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12.21 廣西 南寧
葉秋紅的情緒有點低落,因為今天是外婆的生辰,而她卻不能請假回鄉祭拜,想到這世界上最疼愛,最掛牽自己的人離開已經5年了,只剩下自己煢煢孑立在這茫茫人海中,再沒有一個瘦小傴僂的身影,熱氣騰騰的飯菜,昏暗微弱的燈光等待著自己歸家了,不由得幾乎要潸然淚下……。可是看看四周——或臥或坐,或吵或鬧,或唱或笑,一室7、8個姐妹鬧哄哄的宿舍,更加的傷感起來,只想著要離開,避開,逃開,找個沒人的地方好好跟天堂里的外婆說說話,聊一聊,告訴她自己一切都好,吃得香,睡得沉,領導表揚,姐妹友愛……,于是,便靜悄悄一個人出了門,往樓頂走去。
待得到了樓頂,只見寒風蕭索,象個暴斂的怨魂在樓頂肆虐,從這頭呼嘯著飛奔過那頭,又從另一個方向閃現,盤旋著飛舞到另一邊……,倒是把自己未曾流下的淚都給吹干了,凍結了。
葉秋紅深吸了口冷冽的寒風,被激得打了個大大的寒顫,不由得縮了縮脖子,緊了緊衣領,決定還是不要大老遠的將外婆呼喚出來了,免得外婆又要受罪,凍壞了,還是等夜深人靜時,在睡夢中營造個溫馨花園再請外婆回來團聚吧!
葉秋紅剛轉身,想要下樓,眼一偏卻瞥見樓頂朝南的背風處亮著一片燈光,她好奇了,疑惑的走了過去……
只見一盞溫暖的橘黃燈光下,一個穿得臃臃腫腫,包得嚴嚴實實的人影在來來回回的不停走動,時不時的跺跺腳——應該是被凍的,待那人轉回身,便看見她只露出了一只手,一雙眼——手上戴了毛線勾的手套,拿著一本書;她正低著頭盯著書本,想是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存在。
葉秋紅走過去,打了個招呼,“你是誰?大冷的天在這干嘛呢?”
那人一驚,頓住了腳步,抬起了頭,葉秋紅被她眼睛里閃現的熠熠星光晃得閃了神……
那人拉下嘴上蒙著的圍巾,羞澀的抿嘴一笑,“啊?!你好,我是9月份新進的員工,目前正在電大進修,宿舍里有點吵,就躲在這里看書,這,——應該沒事吧?”
葉秋紅躲在背風處,靠著墻,饒有興趣的看著這個與眾不同的新同事,“你好,我的供銷科的葉秋紅,沒事,沒人會多管閑事,將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報告給領導。不過,表現得與眾不同可不是什么好事情,這樣不容易交到朋友,特別是文化人!要知道車間里的姐妹大多是小學或初中就出來拼搏的鄉下妹,你這種知識分子的派頭會把她們給嚇跑的!”
那人也禮貌的點點頭,“你好,我是吳英蘭,是車工。謝謝你的忠告,其實我也挺想交幾個朋友的,可是——千辛萬苦才爭得了這么個學習的機會,我不想放棄!再說,我始終認為能永遠陪伴自己的也唯有自己一個人而已!朋友總是會來來去去,聚聚散散;而親人?——也會隔著百里,千里,萬里,隔著各自的家庭、工作……。
不如趁著年輕,多看點書,多學點知識,開闊自己的視野,拓展自己的胸襟……。要知道只有把人啊,事啊,物啊,裝在腦子里,它們才會隨著你遠走天涯,任時光飛逝,也不離不棄,——除非,你將它們隨手丟在了某個角落。”
葉秋紅輕笑,“嘿,說得真好,很有道理。你平時都是這么說話的嗎?也不怕別人聽不懂?”
吳英蘭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不想手里還拿著書呢,倒變成了書不輕不重砸了她的腦袋一下,發出一聲輕悶,“哪能啊!我也不知道怎么脫口就說出了這么幾句話,正莫名其妙呢?不會是哪位文人騷客的魂魄附了體,借機發發酸,無病呻吟的吧?!”
葉秋紅啐了她一口,“呸,呸,大晚上的也敢說這些陰森森的話,你不怕它們來找你爭辯爭辯,討回公道,我還怕它們追著我要我也做個書呆子呢!——你看的什么書?在電大學的是什么?”
“報考成 人大學時,填的是會計,陳姐姐她們都說這個專業的需求量大,也適合女孩子。”
葉秋紅也點頭贊同。
“不過來這里工作了幾個月以后,就發現自己更喜歡服裝!看著五顏六色,多姿多彩的布匹經過設計、裁剪、縫紉、熨燙等等一道道工序變成一件件鮮活的、靚麗的服飾,我就不由自主的興奮起來!所以我就開始摸索著看服裝方面的書;這樣又要上班,又要學會計,又貪心的想學服裝,時間上就有些緊了,所以只好偷偷拉根線,裝盞燈,利用晚上的時間上天臺來看看書。
這里很安靜,白天除了有人上上下下的晾曬衣物,晚上也沒幾個人會上來,所以我也沒覺得有什么不自在的。”
葉秋紅感慨著她的努力與勤奮,一面又不由的好心提醒,“現在大冬天的是沒人上來,可到了夏天的時候,很多人喜歡上天臺來納涼的,那時候就不太好了,又吵,又顯得你太突出,太另類了!”
吳英蘭笑了,為了這素昧平生的關懷,“沒事!謝謝你的提醒!大不了到時候我就到圍墻那邊的路燈下去看,那里有個花壇,可以坐在花壇的青磚上;而且那里挺偏的,也沒人往那邊走。”
葉秋紅揶揄的笑,“沒人走?!你沒走過,怎么知道得這么清楚?你不是人啊?!”
吳英蘭也知道自己一時失了語,嘿嘿笑了,然后指點著給葉秋紅看自己發現的“風水寶地”,“喏,就在那,有路燈,能照明;高大的棕櫚樹能夠遮住上方的視線;坐在花壇邊,冬青能藏住身影,這樣我在那邊看書,就不會有幾個人看見,就不會太特立獨行,脫離群眾了;而且離宿舍樓也近,就在旁邊,要真有事,大叫一聲,整棟樓的人都會聽見,很安全!只是現在天冷,不好坐著不動,要象現在這般來回走動就太顯眼了!”
葉秋紅也不由得贊嘆,“你還真是聰明呢,考慮得也很周全……”一陣寒風咻的刮過,葉秋紅和吳英蘭不由得齊齊打了大噴嚏,葉秋紅冷得連連跺腳,她搓著被凍僵了的手,一個勁的哆嗦,“不行了,好冷,我得回去了!你回嗎?”
吳英蘭搖搖頭,“先不回,我今天還沒看幾頁書呢!你瞅瞅我這全副武裝的樣,又來回走動的,其實也凍不著。不過你真的還是趕緊下去吧,手套、圍巾、帽子都沒戴,別凍感冒了!”
“我是得趕緊回去了,倒是你也要多注意點,這時節,感冒了可不容易好,而且頭也會昏沉沉的,更加看不進書,那樣一來就得不償失了,小心點啊!對了,我住607,有時間去找我玩啊,我發覺你還是挺好相處的!”
“好的,一定去,我住411,你也可以去找我!”
“好了,不說了,好冷!bye-bye!”
“bye-by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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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10.12 廣西 南寧
“英蘭,怎么大中午的也不歇著,睡個午覺?今天可是星期天!”葉秋紅轉過花壇,果然看見吳英蘭一個人坐在樹蔭下,手里拿著支鉛筆聚精會神的在紙上比劃著什么。
吳英蘭聞聲抬起頭來,大喜,“葉姐,你什么時候回來的?!有沒有禮物啊?”
葉秋紅咋怒,瞪大眼睛,單手叉腰做茶壺狀,“你這個丫頭!敢情就惦記著我的禮物呢?!我這么個大活人站在跟前,愣是一句問候也沒有!真是良心大大的壞,有沒有?!哼!……,算了,算了,給你!沒心沒肝沒肺沒良心的家伙!真是誤交損友,一失足成千古恨啊!!!”她一面大發感慨,一面將藏在背后的書遞給吳英蘭。
吳英蘭也不理會她的作戲,嘟著嘴給她一個飛吻,便喜滋滋的接過書,迫不及待的打開,“就知道葉姐對我最好了!來,么一個!哇!最新出版的時裝雜志吔!真是知我者,葉姐也!!!”
葉秋紅無奈的看著她耍寶,搖搖頭輕點她的額頭,坐下來,將吳英蘭膝上的小畫板拿過來,仔細的端詳,“唔,不錯,一段時間沒見,進步挺快的!不過,怎么只有衣服的樣子,沒有模特?我見好多時裝畫都是人與服裝相互依托,相互輝映的。”
吳英蘭一面欣喜的研究著雜志里的圖片,一面回答,“誰叫我文化低呢?剛初中畢業!在學校的時候對畫畫也沒有興趣,更沒有專門練習;如今才知道繪畫的重要性,可惜,已經晚了!手更是僵硬了!模特畫得一點美感都沒有,硬邦邦,死板板的,手不像手,腳不像腳的,看著就別扭!只好放棄,一心只專注畫好款式圖了!”
葉秋紅也點頭,“只注重款式圖也好,專一就容易專精!制衣廠里注重的也是款式圖。畫不好時裝畫沒關系,也不一定要做個全面發展的設計師,只要你的設計新穎、別致,緊跟潮流,大把的制衣廠搶著要!”
吳英蘭也喜滋滋的點頭,“我也是這樣想的,反正我也是半路出家,才剛接觸的服裝設計,現在最最關鍵的是要把基礎打好!以后再慢慢看自己的能力,可以往那個方向發展;找準方向了再把重點掌握住,就OK了,至于輔助的,次要的,也只好再慢慢撿起來或者能找個名師指點就好了!
唉,現在我一個人自學,沒個人手把手教的不說,有問題也不知道要找誰問去。噯,有時候我就覺得吧,可能有好多好多的問題我自己連找也找不出來,不知道它們在哪,更別說解決問題了,只能囫圇吞棗的將所有書上的東西一股腦的往腦袋里塞!唉,真希望自己能真真切切的坐在教室里聽教授們講解,和同學們相互交流,把自己的不足找出來,把別人的長處偷學過來!”吳英蘭仰頭望著遼闊無垠的天空上飄蕩的朵朵白云無比惆悵,無比向往……
葉秋紅也只能拍拍她的肩,卻想不出什么話來安慰她,勉勵她……
“咦,你剛才怎么說自己剛初中畢業?說錯了吧?你現在可是在電大讀大專呢,過兩年可就是個嶄新新的大學畢業生了!”
吳英蘭一支愣,驚醒過來,左右看看,又站了起來向四周張望,方才坐下來,貼著葉秋紅的耳朵悄聲的說:“葉姐,我也不想瞞你,其實我真的是初中剛畢業就出來打工的,那高中畢業證是因為我想要上大學才回老家,讓我大伯幫我買的,花了5千多!大伯說這畢業證就是個蓋了公章的空殼子,學校里沒有我高中念書時的檔案,教育局里也沒有,只掛了個名,讓我能通過成人高考報考和審核的關。大伯說讓我小心點,等電大畢業了就把高中那證給毀了,免得留了把柄,招了禍!”
葉秋紅大吃一驚,忙低聲說:‘這也行?!不過也是,現在也沒有人會仔細的察看檔案。等你電大畢業了,也就不用再提心吊膽的了!怪不得你這么拼命呢!雖然不喜歡會計,喜歡的是服裝設計,也不肯把會計給扔了,是怕再報考一次,增加風險吧?”
吳英蘭點頭,算是承認了,“沒有服裝設計的文憑也沒有關系,大不了我從個小裁縫開始,慢慢慢慢再發展,開個小廠,只要能做漂亮服裝我怎樣都開心;或者有一天我的信心暴漲,頭腦發熱,去參加全區服裝大賽什么的,來個嶄露頭角也不是沒有可能!”
葉秋紅用力的拍著她的肩膀,給她鼓勵,“對,加油!只要是金子,總會發光的!先學好基礎,再全盤掌握,等融會貫通了它,總能闖出一條康莊大道來的!”
吳英蘭一把抱住她,為自己能找到一個關心、愛護自己,并不吝嗇的時常給予溫暖與關懷,并且一如既往的給予支持與力量的好朋友,好姐妹而慶幸。
好一會,等吳英蘭好不容易收拾好情緒,不好意思的放開自己,低著頭羞澀的繼續看書的時候,葉秋紅才一面小心翼翼的注意觀察著吳英蘭的神色,一面遲遲疑疑的問:“那個,英蘭,你家不是鎮子上的嗎?父母親又是雙職工,怎么會連高中都不上?看你又是個愛讀書的……。我家是鄉下種田的,從小父母離異,我媽又早死了,就我和外婆兩個相依為命的,日子過得挺艱難的!可我外婆還是死活要我讀完高中,為這,連家里的田地都賣光了,還欠了不少債,最終才熬過來的。你家——,是不是有什么困難?認識你差不多一年了,就只見你春節的時候回家幾天,廠里放個長假,短假的也沒見你張羅著要回去;平時你又那么節省,舍不得吃好的,穿好的,連書都不買,全是借圖書館的……,家里是不是有什么困難?要不要我幫忙?我雖然掙的不很多,也有些積蓄。”
吳英蘭低著頭沉默了良久,方才把所有的一切告訴了葉秋紅:姐姐上了高價大學;母親冷漠的拒絕讓她上高中;好友一家如何為她謀劃;到南寧陳家做保姆;陳家老老少少如何慈愛,如何可親,相處的如何輕松,融洽;96年初陳家姐姐如何利用職務之便,花最少的價錢幫她將戶口遷到了南寧;而所有費用全部都是自己獨自支付的,父母親不聞不問;為了報考成人大學,自己如何回老家繞過父母,找在教育局當官的大伯,大伯出于關愛與同情,如何打通門路與中學的校長買了張文憑,并墊付了全部費用,自己直到最近才還清;去年9月份,陳家的小公主上了幼兒園以后,如何在陳家大姐的幫助下進了騰飛服裝廠工作;聽說自己想要學服裝設計,陳家大姐甚至給廠里的領導打了招呼,讓自己可以依著工作的流程2-3個月換一個工種,以便可以學習更多、更全面的知識……
葉秋紅就象聽了一則最曲折離奇,匪夷所思的故事,憤慨有之,慶幸有之,開懷有之,感慨有之,憤怒有之,鄙視有之,開心有之,興奮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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