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五

　　我現在正在院子里坐著。屁股下面是厚厚的一層松針和梧桐葉子，柔軟得讓人想脫光了在上面滾上一圈。我在發了半小時呆之后總算是跳進了院子里，不再盯著那墻邊的牽牛花看了。表哥的遺囑里沒有寫要把他埋在哪一個墻角，這讓我很犯難。不過也有讓人開心的地方，那就是我們的院子修得四四方方的，只有四個角。若是修成了圓形的，我只怕就要在這兒坐著和樹葉一起腐化了。

　　在表哥給我的故事里，周寶也遇到了這樣的問題。后面的這一小節故事表哥是記在紙上的，而我把它認認真真地對折之后放在了我的錢包里。結果在來的路上，它就這么和我的錢包一起被人偷了。現在的小賊也是善解人意的，知道你正悲痛萬分的，所以就偷了你的錢包。若是在平常，你要為此傷心兩三天。而在你表哥死了的時候，就一共只用傷心兩三天，相當于打了五折，很是劃算。以上的意思就是說，我現在又迎來了第二個問題，那就是無論我在院子的哪個角種菩提，我的錢都不夠，因為我的錢包被偷了。其實還有第三個問題，那就是我如何從這荒郊野外走回去，不過這不應該是我擔心的，因為表哥給我的故事里周寶一共只遇到了兩個問題，所以我就不愿去想第三個。

　　周寶遇到的第一個問題是他庭院里的一切都是四四方方的，所以他想把他們全部換掉，卻不知道應該先換哪一個。第二個問題是他的老管家跑進來告訴他的，那家伙一直低著頭，用耗子聲音說著：老爺，我們府里的錢財，恐怕不夠您這樣消耗。這句話的意思就是，周寶現在無論先換哪一個，都沒有資金，所以哪一個都換不成。

　　我現在和周寶的處境就極為相似，所以那時候的周寶一定也很苦惱。這件事情就告訴我們一個道理：古往今來的所有人所遇到的困難都是極為相似的。首先要愁于不知道選什么，然后就發現自己一個也不能選。唯一的區別就在于發現第二個問題的過程，是像周寶這樣被老管家告知沒了資金，還是像王二的表弟這樣，在墻頭坐了半個鐘頭之后恍然大悟。

　　不過，相比起我，周寶的狀況還是要好上不少的。畢竟他的錢包沒有掉，這也就是說，他的身上還有幾兩碎銀子。如果王二的表弟遇到了這種情況，那他就會打個車回家，但周寶現在已經在家里了，不需要花錢回家，所以他就找管家又借了五兩銀子，跑到府外的鐵匠鋪去了。

　　鐵匠鋪坐落在薛舉城中心，是一幢兩層的建筑。鐵匠鋪的老板姓趙，是個四十多歲，胡子拉碴的中年人。周寶走到鐵匠鋪門口的時候這兒關著門，只開了一扇窗戶。等他叩了門，又過了半個時辰趙鐵匠才走了出來說：這么早來我這兒干嘛？周寶說：買點兒東西。說著把身上的銀子全部丟在了桌上。趙老板把銀子全都收進了自己的兜里說：客官要些什么？周寶說：如果是要到城外去弄些花草的話要些什么工具？趙老板說：那怕是要不少，鏟子，斧頭，撮箕，鋤頭，說不定還要兩個家丁。周寶說：除了家丁之外全部給我來一樣。趙老板跑到屋子里面去，大聲喊著：客官你當真不要兩個家丁？鐵質的，質量好得很。周寶只搖了搖頭，然后把那大把工具接了過來，就打道回府了。

　　周寶扛著工具回到府里，花了一個多時辰才在后花園的一個方形花壇里找到了一位家丁。能幫個忙嗎？周寶問。那家丁不知在做什么，愣了半天，把自己的右手食指伸了出來。周寶于是問：一分鐘？那家伙又瞪了周寶一眼，又把中指伸了出來。周寶說：我是新來的，搞不懂你們的手勢，能說說話嗎？那家伙忽然從花壇里蹦了出來，沖著周寶說：還真是新來的不懂規矩，我是說二兩銀子。周寶說：那你一開始的食指是什么意思？家丁說：一開始是一兩銀子，但你害我浪費了不少精力，所以變成二兩銀子了，至于現在，是四兩銀子。周寶說：那你忙吧，我找別人去了。家丁于是氣呼呼地回到了花壇里，大罵道：你最好搞清楚規矩再來，下次再這樣小心我揍你。

　　至于家丁所說的“規矩”，是這么一回事：前一任節度使在任時，常常勒令家丁們去做一些常人之力難以企及的事情，一開始是讓家丁們徒手爬上府內最高的那座塔（有四十多米高，后來又讓家丁們用身子去撞墻，看看能不能穿墻而過，或是讓他們打著傘從城樓頂上跳下去，任務難度越來越大，眼看就要上九天攬月去了，家丁們私下一商量，終于在一個早上罷工了。罷工的結果是當時這個府邸的主人和每位家丁都簽訂了勞動合同，上面規定家丁在府中的工作報酬要依據工作難度和工作時間結算，至于難度與時間的評定標準，是由老管家來確定的。

　　關于老管家，我們可以做如下補充：老管家常說自己是李衛公的后代。他說先祖衛公迫于生計，不能專心于學術，雖然一生做出了許多偉大的貢獻，但卻仍然沒有在他最有天賦的幾何上做出什么驚人的突破。他想要汲取先人的教訓，潛心學術，便跑到了這個地方來做管家。另一個問題是他比現在府里的每一個家丁進府的時間都長，這也就是說，沒有人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時候來到府中的，也沒有人知道他到底是不是李衛公的后代。

　　盡管身份有待確認，但老管家仍然是一個公認的天才。據他自己所說，他已經證明了古希臘的三大幾何難題的不可行性，只是還沒有書商愿意出版（這樣的書只會讓書商們虧錢），可他也沒有衛公那樣吟詩作畫的手藝，可以把自己的證明保留在詩歌或畫中等待后人去發現，也不能作些春宮圖在幾何書里來提高銷量（這事情老管家是絕對不會允許的，即使春宮圖里畫的女子身體是個黃金比例也不行），所以就只能一個人偷偷念叨，等死了以后把再證明和自己埋在一塊兒。除了數學之外，老管家也做了很多暢銷的發明。比如在涇原節度使府中大量應用的工資結算器就是他的作品之一。

　　那是一個半尺大的黃色小方塊兒。頂面是一個微型沙漏，前面是一個用絲線做的計數器，左右兩面上分別寫著數字一到九。每當要接活兒的時候，家丁們就會把小方塊兒拿出來。最開始確定的是工作難度，家丁在聽取雇傭者的要求后，在方塊兒朝下的一面上按下自己估計的難度，雇傭者再在方塊兒朝上的一面上按下自己估計的難度，雙方在過程中互不知情，加入雙方估計難度差在二以內的話，機器就會把難度定為兩者的平均值，并且整個小方塊兒會變成綠色的，這說明這事就這么成了。隨之就開始計時了，那個微型沙漏和一個杠桿連接在一起，每當沙漏到底的時候就會觸碰到杠桿，最后撞擊到另一面的絲線，上面就會顯示出這次雇傭所花的價格。而杠桿兩邊的長短則是由任務的難度來確定的，比如難度為四的任務杠桿就是一比一，而難度為九的任務杠桿就是一比一萬。

　　老管家認為這是個絕世無雙的設計，應該能解決這世界上的一切勞動糾紛，但他卻忘了涇原這地方到處都是風沙，小方塊兒上的微型漏斗做工也不好（當時的玻璃總是沒法鑲嵌得嚴絲合縫），所以沒過多久，那個微型漏斗的計時功能就壞了。這也就是說，它要每半個時辰才記一次時，這讓家丁們很不滿意，于是他們就把手上所有的小方塊兒都堆在了前院老管家的房門口，并且從此以后都用手指定價了。

　　以上就是關于周寶去找家丁的所有事情。由以上我們可以知道，由于周寶現在身無分文，而府內的家丁們要價既公平又合理，所以他連一個幫手都找不到。這也就是說，周寶現在只能一個人扛著那堆工具跑到城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