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瀟晗

　　我躺在病床上，睜不開眼，卻聽得見周圍的聲音。心電圖令人煩躁對的“嘀嘀”聲不停地滴進我的耳朵，我不自覺皺起了眉。

　　我終于要迎來那一天了吧。人總是會死的。當我腳抽筋，滑倒在浴室的那一秒，我就知道我這把老骨頭已經差不多散架了。這樣也好。無數個漆黑孤獨的夜晚，我一個人，也想過隨老婆子走，但始終不放心女兒旖旎，生怕她以后在公婆家受了什么委屈找不到依靠。現在好了，這是我的劫數，來了躲不了。

　　女兒從家里把那本日記帶來后的第二天，我醒了。我拔掉了氧氣罩，整個人精神抖擻，一點兒也不像個病人。

　　“爸！”

　　“旖旎，爸沒事。爸爸想出去走走。”

　　“那怎么行！你摔這一跤可不輕！”

　　“讓爸出去走走吧，就這一次。”

　　“那我和家駿陪你去吧。”

　　“瞧你，爸這么大個人走丟不了。你和家駿還要工作！讓我一個人去逛逛。”

　　我抱著旖旎的那本破舊的日記，一個人獨自走著，在市內到處游蕩，晃著晃著，走到了一中。我自然是進去了。

　　退休之后，我很少回來了。一中比十幾年前更華麗了。可惜，在我記憶中最美的一中，永遠是五十幾年前的一中。那時候的這里，男主角和女主角在青春里上演了一出最荒唐的正劇。三年正劇，五十幾年的悲劇。

　　我每走一步，都仿佛能看見這片土地上過去發生的故事。那段故事里我是主角，然而我身邊所有的人都不是另一個主角。另一個主角總是混在人群里，那么難讓人察覺。就這樣，她在一中的每一條路上，遠遠地望了我三年。我想起了那本日記中發生的所有歷史，也想起了無數個日記以外的現實。

　　每一間教室里都不再有木質的桌椅；每一棵樹也不再像幾十年前一樣郁郁蔥蔥；每一陣風也不再裹著土腥味……幾十年，變化太大，縱使我的心亙古不變，我眼中的世界也早已是幾十年后的模樣了。

　　她愛看我打籃球的籃球場，不見了。她和我一起練過歌的琴房，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豪華的立體聲琴房和一架定期有人調音的高級鋼琴。

　　旖旎的死，是我這輩子的心結。

　　她死的那天，馬雨琪的電話被我掛斷后，我發現手機收件箱里有一條未讀的短信。是當天午夜十二點半收到的。是施旖旎發的。然而，我前一天午夜零點，喝得爛醉如泥，到家后頭貼著枕頭就睡了。一直睡到下午兩點，被電話吵醒。

　　都怪我……

　　聽馬雨琪他們說，旖旎出車禍是在銀座影城那邊的十字路口，早上十一點左右。如果我能看見她的短信，直接回絕她的話，就不會有這樣的悲劇了吧……

　　那本日記跟了我一生，我也看了一生，寫了一生。然而，那個人永遠地定格在了那些褪色的老照片里。我一直在成長，她卻停留在了十八歲。她的最后一個生日，我甚至強迫自己沒有發一條短信。

　　這輩子，我最難忘的記憶，竟都是經歷時從未在意的。我珍視的過去，全是這本日記向我傾注的。久了，我分不清那些究竟是旖旎最珍惜的時光，還是我的。

　　我的一生都在惦記著一個女人，盡管之后的我娶了別人作人妻，生了孩子，有了美滿的家庭。如果那女人還活著，我虧欠她的，在后來的日子我都能償還。可惜……

　　我拿出包里的鋼筆，咳嗽著，手顫抖著，在日記本上最后一頁寫著：我愛你，施旖旎。

　　那六個字，歪歪扭扭，我一滴渾濁的淚滴在了紙里。

　　寫完，鋼筆落地，我開始覺得渾身酸痛，一聲咳嗽一口血。感覺頭很重，重到足以壓垮整副骨架，我再也撐不住，昏昏沉沉地躺在了大田的大階梯上。

　　“不可以睡！陳瀟晗，不可以睡！”

　　啊，看來人之將死，會出現各種幻聽。嗯，這聲音很悅耳，我第一次聽見時是在十四歲的全國中學生音樂交流會結束后，最后一次是在高考的最后一天。這聲音的主人也只會是那本日記的主人。

　　“陳瀟晗，不要死！不要死！”

　　“旖……旖旎？”哪怕是幻覺，也讓我最后聽聽吧。

　　“嗯！你聽見我了！你終于聽見我了！”一只手摸著我的臉，“陳瀟晗，不要睡啊！”

　　我摸上了這只手，很溫暖也很柔軟。這幻覺太真實了。我努力睜開雙眼，真的是她！她還是十八歲時的模樣。是我記憶中的模樣……不，比那更美。

　　“旖旎，我一直想告訴你，我愛你。已經愛了很久很久。”我親了她的手。顫抖著，我已經皺得不像樣的黝黑枯骨終于抓住了這只白皙光滑的手。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不準……哭。咳！能再看見你，是……我一生足矣。你愛我嗎？”

　　“愛！我愛你！施旖旎愛陳瀟晗！”

　　我笑了，閉上了眼。

　　能再聽你說一遍。就夠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