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記憶中虛構了一個桃花園。
許多年以后,我還常常跟朋友講,小時候,我家后院有一片桃花園,每到春天,滿院子粉紅色的桃花總會引來無數蜜蜂蝴蝶,秋天,桃林結滿了果子,我可以從一棵桃樹越到另一棵桃樹,可以在桃樹上待上一整天。可惜,幾年后所有的桃樹都被砍掉了。
這簡單的謊話莫名其妙地讓我興奮。我總會帶點兒緊張地瞅著那人,等待著他的反應。他若不信,我會感到一陣羞慚,他若絲毫沒有懷疑的意思,我會覺得他心不在焉,倘若這個謊話引起他極大的興趣,我又會手足無措,仿佛自己的隱私不小心給人窺見了。
這個謊言第一次脫口而出,是對一個八九歲的孩子。
我認識他的時候我已經快要離開待了六年的小學了。那一陣子,妹妹離開不久,無論在家里還是在學校,我都是一個人,影子一樣悄無聲息。
那是個黃昏,火燒云冰塊似的擠擠挨挨地占據了半邊天空。
從四年級開始,我們不得不在下午放學后還要回到學校上晚自習。上課鈴聲還沒響,我站在校園西邊墻腳下的小樹林邊,望著遠處操場上低年級的孩子們打鬧,兩眼迷離,像一個過早衰老的人,老氣橫秋地唉聲嘆氣。
似有一股氣悶在我的胸口,不嘆一口氣便不舒服。
劉成良為此訓過我一頓。他在飯桌上瞪著眼睛說,小小年紀嘆什么氣!成天嘆氣的人成得了什么氣候!再嘆氣這飯就別吃了!我一句話不敢說,心里顫顫地端著飯碗,低頭瞅著飯碗里的飯菜。他又吼道,聽見沒有?再嘆氣就別吃飯!我微微抬起頭,瞥見他赤紅的眼睛,囁嚅道,我知道了。可剛說了這句話,我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劉成良氣不打一處來,啪一聲,打掉我的筷子。我很自覺地站起來,走到墻角站定。我一邊哭泣,仍一邊不住地嘆氣。打那以后,劉成良好長時間沒再理會我,似乎看一眼我就心煩。
嘆氣的毛病很長時間無法改掉,像一塊頑固的病變的肌體,難以從體內切除。我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帶出心底的積郁,這才感到片刻的舒爽,可心里又立即空落落的,不得不再深深吸上一口氣,然后吐出。
連我自己都痛恨起自己,強迫自己憋住氣,或者盡力去想平日如何正常地呼吸,可是,徒勞。越是焦灼,越是嘆氣得厲害。我常常為了一口氣,憋得眼里淚汪汪的,終于忍受不住,啊——胸口的氣一起涌出。我連連掐小臂,難過得幾乎哭出聲來。久而久之,我放棄了和自己的爭斗,變得沉默寡言,因為生怕在和別人說話時唉聲嘆氣。
我靠著一棵小樹,嘆了幾口氣,感覺每吐出一口氣,時間都在隨之流逝,我又蒼老了許多。身后忽然傳出一片悉悉索索的聲響,我嚇了一跳,以為是蛇,轉過頭去,卻看見一個八九歲的男孩。
陽光在他的淺藍色帆布外套上打了一塊一塊補丁。他看到我轉過身來,咧著嘴巴,瞇縫著眼睛瞅著我,一點兒不膽怯。我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低下頭,注意到他手里攥著一個橡皮球。沉默地站了一會兒,我轉過身子,打算走出小樹林。你是不是叫劉家林?他在我身后喊。我轉過頭看看他,有些疑惑。他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仍那么瞇縫著眼睛瞅著我,嘴巴咧得更大了,臉上有著討好的笑。我說,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他說,你妹妹是不是叫劉家雪?我是她同桌黃春明。
那以后,我和黃春明常到這片小樹林里。
我們達成一個默契,就是再也不說關于劉家雪的事了。他或許認定了,說起劉家雪會讓我難過吧。有幾次,我忍不住主動說起妹妹,想聽他說說妹妹跟他坐一起時發生過什么事,他忽然慌了手腳,怔怔地盯著我,眼睛里噙著哀傷。這情形,仿佛劉家雪是他妹妹,而不是我妹妹。我反過來安慰他,裝作不經意地扯開話題。
除此,我們幾乎無話不談。
他甚至問我,你爸爸打過你沒有?我窘得不行,滿臉通紅,可他一臉嚴肅地盯著我,讓我難以逃避。我不得不實話實說,低聲說,打過。那一刻,我和他的地位徹底顛倒過來了,好似他十二歲,我九歲。
聽了我的回答,他并沒有嘲笑我,反而禁不住露出羨慕的神色。遲了一會兒,我問他,那你呢?他很難過地說,沒有。停了一會,又說,我不知道我爸是誰。
后來從別人口中得知,他媽媽年輕時,一天晚上到鄰村看電影,回去路上,被兩個人強暴了,竟懷了孕,生下他后,又挨了村里人兩三年的閑話,才帶著他,嫁給了一個面相很老的男人。他管那個男人叫叔叔。
那你叔叔打過你嗎?后來我問他。他抿著嘴巴,什么都不說。我也不好再問。從此我們之間的禁忌又多了一個,就是他“叔叔”。
每個學期開學,許多孩子都暗暗埋藏著一個心愿,就是拿到一張紅通通的獎狀。全校兩百多名學生集中到操場,一年級到六年級依次排開,圍成一個大圈子,站在圈子中央的校長手里拿著一大沓獎狀,方大同笑瞇瞇地站在他旁邊,手里拿著一張名單。方大同從一年級開始念起,先念第三名,然后第二名,最后才念第一名。每念到一個名字,人群中便一陣騷動,然后就見一個孩子斜挎著草綠色的書包從人群中走出來,陽光把他的臉蛋照得紅撲撲的,當他顫抖著從笑瞇瞇的校長手中接過獎狀,總會興奮得差點兒哭出來。念到三年級的最后一個名字時,我聽到的是黃春明。
校長將一張光閃閃的獎狀交到他手里,他像所有的孩子一樣,向校長鞠了一躬,卻沒走開。校長低頭看著他,愣了一下,微笑浮上油亮的臉頰,對他說,繼續加油,不要驕傲。但他仍然沒回自己的班級。他咧著嘴巴,仰著臉,盯著校長。校長看看站在旁邊的方大同,又看看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站在三年級隊伍旁邊的班主任著急了,壓低聲音喊,你回來,回來!他扭頭望望班主任,怯生生地,卻又是理直氣壯地說,他還沒給我獎金呢!
整個操場的人愣了一下,幾秒鐘后,爆發出一陣龍卷風般的笑聲。很多人笑彎了腰,三年級的隊伍里,許多男生敲鼓似的拍書包,發出哐哐哐難聽的聲音。年輕的班主任微微彎著腰,模仿戰場上躲避槍彈的士兵,小跑著把他拽回來。黃春明仍不甘心,一直扭頭看著校長。校長尷尬地笑著,假裝跟旁邊的方大同說話。
校長和各年級的班主任費了好大勁兒,雖然止住了騷動,接下來的頒獎儀式還是受到很大影響。在愉快而又滑稽的氣氛中,后半截頒獎儀式草草收場。沒想到這件事還沒完,下午,黃春明媽媽的到來才將這件事推向了高潮。
我趴在二樓欄桿上,看到黃春明低著頭朝學校走來,他前面走著一個漂亮的年輕女人。黃春明走走停停,每當他停下來,那女人也停下來,回頭對他說什么,他嘟喃著,很不情愿地隨女人往前走。
校長不知道哪兒去了,或許是躲起來了吧,我們后來都這么想。年輕的班主任不得不硬著頭皮接待那個女人。班主任本想把事情盡量辦得保密些,但那女人死活不肯進他的宿舍,他只好跟那女人站在操場旁邊。女人站在那兒,并不看班主任。黃春明絞扭著雙手,撇著嘴巴,不停地說你回去吧,回去吧。女人沒應聲,向黃春明掃了一眼,黃春明便不說話了。他無奈地站著,活像一棵大旱中的蔫白菜。
班主任瞅見女人手里捏著的獎狀,想起早上發生的事,大概猜到了女人的來意,但他仍然問女人,你來有什么事?
女人把目光從黃春明身上挪開,往年輕的班主任臉上瞥了一眼,迅速低下頭,攤開手中的獎狀,猶猶豫豫說,老師……你看,這獎狀……她費了很大的力氣說出這幾個字,抬起頭來,又看了一眼年輕的班主任,低下頭,再次鼓足勇氣,快速說,我們用不著獎狀,黃春明他爹每次見到獎狀都會罵,說獎狀上明明寫著以“資”鼓勵,怎么會沒錢?總說這錢不是黃春明自己拿了,就是你們……你們不如別發獎狀了,把買獎狀的錢發給我們。說完這段話后,她面帶驚恐地抬起頭。班主任的臉色忽地變了,瞅著比他還年輕的女人,揮揮手,不耐煩地說,你是黃春明姐姐?要說什么,讓你們爹媽來。女人的臉刷地紅了,兩眼直直地盯著班主任大概有十來秒鐘,目光似乎給燙了一下,低下頭去,低聲說,我就是黃春明的媽媽。班主任打量了她一眼,不知怎么,臉也一下子紅了。
我們躲在班主任宿舍前的香柏樹叢后,這段對話字字句句都落在我們耳朵里,大家嘻嘻偷笑,三年級的許多男生對黃春明和他媽媽擠眉弄眼。班主任惡狠狠瞪了他們幾眼,人群一哄而散,躲到高大的羊草果樹后面去了。
黃春明的媽媽最后不得不空著手離開,那張獎狀撕成了幾塊扔在地上。幾個三年級的男孩子拿了獎狀,跟在黃春明媽媽的后面,他們一面走一面笑嘻嘻的,揮舞著手中碎裂的獎狀,一聲疊一聲喊,姐姐,姐姐,姐姐!女人滿臉羞紅,低頭匆匆趕路,她肯定后悔不該到學校來了,但后悔也來不及了。她幾乎是逃出學校的。
眼看媽媽消失在學校門口,黃春明方才如夢初醒,猛地從胸口迸出一聲哭喊,抓了一把碎土,朝那幾個男生沖去,男生們朝他做個鬼臉,哄笑著跑開了,跑幾步又回頭朝他笑。黃春明無助地在操場上東奔西跑,誰也沒能追上。
下午放學后,我走到三年級的教室門口,教室里空蕩蕩的,黃春明一個人坐在自己的座位,仿佛一直等待我來,看到我,眼里露出欣喜的神色,轉瞬間卻又顯得有些凄慘。
想說幾句安慰的話,還沒開口,他就說,今天晚上,叔叔肯定要揍我了。
我不知道說什么好,先前想好的那些話一下子都派不上什么用場了。那天我和他在學校待了很長時間,我們在學校的每一棵樹下徘徊,陽光和樹影從我們身上緩慢地滑過。我不想回去了,他說。過了一會兒,他又說,我要回去了,不回去我媽會到處找我的。他又整理了一遍書包,卻沒有走,他說,我再待一會兒。我感到他的身體掩藏著一陣可怕的顫抖,眼睛里的陰翳越來越濃,嘴角不時抽動。我實在找不出可以安慰他的話。只好陪他不停地走來走去,忍受令人難堪的沉默。
我家后院有一片桃花園。
我毫無征兆地說出了這句話。
他停下來,懷疑地瞅著我。
我繼續說,真的,不騙你。我心目中真看見了一個桃花園,在自己的敘述中,漸漸真實、完整起來。他仰著腦袋望著我,目光中的陰影給我胡編亂造的美麗景象沖淡了。我不由得飄飄然起來,謊話也越來越說得天花亂墜。我甚至紅著臉說,鄰居有一個很漂亮的小女孩,也經常到這片桃花園來跟我一起玩耍。說這話的時候,我一直想著曹雨紅,為此,我的聲音透出一種幸福的語調,我的臉也更加紅了。這時天色漸漸暗下來了。黃春明突然驚恐地喊了一聲,天黑啦!我不得不中斷想象,和他一起跑出暮色蒼茫的學校。
黃春明好幾天沒到學校。
那些日子,我逐漸養成了每天下午到他教室門口看看的習慣。看到他空落落的位子,總感覺有一種親切感。
一個多星期后,他才回到學校,我每天下午到他的教室門口等他。每天放學后,我們一起走上一段路,我常常把手搭在他的肩頭。我驀地想起王虎。現在,我正處在王虎的位置,而他,正是五年前的我。
我沒有詢問他上個星期為什么沒到學校,他也沒對我說,我想他知道我想問他,我也知道,他想對我說。但我們終究什么都沒說。
對這件事情的沉默在我們之間營造了一種溫暖的氣氛。我感覺有一種不知道是什么的東西溫柔而又牢固地把我們聯系在一起了。
之后好幾天,我們的談話總是小心翼翼,擔心碰到一些不該碰到的話題。不過一星期不到,他就把什么都忘了,我們又和以前一樣無話不談。
他仰臉瞇縫著眼睛說,你帶我去你家吧,去那個桃花園里玩。
我給他嚇壞了,支支吾吾半天,對他說,現在不能去,等什么時候我爸媽不在家了,才能去。他點點頭,說那等你爸媽不在家的時候,你一定要帶我去。我舒了一口氣,以為這事就這么過去了,可沒過幾天,他又問了。
你爸媽還沒出門嗎?我說沒有,說不定他們不出門了。他聽我這么說,一下子露出很失望的表情。他之后還問過我好幾次,你爸媽還沒出門?我給他的答案從來沒變過,沒有,我想他們一直都不會出門了。我為這件事感到越來越不耐煩,他似乎也看出來了。有一天,他忽然撇了撇嘴,很不屑地說,你家根本沒什么桃花園,你家的鄰居也沒什么女孩子。我吃驚地望著他,他定定地瞅著我,說,你是個騙子。我想做出惱怒的樣子,但我的臉色泄露了秘密。我的臉紅了。
我們沒再說話。
我仍然經常到學校西邊的那片小樹林,有時候也會碰見他。我們見了面匆匆望對方一眼,我好幾次低聲跟他打招呼,他都沒答應。我想他一定是裝作聽不見,后來才發覺,我所謂的打招呼,其實一直在心里,從來沒出聲。他一定一直等著我喊他。隨時間推移,我們和好的希望越來越渺茫,撞見他的時候,我連在心里打招呼都沒有了,我總是低著頭,裝出一副正在苦思冥想的樣子。
出事的那天恰巧我也在小樹林里。
我很長時間都認為這是巧合,可現在我隱隱懷疑,這會不會是他算計好的,故意在碰到我的時候做出那樣的事,沒想到弄假成真。
同樣的火燒云擠滿天空的黃昏。我走進小樹林,一抬頭就看見他騎在一棵歪脖子樹上,我們對了一眼,都裝作什么沒看見似的扭過頭去。我走向小樹林的另一邊,這時候,我聽到了他低低的呻吟。我沒回頭,我又向前走了幾步,呻吟再次傳來。我轉過身,朝他跑去。他的身體卡在兩根樹干中間,手使勁撐著樹干想要站起來,但沒有用。
他臉色發青,下巴顫抖,望了我一眼,抖抖索索地說,幫幫我,把我抱出來。
我往前走了兩步,把他的身子抱住,又放開。
我說,你自己出來。
他凝視著我,眼里閃動著淚花,再一次近乎乞求地說,把我抱出來。
我似乎沒聽到他說什么,腦子里跟電風扇一樣嗡嗡響,心里有一種殘忍的東西迅速膨脹,那片想象中的桃花圓剎那間顯現,又消失不見。
我再次對他說,你自己出來。我決絕地轉過身,往小樹林外的操場跑去,忽然轉身的一刻,他正朝我投來近乎絕望的一瞥。
黃春明住院的那段時間,我害怕極了,擔心他會出什么事。有人說,黃春明從此變太監啦。我還不太明白太監是怎么回事,但直覺告訴我那是很可怕的事,這可怕的事正是我造成的。每天放學后,我忍不住要到他教室門口看看,那張空落落的位子總是讓我感到難以忍受的愧疚和孤獨。
一個多星期后,我看到他又坐在了那兒。他跟原來沒什么不同,我松了一口氣,向他笑笑。他沒有笑,他很平靜地望著我,木偶似的。他走到我身邊時,我醞釀已久的那句道歉的話卡在喉嚨里,始終出不來。這時他先開口了。你是個騙子!他咬牙切齒說。我從來沒跟你妹妹同桌過,他走了一段路后又補充了一句。
奇怪的是,這以后我突然改掉了嘆氣的毛病。身體里有種堅硬的東西生長出來,冷冷地抵在胸口,填補了曾經的虛空。我渾身輕松,大病初愈似的,唯一,并長久伴隨的后遺癥是,在喧囂的人群中仍難以改變的沉默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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