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四

　　我花了半個小時趕到了曾經住過的院子。如今那兒早已是一片荒蕪，外墻上爬滿了爬山虎，常年雨水的沖刷把使墻面露出了本色，上面的墻灰都不知去了哪兒。院子的紅色大門上掛著銹，散發著刺鼻的鐵味——也可以說是鮮血的味道，我稍加嘗試便放棄了用鑰匙去開鎖，退了幾步，助跑一小段就輕松地跳上了墻頭。

　　我站在墻頭，向四處望了望，只看到遠處有一個建筑工地正吞噬著土地，沒有一點人煙。父母走了以后的幾年，這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就好像是黎明前的鐘聲，又或者是漫長故事的前奏，從父母離世開始，還住在這兒的人就越來越少了。他們打工的打工，留學的留學，早就不知道去了世界的哪一個角落，而我，也在兩年前搬進了城里的單元樓。或許只是我想太多了，其實這兒的人一直是在消減著的，只是父母的離世才真正讓我感受到自己是如此的孤獨。我也曾想過搬去和表哥住，但最后還是因為種種原因而作罷了。其實我也不知道是為什么，只是，那種沖動莫名地就被抑制住了。墻角原來種著的牽牛花依舊活著，順著爬山虎的藤子往上長，在墻上潑出一幅水彩來。

　　在表哥的故事里也有這么一堵爬滿了水彩的墻，它就立在周寶的官邸里。而周寶，是在到這里的第二天發現它的。

　　“周寶剛來的那天，車馬勞頓，還沒來得及好好巡視一下薛舉城就已經走得快累趴下了。按說周寶作為朝廷任命的一品大員，地方上的**，本不應該徒步入城的。但據說是因為他車隊馬匹的腳力太好，害怕踩壞城里的磚，所以才不讓隨從進來。周寶聽后大罵一聲混賬，一腳踢在槐木的城門上。看門將士指了指城門口貼的告示，周寶過去一看，竟然是圣旨，左下角還蓋了個公章，比自己過干癮時偷著請人刻的雕工還好上不少，想必是真的，也就沒多廢話，自己拿了文牒，進了城里。”表哥說道這里，我突然想起原來工廠的那個門衛，真是招人討厭，你要是沒帶工作證，就算他昨晚還和你坐在一起打了幾圈麻將也不讓你進去。這種人就是不知變通，難怪做了門衛。

　　“周寶暗自揣摩著高宗對薛舉的深深恨意，向自己的城南的官邸走去。看著周圍四四方方的一切，周寶突然想起了原來李衛公曾經設計過的長安城。有風力長安，水力長安，還有和現在薛舉城一樣的正方形黃土長安。最后一個是衛公最不喜歡的設計，但卻被皇上采用了。‘只要一切都如這般方正安穩，那這天下必將太平，江山必將永世延綿。’皇上是這么說的。由此我們可以知道，薛舉城之所以要這么方正，也是為了維持太平，每一個人都看著方方正正的一切，心中除了為國捐軀便再沒了其它東西。想到這里，周寶連忙顛了一個球，用頭頂了一下，好讓自己清醒一些。路過的行人投來奇異的目光，周寶卻不以為然，四世為官讓他有了天生的風度，再者說，腦子里有了這種該死的念頭，如果不用腦袋去頂球，那就只能用手去拍腦袋，而后者顯然更傻一些。

　　“周寶就這樣一路顛球到了官邸的門口。在把自己踢得暈頭轉向之后，終于打清了腦子里的雜念。他把球停在腳下，抬頭望了望眼前的官邸。和薛舉城里的每一個建筑物一樣，官邸被四四方方的圍墻圍了起來。唯一的不同是，這座官邸大得驚人，縱向的兩堵白墻遠遠地延展到了天邊，好像和那片幽冥連接在了一起。周寶感覺頭有些疼了，就把頭扭了過來，望向了面前的大門。這是一扇用桃木制成的大門，上面涂著從高麗運過來的上好紅漆，所以看著閃閃發亮，并且讓人一下就能燃起忠于大唐的愿望。周寶并不知道這門有這功效，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鬼迷心竅了，正準備把自己的用牦牛皮制成的球擠壓成一個正方體。但周寶忽然舉得應該先把大門上那七七四十九顆門釘變成四方形的，就把自己的球扔在一旁，跑去門前面了。等他走到那兒，他又想起這門釘乃是皇上的恩賜，改不得。兩相權衡，周寶最后還是沒得出一個結果，就累倒在官邸門前睡著了。

　　“等周寶第二天醒過來時，他發現自己睡在官邸里的大床上。回想起自己堂堂一品大員竟然睡倒在了街邊，頓覺丟了三代宗親的臉面，心里暗自祈禱一番，就開始穿戴，準備開始自己上任第一天的工作。

　　“周寶走到屋子外面，看到一個家奴在掃地。那家伙恭敬地沖周寶喊了一聲‘老爺’，叫得周寶心花怒放。只覺得眼前庭院里的滿園凋花殘葉都開了。他心情甚好，就決定繞著院子走一走。院子里到處布著山石（被最有經驗的石匠打磨成了正方體）和低矮的灌木（被最負盛名的花匠修剪成了正方體），幾株葡萄藤沿著朱紅色的四方形柱子向上攀爬，圍成了涼亭的頂棚。涼亭的頂棚上打了許多四四方方的洞，晚上賞到的月光便也是四方形的了。涼亭外面有一個四方形的池子，也不知是不是因為荷葉不是四方形的，那池子里只盛了清水，其他的什么都沒有。周寶對著池水看了良久，再三確認自己的臉不是四方形后才轉身離開。”聽到這里，我不禁有了一些聯想。幸虧唐代時候制鏡手藝不夠精巧，照出來的東西總是變形的，讓人分不清到底自己的臉是不是方的，不然那些鬼迷心竅的一品大員們定然會將自己的腦袋揉成正方體。

　　“整個院子里唯一有點生氣的是最靠近墻角的那幾叢牽牛花。據說是唐初還未修建薛舉城時的那戶人家留下的，長勢甚喜。染得滿墻姹紫嫣紅，就好像是在京時街上買到的胡人玩意兒里看到的東西，只是那東西里面看到的景色都是些多邊形，不如這個有意思。那堵爬滿了水彩的墻讓周寶更加討厭起周圍四四方方的一切。他忽然想起自己是這里的節度使，應該有權利改變這一切，就回到房間去，拿出筆墨，準備開一個單子，讓老管家（周寶也不確定他現在在不在府里）全權負責修改。

　　“于是周寶就這么回到了屋子里，開始列起他的單子。大門重新刷漆，庭院里種上牡丹，杜鵑，松，槐（不要修剪），柱子全部換成圓柱體，不要用四方形的柱子……他一項項地列著，好像沒有了盡頭。恍然間，周寶覺得自己進入了幽冥之中，頭痛欲裂，不愿再想了。”

　　表哥給我說的故事到這里就結束了。那之后表哥就睡著了。我雖然很關心周寶的腦袋到底有沒有變成四方形的，但想到表哥可能就要撒手離去了，就不忍心再叫醒他，讓他繼續講下去，而我的腦子也就這樣陷入了一片幽冥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