喚他了。當我繃著臉，剛剛替她搬來一只小凳子，她又說，兒子，你去把房里的臟衣服拿出來。我盡管千萬個不愿意，仍不得不照她的話去做。劉家木站在一邊，熱切地等候李惠云使喚他去做點兒什么，可她不看他一眼。以前他巴不得不被使喚，做起事來也是偷工減料，現在卻覺得被母親使喚是莫大的幸福。他簡直弄不明白自己的弟弟為什么繃著臉。

　　沒多久，劉家木在這個家里成了地地道道的陌生人。他開始盼望李惠云罵自己一頓，打自己一頓，可一切始終是那么風平浪靜。出于一種自暴自棄的心理，時隔不久，他又開始偷了，他拿到小木盒，驚訝地發現，里面又有錢了。

　　若干年后，劉家木想起李惠云親自抓住自己時，心里一定感到了真正的疼，感到指尖給針尖刺了一下。重操舊業后，他帶著破罐破摔的欲望，一點兒負擔都沒有了，只是對錢也失去了興奮，甚至，感到一點兒無聊。他很隨意就花掉了。當他越做越大，最終拿了十塊錢，李惠云出現了。他們面對面站著，她瞥了一眼他手里的十塊錢紙幣，說你就是用這只手偷錢的？當初我要是沒給你生這只手多好，你就什么都偷不了了。

　　那個下午，還從沒打過我們三兄妹的李惠云，第一次用一根細竹棍在劉家木的右手心留下了十多道血痕。劇烈的疼痛讓劉家木發出尖刀一般的哭聲，李惠云聽到他哭，也哭起來，可她下手更重了。

　　童年時候的我并未意識到，在四年級發生的“耳光事件”前，哥哥劉家木曾充當了我心目中的偶像。

　　離家里的院子不遠，有一處洗衣服用的龍井。龍井在村里享有崇高的地位，諸多傳說使其蒙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大人一再對我們說，凡是不潔凈的東西沾染了龍井，井里的龍王便會發怒。所謂不潔凈的東西包括狗血、大糞等等。李惠云很了解兩個兒子隨意小便的脾性，她一再告誡我和劉家木，不準到龍井旁邊小便。李惠云的警告對我來說完全多此一舉，我雖然跟劉家木有同樣的惡習，卻無論如何沒那個膽量。

　　劉家木對李惠云的態度，我長大后學到一個詞或許可以形容，就是“陽奉陰違”。李惠云曾不止一次教導我們要講究禮貌，其中一項是無論做什么，都必須先向她敬禮報告，得到她的允許后我們才能去做。劉家木立即兩腿一并，敬個禮，大聲說，媽，知道了。李惠云高興得眉花眼笑。后來的事實證明，劉家木確實是這么做的。他常常三口兩口吃完飯，不聲不響地摸到還在吃飯的李惠云身邊，也不管飯桌上有沒有客人，欻一聲，兩腿一并，向她敬個標準的軍禮，大聲說，媽，我要上廁所。李惠云起初對此哈哈大笑，揮揮手說，去吧去吧。幾次以后，她忍無可忍了。她舉著筷子，對一臉嚴肅的劉家木使勁揮揮手，大聲喊，你要去就去，想死就死，什么都別跟我說！劉家木得意得像只兔子，竄出灶房，跑到院子里笑得蹲在地上。

　　李惠云最不放心劉家木，對水井的事，對他警告不說，還神秘地把龍王的發怒具體化。她說，如果你到水井邊撒尿的話，小弟弟會立即被從井里飛出來的龍王吃掉。那時候劉家木還不滿十歲，聽到這話后大吃一驚，張大了嘴巴看著李惠云。李惠云笑笑，安慰他說，只要你不到那附近撒尿便沒事。劉家木臉上透出了笑，點了點頭?？晌抑溃傆幸惶欤欢〞谀撬锶鲆慌菽颉?/p>

　　果然不出所料，一天放學之后，走到水井邊，他拉住我，狡黠地笑了一笑，指著水井說，你到那兒去撒一泡尿。我望望水井，又望望他，沒動。他推了我一把，快去。我給他推得打了個趔趄，仍然愣愣地站著，望向他的眼睛充滿哀求。他的嘴角掠過一絲譏笑。你怕龍王會把你的小弟弟吃掉？我不說話，羞得滿臉通紅。劉家木看到我害羞的樣子，呵呵笑了，他裝得像電視里的英雄一樣，拍拍胸脯說，我才不怕，你看著！

　　劉家木朝水井走去，陽光落在他后背的書包上，一跳一跳的。

　　他警覺地站住，往四面看看，除我之外沒有別人。他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在距離水井兩三步的地方停住。他又轉回頭來看看我。我睜大眼睛望著他，他對我笑了一下。他把書包往身后掠了掠，然后褪下褲子，木頭似的站在那兒，一點動靜沒有。他再次轉過頭來看我。膽小鬼，他說，你看著。我看到一股亮晶晶的尿液從他的兩腿間抖抖索索沖出來，落在水井邊的石頭上。

　　他系好褲子，向我走來。

　　他臉上的表情既像笑又像哭，他走到我身邊，才轉過身子望水井。水井藍色的水面在陽光下一晃一晃的。忽然，他喊了一聲，快跑哇。我跟在他后面，頭也不敢回地往家里跑。

　　盡管對李惠云說的話沒一句認真執行，劉家木被她打了沒法用右手吃飯將近一個月后，仍舊總低著頭走路，一整天話也不說。他再沒偷過家里的錢。劉成良和李惠云似乎有些過意不去，開始給我們三兄妹一些額外的零花錢，并在取得好成績的時候給我們發“獎金”，可劉家木一次獎金都沒拿到過。

　　劉家木能拿到獎金的那些日子早已一去不復返了。

　　劉家木開始上學的時候，劉成良對他說，如果拿到一張獎狀，就獎你五塊錢。他聽臉上喜孜孜的，背起小黑板，挎過書包，哐當哐當地往學校跑。一年以后，拿到生平第一張獎狀的劉家木紅著臉，把獎狀打開頂在胸前，飛快地跑回家里。那時候劉成良在外面打工，李惠云到田里去了。他繼續頂著獎狀，跑到田里。在田邊，他見到了李惠云。李惠云看了獎狀，把他攬進懷里，又是親又是揉。兒子，李惠云高興地說，我們買糖去。李惠云拉著劉家木到村口趙三撇的供銷社買了十顆水果糖。其中一部分落到了我和襁褓中的妹妹嘴里。劉家木攥著水果糖，失望地瞅著李惠云，李惠云并沒有發覺。

　　第二年，劉家木又拿回了一張獎狀。

　　李惠云如法炮制，又給他買了一些水果糖。劉家木兩手背在身后。我不要水果糖，他說。那你要什么糖？李惠云微笑地看著他。我不要糖。劉家木執拗地說。那你要什么？李惠云的臉色有些不好看了。我要……劉家木漲紅了臉，我要阿爸以前答應過的。劉家木結結巴巴地說，他說完后目不轉睛地盯著李惠云。你爸答應過你什么？李惠云反問道。劉家木愣愣地站著，不好意思說了。

　　李惠云拿過劉家木手中的獎狀，又看了一遍。你看，她和顏悅色地說，這次你還是第二名，什么時候你考了第一名，我就獎給你五塊錢。劉家木含著一顆水果糖勉強笑了。

　　不巧的是，第二年，劉家木仍舊是第二名。

　　發獎狀那天，劉家木滿臉的烏云。他拿著那張第二名的獎狀，狠狠剜了第一名一眼。放學后，同學一哄而散，拿到獎狀的興高采烈，沒拿到獎狀的垂頭喪氣或滿臉的不服氣，劉家木沒走，他偷偷跑進教室，躲在一個角落。

　　熱鬧的學校靜下來了，一個人沒有了。風揚起操場上的碎紙片，在空空的學校里游蕩。

　　劉家木攤開獎狀，仔細看了一遍，皺皺眉頭，又嘻嘻笑了，伸出右手食指，蘸了唾沫，小心翼翼涂掉了獎狀上“二”字底下一橫。弄好后，把獎狀放到陽光下，晾曬了一會兒，然后，把獎狀舉起來對著陽光，看著獎狀上耀武揚威的“第一名”三個大字笑了。他兩只手捏住獎狀的上面兩個角，把獎狀頂在胸口，挺著胸脯昂首闊步直奔家去。

　　李惠云的飯還沒做好。她時而上樓拿柴火，時而到院子里拿菜。劉家木一直保持著獎狀貼在胸口那個樣子，影子一樣，她到哪兒，他就到哪兒。李惠云看了一眼便不理會他了，她甚至沒像前兩次一樣拿過獎狀看一看。她割菜的時候，劉家木妨礙了她，鐮刀掉到地上，差點兒砍到她的腳。

　　那時候劉成良已經半年多沒回家了，也沒錢寄回來。她陡然怒氣沖沖地沖劉家木喊，沒錢沒錢，大的小的都不讓我活了是不是？說著一把奪過劉家木胸口的獎狀，惡狠狠掃了一眼。她的目光在獎狀上滯住了。劉家木嚇得不輕，劫后余生的鳥一樣瞪著眼睛，瞅著李惠云。各種神色在李惠云的臉上閃過。她猛地把獎狀推到劉家木臉上。什么第一名，你自己好好瞧瞧，好好瞧瞧！是老師給你的第一名，還是你自己給自己的！劉家木給她推得連連倒退，不敢說話。他站在泥濘的菜地邊，獎狀落在他的腳背，濺了一片泥水。李惠云杵著鐮刀，眼睛通紅，大口喘著氣，斷斷續續說，大的騙我，小的也騙我，還讓不讓人活？

　　劉家木看到李惠云說著說著流下淚來，完全手足無措了。他大氣不敢出，更不敢去揀腳背上的獎狀，腦袋轉了半天，仍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讓媽媽生這么大的氣。后來，他那張獎狀仍然貼到了堂屋的墻壁上，不過，獎金是沒指望了。

　　那之后，他也再沒有拿到過獎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