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剛走出薛舉城的時候,四下一片荒涼。
天空是土黃色的,大地是土黃色的,背后的城池也是土黃色的,最后終于把周寶也變成了土黃色的。在涇原,只要是沒有被薛舉磚覆蓋的地方,一切都是土黃色的。周寶總覺得自己應該打道回府了,因為在這個土黃色的世界里,即使能夠找到他想要的花草,也只可能是土黃色的。而這樣的花,周寶是決計不會要的。但周寶又不能這么快回去,因為他出門的時候曾經說過要帶些東西回來的,這句話老管家聽見了,三個在前院曬太陽的家丁聽見了,門口的兩個路人也聽見了。如果讓這么多人知道新來的節度使不講信用,那一傳十十傳百,最后不但丟了威信,怕是下了黃泉也難和祖宗交代。
于是土黃色的周寶就在這個土黃色的世界中行進著。這兒的一切都是土黃色的。這就是說,假如周寶暈倒在了半路上也沒有人會發現他,因為他和這兒已經相交融了,只有離他一尺以內并且他在移動的時候才能恍恍惚惚發現有個人影。
沒過多久周寶的衣服就全部濕透了。那身衣服黏糊糊地粘在身上,讓人很不舒服。周寶原地旋轉了三圈,在確定周圍沒有其他人之后,他把身上的衣服脫了。只留下了一件白色的袍子套在身上維持體面。除此之外,周寶還想把背上扛著的那些廢鐵給扔了,但要是把它們扔了周寶就肯定什么也做不成,要是什么也做不成的話,先不談失信的問題,那就意味著周寶之前走了那么久都是白費苦工。考慮到自己堂堂一品大員,無論如何是不能夠白費力氣的,周寶就扛著廢鐵們繼續前行著。
太陽像是火烤一樣的,把忽然卷起的風沙曬得發紫,就像一陣紫色的煙霧,打得人臉頰生疼。周寶累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遠,只是回頭已經看不到薛舉城了,只能隱隱約約看到來時的腳印成曲線排列著。因為很久沒喝水,所以周寶身上的毛孔都大大地張開著,妄圖吸收著,水分,但卻只有風沙一個個地跑進了那些細小地孔洞里。而周寶后來在府里醒來,就已經是三天以后的事情了。這三天里沒有人給周寶洗臉,那些毛孔里的沙粒一直沒有被取出來,最后就取不出來了,這也就是說,周寶就這么變成了一個麻子。當然,那時的周寶沒有想到這么多。他的身軀正在無意識的移動著,而他的腦子,正陷入了一片幽冥當中。
周寶覺得,兩百多年前,薛仁越在這兒行軍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場景……
那時的涇原,或許人比現在還要稀少。但也因為沒什么人,一路上常能看到成片的胡楊。那些胡楊長得形態各異,枝干纏繞交錯在一起,密密地組成了一個濾網,黃色的風連著沙子從一頭吹過,另一頭出來的風就是干干凈凈的透明的風了。薛仁越的軍隊就駐扎在胡楊林的背風面,這樣士兵不容易患上塵肺病,在敵軍進攻時也好有個依靠。
薛仁越坐在胡楊樹下的時候,常常會覺得眼前這片無垠的黃沙,還有父親曾經說過的那個長安,都是屬于自己的。從生下來的那一天起,薛仁越就一直生活在這片黃沙之中。父親常常對他和哥哥說起長安,父親說他以后一定要去一次長安,威威風風的去一次。父親說長安里有七十二坊,每一個坊都比金城要大上十倍不止。那時候的長安還不是王朝的都城,這也就是說,那兒還沒有住著這世界上最尊貴的人,只是有著來來往往的商販和奇珍異寶。但這一切對薛仁越來說已經足夠了,他不想要太多,他甚至不想擁有,他只是想看一看,只要看一看就足夠了。
大業十三年,父親薛舉在金城起兵反隋。
那天晚上,站在金城糧倉外的薛仁越,第一次發現,自己一直以來的夢想,竟然離自己那么近,仿佛就在眼前……
夜晚忽然起風了。遠處的沙丘又變成了平平整整的荒原。胡楊的枝梢正顫抖著。月亮意外地明朗。薛仁越忽然想起來今天是十四了。父親和哥哥,他們都在哪兒呢?薛仁越理了理蓋在身上的毯子,把頭從身旁兵士的肩膀上拿開了。
我睡了多久?
大人,有三四個時辰了。
是嗎?記得通知其他人,卯時拔營出發。不要誤了時辰。
聽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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