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縣城讀初中一年級的時候,哥哥主動跟我和好了。
那天我正站在教室門口,他大踏步朝我走來,我心里一陣鼓點急敲——鸚鵡事件后,我漸漸原諒了他,可我們自那以后,再也沒說過一句話。每次碰見,我們總會裝作不認識似的分道揚鑣??赡翘焖谖疑磉呁W×?。他站在我身邊,跟我一起眺望遠處空空蕩蕩的操場。沉默良久,他忽然問我,你有沒有錢?我沒想到我們不說話將近五年之后,他跟我說的第一句話是這個。盡管如此,我還是激動不已,我說,有。他說,給我。我毫不猶豫地把兜里的所有錢都掏給他。他數了數,還不到十塊。他明顯有些失望,沒有了?我很慚愧地說,沒有了。
尷尬的沉默折磨著我們。
哥哥忽地笑了,抬起手臂,捋了袖子,左手曲起,右手兩個指頭捏住左手手肘的肉,擠成一條縫。他笑嘻嘻問我,你認不認得這個?我看看他的手,又看看他,搖了搖頭。他狡黠地笑,真不認得?我又搖了搖頭。他放下手臂,譏嘲道,看來你還真是個好學生。他望望遠處的操場,又笑嘻嘻說,這是女人的那兒。他轉過臉來盯著我,我的臉刷地紅了。他滿意地說,看來你真不認得,隨即表示了他的疑惑,難道你從來沒見過那兒?
就在這個夏天的中午,跟我多年不說話的哥哥,若無其事地向我講述了他幾天前的經歷。他在整個講述過程中一直帶著回憶往事時那種美好的表情——
太陽快落下去了,黃昏的街道人跡稀少。
我和女朋友約好在網吧見面,忽然有人帶口信來,說她不來了。我的全部計劃都泡湯了。我一個人走在大街上,無聊極了。我心里虛得不行,真想抱個什么東西,說白了,是想抱個女人,隨便什么女人都行。我這么想著,更要命,就跟人們說的熱鍋里的螞蟻差不多。我在大街上晃過來晃過去,許多女人從我身邊經過,看到她們穿著淺色衣服,隱約露出里面的乳罩,跟口渴似的難受。走著走著,就走到那種地方去了。
那個負責的女人三十來歲,說二十塊,不能再便宜了。我知道已經很便宜了,可我身上總共才有十多塊錢。隔壁房間里女人的笑聲不斷傳來,我渾身發抖,手腳冷冰冰的,真受不了啊??晌乙稽c兒辦法沒有,我只好跟那女兒在那兒磨。她給我弄煩了,讓我把兜里的錢都掏出來,他數了十五塊,把剩下的幾張皺巴巴的角票還我,給我個房間鑰匙,說你進去吧,待會兒會有人來的。我把褲子衣服脫光了,躺在床上,牙齒直打抖,腦袋里明晃晃一片空白。
一個女人進來了,連漂亮的邊都沒沾一沾,不過打扮得很艷,臉涂得有鍋底厚,一看就是做這行的?!蛘哒f,和我想象中的很像。她看見我這樣子笑了,站在床前,一面看向我,一面脫自己的衣服。脫得很慢,一件一件的,惹得我心里著了火似的。我心里緊張,又有些等不及,只覺得受刑似的,腦袋一熱,竄過去抱住她。她笑笑,兩只手推著我,一直把我推回床上。她繼續脫衣服,一件一件,眼睛瞇縫著覷著我。我咬著牙,身上的雞皮疙瘩一層一層的起來。她的衣服總算脫光了,露出光溜溜的荔枝似的一身白肉,兩腿之間黑黢黢的。我上上下下打量著她,發高燒一樣渾身發冷發熱又抖個不止??蛇@時候,她忽然嗲聲嗲氣說,你怎么只給我那么點兒錢吶?買一雙襪子都不夠。又說,你知道,我不是那種隨便的人,怎么說也得八十。
他媽的!這節骨眼兒上,她跟我說這個!當時我都沒反應過來八十是個什么概念,就一口應承下來,我說八十就八十。她笑了,她說我就喜歡你這種爽快的小伙子,你要是騙我,我就去中學找你們老師要。他媽的,這騷貨!
我驚訝地看著他,好半天才說,你不是說她不漂亮嗎?你怎么還……哥哥瀟灑地一揮手,顯然對我的這個幼稚看法不屑一顧,他說,女人脫了衣服下面都一樣,就算不一樣,熄了燈后也一樣。
升上初中后,劉家木總算擺脫劉成良的暴政,過上了相對自由的日子。他也許永遠無法忘記童年時劉成良對他的“嚴格要求”。他看見劉成良跟老鼠見到貓沒什么區別。
他五年級時,一個女孩子的媽媽找到家里來,說劉家木欺負她女兒。女孩子哭得很大聲,不停地擦著眼淚。劉成良鐵青著臉,炸開嗓子吼劉家木,劉家木戰戰兢兢地從后院跑進來,一看到那個女孩子,臉就白了。劉成良說,你干了什么好事,說出來。劉家木站著,眼睛好似兩只小老鼠,突突地動了動,就死在眼眶里了。劉成良好聲好氣問那女孩子,劉家木怎么欺負她,女孩只是哭,什么也不說。女孩的媽媽替她說,下課的時候,她正玩得好好的,一個石頭忽然飛到她領窩里,你說說,要是偏一點兒,不就砸頭上了,那還有命?女人說著跟隨女兒哭起來。
兩個女人的哭泣導致劉家木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懲罰。劉成良學著電視里審判革命者的樣子,剝光劉家木的衣衫,用一根麻繩拴住他的雙手,把他吊在院子的枇杷樹上,然后拉下皮帶,一下一下朝他抽過去。叫你亂來!叫你亂來!每喊一聲,劉家木柵欄一樣的胸脯子上就多一條血痕。
起初,劉家木閉著眼睛,咬著嘴唇,一副忍辱負重死不投降的樣子,抽了五六下,他開始哀求劉成良了,別打了,別打了。
劉成良說,你要是硬到底,老子還真就不打了,你他媽的闖了禍,又怕得尿褲子,這才真正該打!下手反倒更狠了。
劉家木不再敢叫,他閉著眼睛,疼痛使得他的嘴巴歪來歪去。李惠云從田里趕回來,擋在他們父子之間,紅著眼睛說,你這不是打兒子,是殺人!劉成良吐了一口濃痰,說,你除了會慣自己的小孩,什么都不會,你現在護著他,以后看你有沒有他的一口飯吃。李惠云說,有沒有飯吃是以后的事,現在,他是我兒子,你這樣打他,我就是不答應。沒多久,劉成良和李惠云就吵上了。他們一吵架,免不了雞飛狗跳砸東摜西,他們從前院吵到堂屋,又從堂屋吵到后院,他們都把劉家林給忘了。
劉家木掛在樹上,因為疼痛,不斷扭動,系在繩子上的身子便晃晃蕩蕩的。院墻上不知什么時候趴了幾個小孩,他們興味盎然地欣賞著秋千一樣蕩來蕩去的劉家木,一個孩子說,他為什么不說話,是不是死了?另一個孩子說,他膽子太小了,以后一定做漢奸,要是我,就喊,老子誓死不投降!劉家木突然睜開眼睛,朝他們又是踢腳,又是吐唾沫,他聲嘶力竭地喊,我跟你媽才誓死不投降!那群孩子嘻嘻哈哈笑著,翻下墻頭跑遠了。劉家木懸在半空中,繩子擰住了,他忽地朝另一個方向轉,轉過了頭,又往回轉。反反復復,他猶如懸置在半空中的一個陀螺。不知何時,跑走的孩子們又跑回來了,他們趴在墻頭,指著劉家木,哈哈大笑。劉家木大聲回罵,罵聲也跟著身體旋轉著,這讓孩子們笑得更大聲了。
每一次挨打后,劉家木都要接受一次語重心長的談話。內容基本如下:劉成良摸摸他的傷處,關切地問,疼不疼?劉家木皺著眉頭說,不疼。劉成良說,你不疼,我疼。不是爸不心疼你,爸這是為你好。自古棒棒底下出人才,等以后你成才了,你會謝我的。劉家木說,我知道。劉成良說,到時候記者來采訪我,怎么教育出你這樣的人才,我就告訴他,只要有棒棒,沒有不成材的。劉成良說到這兒,就忘了眼前的劉家木,他微笑著,似乎真看到一大堆記者將麥克風對著他,請他傳授教子經驗了。
劉成良的愿望很快就破滅了。
初二下學期,劉家木第一次進了派出所。
劉家木跟一大幫朋友喝了酒,一個個醉醺醺的東倒西歪。其中一個叫陳健康的喊道,是好漢的,出去做一票。其他人紛紛響應:出去做一票!五六個醉得不成樣子的人,杵著沒開鋒的日式長刀,在傍晚的公路上擋住了一輛車。他們嚷嚷著要車上的人下來,下來,統統下來!車上的人下來了,五六副手銬同時拷住了他們。這件事很長時間在鎮上傳為笑談,誰能想到,幾個小年輕也敢搶派出所的人?
劉家木從派出所出來后,很長時間沒敢回家。當他終于鼓起勇氣回家后,再次遭遇了懸掛樹上的命運。劉成良似乎發現了這種懲罰的妙處——不用自己出手,也能達到懲罰的目的。自從上次那個女人來告狀以后,他對這個刑罰可以說是情有獨鐘,再也沒在劉家木身上施加過其他懲罰。至于這個刑罰的效用,就很值得懷疑了。因為不久以后,劉家木再次進了派出所。
跟上次不同,劉家木這次進去后,三年才出來。
哥哥到勞改農場那年,我跟他剛剛和解不久。我弄不明白,他為什么會跟著別人去搶人,而且把人殺死了。這讓我在好長一段時間內陷入深深的恐懼之中。
一個活生生的人被殺了!
我簡直沒法控制自己不去想血如何從他的身體里涌出來,如何染紅地面。我甚至看得到他垂死時的眼神,無論我走到哪兒,他都直愣愣地盯著我,那么執拗,那么怨憤。而正是哥哥,讓他的眼睛睜得那么大,讓血從他的身體里流出來。
我高一那年,哥哥出獄了。我們沒去接他,他也沒回家。一年后,他回到家時,已經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哥哥跟媽媽要錢,媽媽說你剛回來就要錢做什么。哥哥大聲地說,我吸毒了!我要錢買四號!你是不是很滿意?!媽媽似乎沒聽懂他的話,把他上上下下看了好一會兒,才說我沒錢,你要錢只能跟你爸要。提到爸爸,哥哥軟下來了,他開始哭泣,小孩子一樣哭得嗚嗚嗚的。媽媽又說,等晚上你爸回來了,我跟他要,你放心,我不會跟他說你要錢做什么。他沒想到媽媽會這么說,他抹干眼淚,說媽你別騙我。媽媽說,這世上只有兒子騙媽的,沒有媽騙兒子的。這句話讓哥哥又哭了一陣,但似乎總算讓他的心定下來了,他對媽媽說了幾聲對不起,臉上有了笑意,眼中盡是期待。
晚上,哥哥偶然聽到隔壁爸媽的談話,爸爸憤怒地說殺了他也不會給他錢,媽媽說,我們是不是把他送去戒毒所……
哥哥拎一把菜刀,出現在爸媽的房前。
哥哥做出惡狠狠的樣子,說:今天不是你們死就是我死。
哥哥不顧一切地撲上去,石匠出身的爸爸輕輕一撥,就把他摔到了墻角。他蜷縮在地,望著掉在腳邊的菜刀痛哭流涕。
第二天,哥哥又一次從這個家里消失了。
哥哥再次回家,我剛升上高二。那時候的哥哥臉色蒼白,走路的時候顫悠悠的,仿佛一根蘆葦在風里移動。他沒有我想象中的吸毒者的瘋狂,陽光照耀著他,他像孩子一樣柔軟。他的臉上總是浮著微笑,使得臉宛如一張稀薄的輕飄飄的面具,隨時會浮到空氣中,消失掉。面對爸爸的咆哮和媽媽的眼淚,他仍然那么微笑著。
有一天,他讓我背他出去,讓我把他背到村口那棵細葉榕下。我們肩膀挨著肩膀坐在細葉榕濃重的陰影和芬芳里,一齊望著那條通向外面世界的灰蒙蒙的公路。我問哥哥,你這次回來什么時候走?哥哥微笑著說,不走了。
他的聲音很輕,平靜而安詳,像灰色的塵埃一樣飄散。后來,不知怎么起的頭,哥哥像一個口無遮攔的小孩子,向我講起許許多多過去的事,無論是我們共同經歷的,還是他獨自經歷的,總有很多讓我無法想象,我就如同面對水底的一個影子,看著他從水底漸漸升起,逐漸對它建立起全面的認知。
談到那棟永遠消失在六年前的黑房子,是很后來的事了。我說,火神跟我說過,他在那兒見過罌粟花,罌粟花是紅色的,開起來像碗一樣,在陽光下一大片一大片的,很漂亮。這時候,哥哥開始劇烈地顫抖了,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跟電視里的吸毒者一樣顫抖,他似乎冷得不行了。
一個多月后,哥哥才安靜地死去。
高三結束那個假期,媽媽有一次和我坐在村口細葉榕的陰影里。她望著遠處荷花盛開的池塘說,你妹妹就死在那兒,她是去追鸚鵡才淹死的。事后,奶奶曾說,她生來就是要飛的,她在這世上待不住。媽媽木木地望著荷塘,荷葉的大片濃稠的綠色在陽光里翻動,時而被稀釋開,時而又愈加濃烈地聚攏來,在她眼球上留下抹不掉的暗點。暗點遲滯地移動著。她又說,你哥哥死前常常坐在這兒,他死的時候就像睡著了。她說話的時候并不看我,她只是說給自己聽。又停了好一會兒,她說,不知道怎么了,這日子一下子就不見了。她抬頭望著天上緩緩飄過的云,再也不說話了。
十多年前,李惠云年紀輕輕,她穿一件藍底碎花衣服,在院子里生機勃勃地走動。她的三個孩子在陽光下玩耍。丈夫來信說,今年不回來過年了。這個消息多少讓她感到沮喪。幸好還有讓她興奮的事情:丈夫寄回了一千塊錢。
那年頭,這實在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她從小到大,還沒獨立支配過這么多錢。她已經把錢取回來了,此刻,那一千塊錢用一塊跟衣服相同的藍碎花布料包裹著,塞在衣櫥里。她在院子中走了一圈,想來想去,終于走到三個孩子面前,神秘而興奮地對他們說,你們跟我進來。她在三個孩子身后關上門,拉亮燈,拿出那包錢,打開來,把百元鈔票一張一張鋪在床上,白色的床單上就開了一地艷麗的牡丹。她忍不住笑著說,沒見過這么多錢吧?
三個孩子早已看傻了眼,在床上翻跟頭,把錢像樹葉子一樣扔起來。李惠云對此并不阻撓。她微笑著,看著錢落下,蓋在三個孩子身上。這么鬧了一陣,她心里那股沖動的感情才多少平復了些,收錢的時候,卻發現錢少了一張。
李惠云找了兩遍,把床上的鋪蓋和被子都翻遍了,仍然沒找到。她又數了一遍,看看三個孩子,三個孩子臉上都現出了緊張的神色。李惠云說,你們別動,我再找找。這時候,劉家木的心都快跳出來了。那張錢此刻就坐在他的屁股底下,跟一塊燒紅的烙鐵差不多,他感到自己時刻會被燙得大吼一聲跳起來。他強抑著緊張,說,錢說不定掉到床下去了。李惠云拍拍腦袋,說所有地方都找了,竟把這兒忘了。當她趴下身子,到黑洞洞的床下亂摸的一瞬間,劉家木慌忙把錢塞進身后的鋪蓋里,他抬起頭來,看見我和劉家雪瞪大眼睛瞅著他,他臉上一紅,沒事人似的昂起了頭。
李惠云讓我們一個一個下來,她將我們的身子摸了一遍,一無所獲后,再次撲向床上的被褥,掃雷一樣,細心地搜遍了床上的每一個角落,找出了一件件丟失多日的小東西后,終于找到了那張錢。她捏著錢,又打量了我們一遍,沒再說什么。我看到她把錢小心翼翼地包好,塞進了衣櫥深處。
那年春節,李惠云帶我們到外婆家過。姑媽給我們三兄妹每人十塊壓歲錢。一轉身,李惠云就對我們說,你們把錢給我,我替你們保管。我繃著臉,劉家雪噘著嘴,但我們還是伸出手,將早已汗濕的錢交給了李惠云。
劉家木沒這樣,他捏著錢的手緊緊揣在衣兜里,裝作看別處。
李惠云把手伸到他面前,微笑著說,把錢給我,我替你保管。劉家木忽然轉過頭來,尖聲尖氣地說,你保管那一千塊就夠了,我的錢我自己保管。李惠云的手給蜇了一下,愣在那兒。她說你再說一遍,那時劉家木似乎害怕了,但他還是把剛才的話又說了一遍。沒想到的是,李惠云哭了。她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你們大了,忘了我為你們吃了多少苦了,現在就要跟我劃清界限了。你說說,你吃錯藥中毒那年,我跟你爸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錢?你又說說,你平日里吃飯穿衣,我們又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錢?你算算看,你渾身上下什么東西不是我和你爸買的?要劃清界限你就要光屁股……李惠云把我和劉家雪嚇壞了,劉家木也似乎嚇壞了,他不知所措地絞著手,臉上翻起尷尬的潮紅。我們束手無策地看著李惠云,劉家雪也開始哭了。
劉家雪一哭,李惠云就不哭了,她把劉家雪抱在懷里,說你別哭,媽知道你不是那種白眼狼。
那天晚上,睡在外婆家的樓上。沒有床,四個人都睡地鋪。李惠云摟著劉家雪睡在最當邊,劉家木睡在另一邊,我睡當中。大半夜了,李惠云仍絮絮地對劉家雪說,你們把錢給我,我會替你們好好保管的,你們不像那些白眼狼,沒有一點兒良心,這輩子我是不指望那種人了,你們兩兄妹一定要給媽爭口氣。
十來歲的劉家木直挺挺地躺在冷硬的地板上.房間無遮無攔,稍一抬頭,即看見遠處翻滾著霧氣的空曠田野。
月光射進來,濕淋淋的一大片,遠遠的狗吠一聲長一聲短遞進來,也是濕淋淋的。大半夜了,我看到劉家木還望著屋外。
第二天回去路上,經過縣城,李惠云在冷飲店給我和劉家雪一人買了一個冰淇淋。李惠云看都沒看劉家木一眼,就跟沒這人似的。她對喜笑顏開的我和劉家雪說,你們要記著,不單有吃的時候要記得我,沒吃的時候也要記得我。劉家木仿佛一個灰色的影子,默無聲息地跟在媽媽和弟弟妹妹的歡樂后面。
劉家木最終沒能承受住李惠云的壓力。
一天早上起床,他不聲不響地把那張捏了一宿的十塊錢放在桌上,背上書包上學去了。
——多年以后,哥哥在細葉榕樹下和我談起這個晚上時說,他幾乎沒睡著,他不知道用這十塊錢買什么,僅僅只是想要這十塊錢。有十塊錢放著,會讓他覺得特別了不起??蛇@十塊錢把他在家里孤立起來了。他那小小的腦袋經過艱難的思考,不得不把這十塊錢交出來。
那天是劉家木調的鬧鈴,走出家門,我才發現比往日早了許多,星星冷硬地嵌滿天空,空無一人的路在稀薄的星光下恍若一條白茫茫的凍結的河。
我們走在路上,一句話沒說。
路上靜悄悄的,我們沿著路邊的草皮走,冬日的草尖結了霜,在腳下發出輕微的脆響。霧氣細雨一般打濕了我們的頭發。劉家木不像往常那么一路仰望天上的繁星,他低垂著頭,讓雙腳犁頭一樣穿過濕漉、冰冷的草叢。
我們到學校后,發現一個人沒有。
我們穿過白天充滿歡笑的矮蠟柏樹叢,一起來到我的教室前,費了好大力氣弄開了一扇窗子,我們先后越窗而入。
在我的記憶中,這是我和哥哥唯一一次在學校里待得如此之近。
我們不斷碰到桌椅,巨大而突兀的碰撞聲令我們膽戰心驚,又給我們帶來些許安慰。教室里的燈只有到早讀時才會亮,哥哥籠著火柴頭小小的火苗,找到墻上的燈繩,塔塔拉了兩下,頹然放棄了。火柴是哥哥隨身帶的。
在寒冷的冬天,有些村里的孩子衣兜里會揣兩件東西:火柴和海綿一樣柔軟輕巧的朽木塊。實在冷不過了,就用火柴點燃朽木塊籠在手心取暖。這種朽木塊易燃、耐燒,發出的火光非常溫暖,不用了,輕輕一吹,下次可以再用,不過,數量不多,因為這樣的朽木塊一定是木質非常堅硬的樹,但這樣的樹很少枯朽。我知道哥哥一年到頭尋找,也沒找到幾塊,我想此刻他衣兜里也只有一塊。
哥哥又擦亮幾根火柴,我們總算找到我的位子坐下。我看到火苗融化在黑暗里,哥哥手中的火柴剩下一根通紅的小豆芽,豆芽的頂端漸漸變黑,黑暗迅速蔓延到哥哥指尖。我注意到哥哥盯著火柴梗的眼睛仍在黑暗里紅了一會兒,也漸漸暗下去了。哥哥沒再擦火柴,火柴沒剩幾根了。我看到他緊一緊嘴唇,手伸進衣兜,我心里一動,果然,哥哥掏出了差不多有拳頭那么大一塊朽木。哥哥很小心地把朽木掰開,選了尖尖一片。擦了一根火柴,仿佛黑暗的巖石上突地迸出一朵花,花火挨近朽木,潔白的朽木顏色變黃、變黑,無聲地冒出火來了,恰似木樁頭上鉆出的一莖紅色的嫩芽。我們凍僵的手籠住火苗,看到手的邊沿漾著一圈暖色,嘴角浮上笑來。
當媽媽來到學校時,我們正大聲唱著歌,連會唱一兩句的歌都唱完了,那時候與其說我們在唱歌,不如說在啦啦啦亂叫。
朽木塊燒完了,我先是把自己的一本黃裱紙做的草稿本燒了,我打算接著燒自己的作業本時,被哥哥擋住了,哥哥就從同學們的桌洞里搜出不少草稿本和寫完的作業本。我們看到媽媽突然出現在窗外,著實嚇了一跳。一頓打是免不了了,我們想。但媽媽對我們連一句責罵的話都沒有,我們看到她緊繃繃的臉松開了,眼角浮上笑。她撫著胸口說,你們嚇死我了,怎么起這么早!
媽媽帶著我們敲開學校門口還未開門的包子鋪,對里面一臉詫異的的女人說,給他們兄弟倆一人一個包子。
這是我們唯一一次在小學吃到包子,那之前,我和哥哥一直對這個小小的包子鋪充滿不切實際的幻想??粗覀兝峭袒⒀?,媽媽又像笑,又像哭地說,慢點兒,吃完了再給你們買。可我們每人吃了一個包子,肚子就鼓起來了。我們只好摸摸肚子,無奈地看一眼熱氣騰騰的籠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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