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須寫下那件事——
四年級時,也就是跟火神和解后不久,發(fā)生了那件讓我的童年蒙上濃重陰影的事。我一直不愿說這事,可我發(fā)現(xiàn),根本沒辦法避開它去回憶或者虛構(gòu)。這件事讓我童年的記憶沉浸在可怕的仇恨之中,這種仇恨至今仍不時跳出來,我不敢肯定,如果有機會,會不會打還那個人一耳光。
我和正上六年級的哥哥迷上了乒乓球。我們的零花錢只夠買球,爸爸用三合板給我們做了一副球拍。三合板很薄,擊中乒乓球時,嗵嗵嗵響,清脆的聲音讓我們興奮無比。那天下午,我和哥哥拿著球拍,興高采烈地騎著“高頭大馬”,穿過門前的煤渣小路,跨進學(xué)校大門,我們松了一口氣,乒乓球桌那兒一個人沒有!我和哥哥歡快地掃干凈桌上的灰土,找來磚頭壘在中間作為擋網(wǎng)。
一個十二歲的男孩和一個十歲的男孩全神貫注地盯著那只飛動的黃色乒乓球,他們的笑聲隨著乒乓球在空中飛。后來,乒乓球飄到那個十歲的男孩身后去了。乒乓球蹦蹦跳跳的,跳進了一片草地。十歲的男孩追上去,捉住試圖逃跑的乒乓球,轉(zhuǎn)身回來時,一個聲音喊住了他。
那個聲音說,你怎么隨便拿別人的東西?男孩扭過身子,看到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站在自己身后。男孩困惑地望望他,又看看手中的乒乓球,說這是我的球啊。少年背對著陽光走過來,他的臉黑黢黢的,看不清楚。他說,誰說這球是你的,上面有你的名字?男孩神色有些慌亂,轉(zhuǎn)過頭去尋求哥哥的幫助,可這時候哥哥坐在乒乓球桌上,頭扭到一邊,望著別處。少年說,這球上沒你的名字,你卻說是你的,照這樣說,我說這球拍就是我的,說著伸手去奪男孩手里的球拍。男孩不依,抓住球拍,使勁往后墜著身子,可他的力氣實在沒法跟少年的相比,球板輕易就給少年搶過去了。他繃紅了臉,又是抓又是踹地試圖搶回少年高高舉起的球拍,一次次無功而返。他又轉(zhuǎn)過臉去找尋哥哥,哥哥仍然不看他。他心里一片冰涼,發(fā)瘋似的,抓住少年不放,向他臉上吐唾沫。少年躲閃了幾下,抬起手,扇了他一耳光。
男孩呆若木雞,清脆的耳光閃電般劃過他頭頂?shù)奶炜铡?/p>
少年朝坐在乒乓球桌上那個男孩揚揚下巴說,喂,你是他哥?桌上的男孩終于朝這邊轉(zhuǎn)過臉來了。少年拿著搶來的乒乓球板朝他走去。十歲的男孩始終站在草地上,他木木地望著青草在陽光下迎風(fēng)起舞,閃爍著點點耀眼的光芒。他的腦子里是一片混亂的閃耀,他似乎不知道剛剛發(fā)生了什么,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么,也沒聽到身后那兩個人說了什么。
十二歲的男孩朝他走過來,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輕聲細(xì)語地對他說,三個人一起玩吧。男孩抬起頭望著哥哥,似乎沒聽懂他的話。哥哥又說了一遍,三個人一起玩吧。男孩聽懂了,他甩開哥哥的手,轉(zhuǎn)身跌跌撞撞地往學(xué)校外走。他跑過草地后,聽到哥哥在后面喊,你把乒乓球留下啊。
我沒把球留下,晚上,哥哥把我的那塊球拍還給我,我也沒要。
那一巴掌不停地在我的記憶中回響,一次,兩次,三次,感覺被打了無數(shù)個耳光。我忘不掉甩出那一巴掌時那人兇狠而鄙夷的眼神。我知道那個人,他是老煙的表哥,在鎮(zhèn)上中學(xué)讀書,經(jīng)常到我們學(xué)校來,叼根過濾嘴香煙,時不時地撩一下?lián)踝⊙劬Φ拈L發(fā),瞇縫著眼望向遠(yuǎn)方。他擁有那個年代浸泡在港臺電影中的少年的所有特征。
我跟火神的敵對關(guān)系雖已解除,可總覺得窩囊。這一巴掌不但讓我感到窩囊,更讓我感到對自己說不出的厭惡。我一定得報仇!一定要報仇!我用被子蒙住頭咬牙切齒對自己吼,不然我會永遠(yuǎn)看不起自己的!
可我沒能制定出什么周密現(xiàn)實的復(fù)仇計劃。
我的全部想象來自一部讓那時候的孩子癡迷不已的電影《小兵張嘎》。我像嘎子一樣,給自己做了一副彈弓。我找不到專門做彈弓用的杏紅膠皮,只能從廢車胎上剪下兩條彈性不夠理想的黑色膠皮充當(dāng)。彈弓架是后院石榴樹的一段枝椏,被我細(xì)心褪去黑色外皮,直到剝出光滑的黃色木質(zhì)。這副可憐的彈弓做好后,我每天都帶著它躲進后院竹林邊,找來許多壞的燈泡,一個一個插在竹根上,我就站在十來步外朝它們射擊。隨著射擊技術(shù)的進步,我卻越來越忐忑不安。
我曾經(jīng)對自己說過,射擊技術(shù)達到百發(fā)百中那天,我就得去復(fù)仇。當(dāng)那個人再次向我走來,一定得掏出彈弓,狠狠地給他一下。起初,我對這一天充滿期盼,可隨著時間推移,膽怯像大霧一樣,漸漸在心里彌漫開了。
我一次次想,我向他復(fù)仇后,他如何帶著一大批人把我打得血肉模糊,也許我就那么悲慘地死去。如果不去復(fù)仇,那便什么都不會發(fā)生,一巴掌又算什么?不過我很快對這種投降主義進行了嚴(yán)厲批判。我咬牙切齒地對自己說,你一定要報仇,不然你就是漢奸走狗賣國賊!
經(jīng)過精心準(zhǔn)備,我終于在一個下午踏上復(fù)仇之路。
我打探清楚,他住在鄰近一個村子里。
放學(xué)回家后,我和妹妹到田里拔草。我?guī)е妹靡恢背莻€村子的方向走,到了那個村子旁邊,我對妹妹說,你在這兒等我一會兒,我很快就回來。妹妹疑惑地看著我,我走了兩步,又轉(zhuǎn)回來,對她說,如果十五分鐘后我還沒回來,你就跑吧,跑得越遠(yuǎn)越好。說這話時,我心里陡然升起一種陌生而又熟悉的壯烈感。我在妹妹愈加疑惑的目光中轉(zhuǎn)身大踏步朝那個村子走去。剛剛對妹妹說話,這會兒簡直讓我熱血沸騰。我大幅度甩著胳膊,耀武揚威地邁著步子,心里充滿視死如歸的快感。
可剛到那人家門口,我的心沉下來了,渾身仿佛灌滿了濕砂子。
我又一次想到,待會兒報仇后,我說不定就會悲慘地死去,心里一點復(fù)仇的快感都沒有了。但如果不報仇,我就會看不起自己。
我躲在他家門口的籬笆后面,看到他和他的父母都在房子里。我小心翼翼地往里面張望,只要他們望向我這邊,我立即把頭縮下去。我捏著彈弓的手濕了,滿滿兩衣兜的小石子,墜得我都快站不穩(wěn)了。
我一直對自己說,你要等合適的機會,等合適的機會,一定要一發(fā)命中!我甚至想象出他倒在血泊中向我求饒的樣子。但這越發(fā)讓我緊張。記不得膽戰(zhàn)心驚地等了多久,也許只是一兩分鐘,也許是漫長的整個童年時代,我終于摸出一顆石子,哆哆嗦嗦地裝上彈弓,草率地射了出去。——哐!顯然沒射中,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在一個女人的叫罵聲中,飛一樣奔向田野。
我每天都忐忑不安地等待著,我確信他一定會來找我的,我跟妹妹走在上學(xué)路上,總不時轉(zhuǎn)過身子去瞭后面,格外注意那些隱蔽的地方,我時刻準(zhǔn)備著應(yīng)付他的襲擊,我時刻揣著兩褲袋石子,時刻帶著手柄被汗?jié)n染黑的彈弓。我如履薄冰地過了兩個多星期,自己把自己折騰得氣息奄奄,卻連他的影子都沒見到。我繃緊的神經(jīng)漸漸松弛下來了,這時候,他突然出現(xiàn)了。
那天早上放學(xué)后,我和妹妹在路上撞上了他。
我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到他跟老煙他們一伙人面對面走來。我懷著不知什么樣的心情迎了上去,盯著他,一直走到他跟前。他看了我一眼,把頭扭開了。我敢肯定,他根本就不記得我了。我手忙腳亂,感覺自己踩在了棉花上。也許是悲哀沖昏了腦袋,我竟然毫不避讓地朝他撞上去。他一把將我推開,罵道,小雜種,走路不長眼睛!他仍舊沒認(rèn)出我。不知道從哪兒來的勇氣,我學(xué)著大人的口氣,破口大罵,你他媽的才不長眼睛!他比我高出一個頭,叉著腰站在我面前,環(huán)顧四周,朝老煙他們嘿嘿冷笑,說你們有沒有聽見,他竟敢罵我?他一拳打了過來。
一頓拳腳后,稀里糊涂的,我就被他壓到身下去了。我和他都呼哧呼哧大口喘氣,我拼命掙扎,臉上的鼻子已經(jīng)給打得像一坨僵冷麻木的鐵塊。我強忍著才沒哭出來,但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
就在這時,村口供銷社的趙三撇剛好經(jīng)過,二話沒說,一把推開他,罵了他幾句,將我攔腰抱起。我發(fā)了瘋似的,對他又打又踢,嘴里不停嚷嚷,老三撇!放開我!放開我!他聾了一樣,手仿佛金箍,把我牢牢地固定住了。我想我那時候的眼神一定血紅血紅的特別可怕。妹妹哭泣著,小跑著跟在后面,手里拎著我打架時弄掉的兩只鞋子。
趙三撇將我抱回到家里時,我的叫嚷已經(jīng)有氣無力,渾身上下一點兒力氣沒有了。劉成良對我一陣罵,要不把你拉開,你還不給人家揍扁?你有力氣怎么不去罵那人?劉成良沒再管我,徑自跟趙三撇到堂屋喝茶去了。
我赤腳站在院子里,一個人,瞇縫著眼睛望著院子,院子里很高的青草迎風(fēng)起舞,閃爍著點點光芒。陽光瀉在我身上,水一樣涼冰冰的。一個寒戰(zhàn)跑遍全身,感覺心里水一樣柔軟。站了很久,鼻血已經(jīng)止住,襯衣上的血跡變得暗黑而堅硬,好似一個個光榮的彈孔。我一再想,我死過了。這讓我難過得不行,也讓我有種莫名其妙的快感。
妹妹怯生生地朝我走過來,我穿上她遞過來的鞋子,走出了家門。
渾身酸痛的我必須忍受饑餓了。
我早早來到學(xué)校,透過窗子,看到遠(yuǎn)處的操場上,有些還未回家的低年級的孩子在玩耍,他們往校門跑去,書包在他們屁股上一顛一顛的,很快,操場一下子空空蕩蕩的,只剩下一大片刺眼的陽光。
我感到胃也跟著空蕩蕩的,虛空得厲害。這種虛空是那樣的難以忍受。時間像風(fēng)一樣,在空蕩蕩的操場上空穿過,仰起一個紅色的方便袋,我盯著它,它飛上墻頭,飛上樹梢,飛到藍得耀眼的天上去。一個孤零零的紅點……終于什么也看不見。
同學(xué)們漸漸吃完飯來了。他們臉上蕩漾著笑,他們肚子里填滿美好的食物。他們離我是如此遙遠(yuǎn)。我想待會兒我就要餓死了,就要像那個紅色方便袋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這既讓我感到極度悲傷,也讓我感到對劉成良報復(fù)的快感——劉成良就是這時候騎著單車出現(xiàn)在校門口的,我看到他一直把單車騎到方大同的小院子前,停下車,進去了。不一會兒,他出現(xiàn)在我跟前,笑著對我說,我跟你們老師說了,放你半天假,跟我回去,有好東西吃。他說著將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一下子就屈服了,眼淚撲簌撲簌掉了下來。
就這樣,許多年后的現(xiàn)在,我微笑著,還能回想起爸爸那叮鈴鈴鈴的好聽的鈴聲。十多年前的那個自己坐在爸爸的單車后座上,旁若無人地穿過陽光燦爛的操場,看到剛來上學(xué)的同學(xué)背著書包困惑地看著我,我喜氣洋洋地對他們說,方大同說了,我今天不上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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