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葬禮很隆重,全宗族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來了,能來的都來了,行動不便的也叫人抬著,推著來了,好幾個祖奶奶,奶奶輩的邊哭著邊拍著棺木嘆息,“何必呢?!何苦呢?!何至于呢?!”
只是沒有人,沒有一個人站出來告訴我出了什么事,母親為什么短短幾天就撒手了?而且父親也不見蹤影,從香港趕回來的伯伯只說是聽了消息,一下子病倒了,下不了床,回不來了。
我知道一定是發生了什么,把母親給擊倒了,讓母親絕了生的念頭,連她最疼愛的我也不理了,不管了,不顧了,撇下孤零零的我走了,不再憐我,惜我,疼我,愛我了!可是他們,他們每一個人一定知道是什么,但是就是不肯告訴我,只瞞著我一個!
97年秋末的時候,奶奶也去了,聽說是積憂成疾再加上前些年身子被掏空了,沒來得及補回來,又吹了風,受了涼,便病倒了,熬不過,就去了。
奶奶的葬禮上,父親回來了,帶回一個20來歲的珠光寶氣的少婦和2歲多點的小男孩,以及5、6個屬下,傭人,他們三人沖奶奶的棺木磕頭,叫“媽”,叫“奶奶”……
我茫茫然呆立的時候,場面有些騷亂,隨即我被帶離了靈堂,這就是我與父親的第一次會面,就只匆匆到了個照面,連個招呼也沒來得及打,話也來不及說就被帶回了與母親原來的住處。這么多年我一直不敢問,那時候父親看到我了嗎?知道我是誰了嗎?認出我了嗎?……
過了幾天,奶奶下葬以后,終于有人將我帶到爺爺住的老屋,當時父親也在,那名少婦也在,那哥兒也在。父親就象母親形容的那樣,跟照片上的一模一樣,文質彬彬,溫文儒雅;那少婦端坐在椅子上,只淡淡看了我一眼,并不理會,專心致志的溫柔的看著懷里的小哥兒玩?!?/p>
爺爺唉聲嘆氣的將我招呼到近前,一一指著讓我叫人,爺爺的一聲“爸爸”令少婦的臉色巨變,她瞪著我,再看向父親,眼里的怒火熊熊燃燒,雖然她極力隱忍,可逐漸加重的手勁弄疼了懷里的幼子,小哥兒哭了起來,父親看也不敢看她一眼,只殷切的看著我,我看著既激動又羞愧的父親,臉色陰晴不明的少婦,嚎啕大哭的小哥兒,忽然間就醒悟了,以我想都想象不到的平靜語氣,定定的一一看著他們,問“你是我爸爸嗎?真的嗎?我還從來沒有見過我爸爸呢!”
……
然后,不久以后,我就聽說那天父親房里的燈早早的滅了,屋里隱隱約約傳出壓抑的爭吵聲,后來連爺爺也被驚動了……,我不知道他們說了些什么,沒人知道,除了他們三人,然后,他們一行人又消失了,象夢一樣,來了又去……
“要是你,你怎么做?跟我母親一樣,絕食自盡嗎?”李為善忽然停住,問向一旁正唏噓不已的葉秋紅。
“?。课遥课腋陕镆腊。坑植皇俏业腻e!而且好日子還在后頭呢,死了多可惜??!”葉秋紅條件反射的脫口而出。
“那你怎么做?”李為善繼續追問。
“當然是離婚啊,速度的!把他的財產全要過來,再狠狠敲一筆厚厚的贍養費給兒子,然后逍遙自在的帶著兒子吃香的喝辣的去!切,臭男人而已,誰稀罕誰揀去……,?。 比~秋紅一下反映過來,捂住了嘴,漲紅著臉瞪著李為善。
李為善笑了,笑得意味深長……
葉秋紅是一頭的霧水,她忐忑著他是不是被往事的回憶刺激過度,腦筋轉不過來了,怎么奇奇怪怪的,問得奇怪,笑得也奇怪。
吳英蘭一會看看微笑著定定望著葉秋紅的李為善,一會看看平時精明能干此刻卻懵懵懂懂葉秋紅,心中一動,好象一下子明白了些什么,眼睛一亮,目光更加頻繁的在兩人之間掃蕩,漸漸也開始曖昧起來……
引得李為善隱秘的看了她一眼,見到她眼里的了然,微笑,更加的不動聲色。
而不明狀況的葉秋紅看看竊笑的吳英蘭,又看看微笑著的李為善,更加迷糊起來,只是不知怎么的,臉,卻開始熱起來,紅起來,燒起來,令得吳英蘭有些憋不住了,想要笑出聲來,不過在接收到李為善的警告后,只好繼續憋著,使勁憋著……
最終李為善還是決定不著急,慢慢來,先放過她,又開始講起了他的故事:
爺爺臨終前,把我叫到了房里,將整件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訴了我,讓我不要怨恨父親,因為這一切關系著宗族上下2百多人的肚子和生計,父親也是迫不得已,要我原諒他。
是,我是明白他的苦衷:5、6個毛頭小子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打拼,因著是偷渡,是黑戶,高新的、前程光明的工作沒指望,即便是再有學識再有才干也不能去爭取,去搶奪;只能出賣自己的勞力,靠身體吃飯,那能夠做什么?太省了,身體垮了,掙不到錢;自己吃飽了,又能有多少結余?宗族里嗷嗷待哺的幼兒、年邁體虛的老人可不在少數。
偶然得了富家千金的青睞和賞識……。2百多人的命運與兩個人的命運比較起來,更是顯得自己抉擇的偉大……
200人、300人、400人的歡呼,贊嘆瞬間就能將母親單薄的,撕心裂肺的哭聲淹沒,連悲愴的身影也看不見……
只是我還是無法原諒他,不是因為他做出的決定,以一個宗族的族長身份來說,他做的也沒錯;我只是無法原諒他在做出這個決定以后,沒有勇氣回來面對我的母親,面對我。我相信只要他在這之前或之后一五一十的和盤托出,母親只會默默的退出,不吵不鬧,不多說一個字??墒牵赣H還會活著不是嗎?父親給她的一片天崩塌了,可是還有我呀,和她朝夕相對,相依為命了5年的我還在啊,不是嗎?只要我還活著,母親一定會在一旁靜靜守護,哪怕她愛父親的心已成灰。但是我也是她的另一根支柱不是嗎?
父親這般掖著,藏著,瞞著,成全的只不過是他的自私,他自以為是的情深,自以為是的意重,就這樣任性的拖著母親不放手。等母親幾年后知道了真相,全宗族200多人因著他和她的緣故才可以很快吃飽飯,穿暖衣的事實象一座泰山猛然的壓過來,瞬間便壓倒了她,擊垮了她,摧毀了她……父親的一句對不起母親都聽不到,她連掙扎的余地也沒有,連放手都不能夠……。
母親就這樣生生被囚禁起來,能放她自由的人根本不敢,或者不想露面,連黯然離開的權利都沒有,母親只好用死來成全自己的解脫……這叫我怎么原諒他?只要在之前,哪怕是在接濟的物資來到前一個月,不,半個月,十天!在那時母親能收到一紙離婚書,母親就不會死了!可是,就因為他自己所謂的大義,所謂的情深意重,所謂的情有獨鐘,生生耗死了她的母親,這叫我如何能原諒他?如何能?……
爺爺的葬禮過后,父親將我帶到了香港,那是98年了,我6歲了,卻是第一次和父親大手拉小手……
我們住在梅家大宅里——這名字一直沒變,父親住進去了,沒變;父親是唯一男主人了,也沒變;今后也不可能變了——梅夫人對我很冷淡,雖然她明確的表示不喜歡我,卻也沒有怎么我,供我讀書,學校也是符合梅宅身份的學校;我的房間也比較著梅杰的——梅杰是我的弟弟,我同父異母的弟弟,小我3歲的弟弟,母親去世的時候梅杰已經1歲多了;而父親,父親是半入贅的,不公開的入贅,所以他們的第一個男孩要隨母姓,呵,呵,梅杰!弟弟!我的弟弟!
梅夫人從來沒有打過我,罵過我,無論最初我如何故意的調皮,搗蛋,如何的鬧騰,闖禍。她一直冷冷淡淡,客客氣氣的。呵,梅宅里的下人也得了吩咐,沒人太過怠慢我,大家都客客氣氣的,很是有禮……。終于我知道了在那里我只是個客人,一個借住的客人!
從那天起,我偷偷建了賬本:學費,我照單全收,記一本,因為那是父親的責任,我接受得安然,坦然,那是不用還的;每月的零花錢一本,從來不用,等攢夠了一定的數額,就以母親的名義捐出去,孤兒院、養老院都可以;每季的鞋帽衣物等一本,價格盡量打探出來,一半是父親的責任,不用管,另一半記起來,是她們梅家的,將來有一日,有機會了,我會一毫不差的歸還;三本賬本,三個用途,一筆一筆涇渭分明的記著……
我拼命的努力讀書,我知道這來之不易,是母親用命換回來的,容不得我浪費;而母親的遺言是‘我要好好的’,那我便好好的,好好的活著,活的好好的!12歲上了國中,每個星期六星期天,寒暑假的每一個白天,我便離開梅宅,起初是在一個廢墟,后來是在一個死黨的家里,換下我一身光鮮亮麗的行頭,穿上破舊的衣裳,戴上寬寬大大的大草帽,踏著垃圾堆里撿回來,清洗干凈的舊鞋——我平時的鞋子都是名牌貨,太惹眼——走街串戶的去撿破爛;到了16歲,便開始偷偷摸摸,遮遮掩掩的打零工;18歲租了房子,搬出了梅宅,光明正大的打工,美其名曰:體驗生活。那幾年什么活我都干過,刷盤子、送報紙、做速遞、門童、家教,健美教練等等等等,不勝枚舉,哪樣來錢多就做哪樣,到了大學畢業終于賺回了一間20多坪的小屋做為棲身之所
“有了棲身之所,我以為我從此就可以象只終于掙脫牢籠的小鳥,能夠自由的,快樂的飛翔了,可是,一個晴天霹靂砸碎了我的美夢,并將它們碾壓成泥,成塵——原來在某些人眼里,我一直是個寄生蟲,一個緊緊的,厚顏無恥的攀附著他們梅家的寄生蟲,一個由他們供養,貪婪的吸食他們血肉的寄生蟲——7月,今年7月,我的弟弟,同父異母的弟弟,梅杰,大學畢業了,準備正式進駐梅氏集團,持掌大權。這本與我無關,我一直謹記著我姓李,他們姓梅,可是不知道是誰挑唆的,有一天,父親將我叫回了梅宅——自從我18歲搬出來以后,梅宅所有的公開宴請我必須一如既往的出席,露個面,打個招呼以彰顯梅宅的安詳和睦,兄友弟恭,和樂融融!——那天,梅宅所有的主人都在:父親,梅夫人,梅杰,李悅容,李悅文(我另兩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妹妹),我進入客廳的時候,他們一個個齊齊整整的端坐在各自的座位上,定定看著我進來,沒人挪動分毫——呵,呵,象傲慢的主人正等待不受歡迎的客人!象冷酷無情的法官在準備宣讀嫌疑犯的判決書!梅夫人拿出一張支票——那張五百萬的支票和一份文件,文件上明確標明:我,李為善自愿放棄梅氏集團的所有繼承權,并且終身不得以任何名義進入梅氏集團名下的各家廠家,商場,企業等等。
我很憤怒,覺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便詰問父親,他是不是也是這個意思……
父親沉默不語,低著頭不敢與我對視。我一一看向他人——梅夫人,呵,梅夫人平靜的看著我,眼底一如既往的冰冷;梅杰,一臉的輕蔑,囂張,只差惡語相向了;李悅容,不知所措,欲言又止;李悅文則是完全的無動于衷,事不關己,甚至眼底還有隱隱的幸災樂禍和嘲諷。
于是我逃了,落荒而逃!我只能從那里逃開,遠遠的逃開,我知道從那一刻起,我永遠的失去了我的父親,不,也許更早以前,我已經失去了,只是我從未察覺,或者心底不想承認、不肯承認、不愿承認罷了……
我覺得這是個劫數,我努力專研了4年的人類心理又如何?!我永遠無法冷靜的分析最親的親人放棄或背叛背后的動機,無法平靜的接受這樣殘酷的事實!于是我只有逃開,遠遠的逃開,頭也不回的逃開,鴕鳥般的逃開,逃到茫茫無際的草原,艱苦惡劣的戈壁灘,渺無人煙的沙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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