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四章    15

1993.8.19 廣西 S鎮 吳家

吳母李翠芬和聲細語的叫住了剛進家門的吳英蘭，“二妹，過來，媽有事跟你說。”

吳英蘭搶先幾步，走過去，緊挨著母親坐下，親親熱熱的摟著李翠芬的胳膊：“媽，什么事呀？”

李翠芬不由自主的抖了一下，像是受了什么驚嚇，隨即便略顯粗暴的抽出手臂，推開了吳英蘭，轉頭看見吳英蘭一副受傷的表情，心里一咯噔，連忙安撫；“你這孩子，這大熱的天，摟摟抱抱的，沒的擠出一身的汗來！坐遠點，打扇子涼快涼快！剛從外面回來熱著了吧？當心別中暑了！”

吳英蘭雖然疑惑了一下，但是想想自己一向挺乖巧的，也沒惹事生非，應該不會叫母親生了氣，便也放開了懷，接過大蒲扇，猛扇了幾下，又給母親扇了扇，見她推辭，便開心的喝水納涼，準備好好享受這與母親難得的親子時光，“媽，我沒事，就是在宸華家里玩耍，聊天，又不是在大太陽底下瘋跑，不會中暑的！媽，你有什么事快說吧，一會你上班別遲到了，快11點半了吧？！”

李翠芬有點躊躇了，可是她一想到家里的現狀，便牙一咬，心一橫，開了口，一切就簡單起來，“英蘭啊，是這樣，你也知道你大姐9月份要去桂林讀書，前幾天這入學通知書下來了，一看，媽呀！嚇了我一大跳啊，真是太難為人了：每個學期學雜費要兩千多，每個月伙食零花什么的怎么也得要個3、5百的吧，這都快趕上一個人的工資了呀！還有你和偉仔兩個下個學期讀書的學雜費又要1千多，家里沒錢了呀！都要窮死了都！你媽我實在是沒轍了，就想著和你說說，看有什么辦法沒有？”

吳英蘭也為難了，皺起了眉頭，稚嫩的她還沒有經歷世事，又能想出什么法子？“媽，這樣的大事，找我爸還差不多，找我有什么用??？我小孩子家家的……，對了，找大伯母和二伯母啊！他們兩家都有人當官，肯定有錢！”

李翠芬訕訕然，沒敢告訴她，她根本沒有想過要去跟他人借錢——因為那總歸是要還的，還得加上利息和人情！想了想，她低頭很難過的說：“找過了，可是他們兩家一直都看不起你爸，更別說把我們娘幾個看在眼里了，沒用！好說歹說的，就是不肯借，其他的人都是些窮親戚，借得了一時，也借不了3年、4年的。唉，我都要愁死了，真是，哎，咋這么難呢？！”

吳英蘭也無計可施了，“對了，大姐的學雜費怎么這么貴？我記得我高中的好象才6、7百吧？，小弟初中的是5百多，她的怎么一下子要2千那么多？別是什么貴族學?；蚴菍W校里亂收費什么的吧？媽，你查過了沒有？聽張叔說，現在有些學校會亂收費，亂攤派什么的，臟著呢！”

“沒有，沒有！慧蘭的那個學校在廣西還是挺有名的，沒有亂收費！只是，只是……，你姐的分數差了一點點，所以要去讀的話每學期要多交1200的借讀費，所以就貴了些。——不過，校方說了，只要畢業成績合格，照樣頒發正式的畢業證書，國家承認的，絕對不會弄虛作假！”

“分數不夠，那再多讀一年高中不就行了？！每年還可以省下2千多呢，多劃算??！就一年時間而已，那個學校又不會跑了?！?/p>

“可是你姐要好的同學朋友都去桂林了，就她一個人在鎮上多孤單呀！而且她也有兩個沒過分數線的同學都跑去借讀了，她就因為這幾千塊錢不能去，同學們知道了，還不得笑話死她！你姐以后在他們面前還怎么抬得起頭來，還怎么做人？”

“可是家里也真的沒錢呀！是你說的，湊不出錢來！那又有什么辦法？！”

李翠芬徹底失了耐性，也不羅嗦，干脆了攤牌：“我跟你爸商量過了，高中你就不要去了！年底單位里要招新人，我和你爸是雙職工有優先權，就給你報了名，年底你就上班去吧！”

吳英蘭大吃一驚，她不可置信的望著雖從來不親近，但卻與她有六七分相似的母親那冷若冰霜的臉，“媽，今年我才15歲，你讓我去上班？！15吔，不是18歲，也不是20歲！而且高中的學雜費才6百多，這你也拿不出來？！有姐的2000多，沒有我的6、7百？！況且我上學吃住都在家里，也不用花什么伙食費，為什么姐姐可以去讀書，我就不可以？！這不公平，不公平?。?！”她尖叫起來……

李翠芬緊緊皺在眉頭，一臉嫌棄的看著吳英蘭,“讀了高中又如何？！你以為你能考上大學？我告訴你，即使你真的考上了，我也沒錢供你去讀！你弟也長大了，他高中，大學的學費還沒著落呢！就我們兩個的工資可供不起你們姐弟3個上大學！，你要想上大學，可以，自己掙錢去！你掙的錢隨你怎么花，我管不著！如今家里的情況就是這樣，供不起你讀書！”

“……，可是沒有高中文憑，我怎么考大學？高中一年不過7百多，……，大不了，寒暑假還有星期六，星期天我去撿破爛來賣，這總可以了吧？”

“隨便你，這要早幾年就開始還差不多，現在就晚了！反正現在家里就是這樣——沒錢！”

“……，媽！我是你親生的吧？是吧？為什么？我只想問為什么？從小到大，你疼姐姐，寵弟弟，卻從來對我不聞不問的，為什么?我還是不是你親生的，啊？！”吳英蘭淚流滿面，痛哭失聲……

“你要不是我親生的，你能有個好吃好喝的？！你也不說說你那怪脾氣！別別扭扭，怪模怪樣的，活象誰欠了你似的！既沒有你姐的乖巧、懂事、孝順；也沒有你弟的聰明伶俐！有錢當然要先緊著他們兩個了！將來他們兩個可都是成大器，做大事的人，當然不能斷了他們的前程！而你，不是我當媽的看輕你，你就是個蠢笨的，成不了什么氣候！

現在我和你爸早早為你安排好了工作，讓你可以安安穩穩的過日子，這有什么不好？啊？！還讀什么高中？純粹是瞎浪費錢！也浪費時間！年底單位的招工是這幾年最后一批可以內招的了，過了這個村，可沒那個店了！況且，你四叔現在還是個經理，可以虛報你的年齡，等你進去了也好安排個賺錢多的柜臺！等你3年高中出來，那還有這么好的機會可以直接安排你的工作？

要知道做營業員安穩！風吹不著，雨淋不到的，又不用你肩挑手提的，多輕??！這還提前了幾年讓你每個月有幾百塊錢領。有錢了，還不是你自己想買什么就買什么，這樣的好事你還有什么不滿意的，??？！哼，別不識好人心！你要不是我親生的，我管你死活？！不是我親生的，敢不聽話，早丟大街上自生自滅去了，還留著專門來氣我呀！”

“媽，可是我才15歲！反正大姐也大了，她喜歡錢，讓她自己掙錢自己花去；要不，等一年，就一年，明年她考上了再去讀不是更好？！”

“你這個孩子，我嘴都給你說干了，怎么就是講不聽？！你怎么光想著你自個了！——這心真毒！我果然沒有看錯你，你就是個喂不熟的白眼狼！你姐將來這么大的造化，這么大的能耐的人，你這做人親妹妹的怎么就想著斷了她的前程，毀了她的人生！有你這樣當人妹妹，做人子女的嗎？??？！告訴你，今天我就把話給擱這了——年底，無論如何你給我上班去！”李翠芬說著，轉身，頭也不回的走了。

“媽！媽！不要！不要！……”吳英蘭一呆，連忙追出去，卻被砰然關上的門鎖在了屋里，不管她如何捶打，那隔絕了里外兩個世界的門是紋絲不動，她哀哀的哭喊聲也喚不回母親絕然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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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2.3 廣西 S鎮 張家

張家大姐宥華看見宸華懨懨的樣子，連忙關切的問：“小妹，你怎么了？下午回來就一直懨懨的樣子，現在依然是，不會的病了吧？”

張宸華還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平日里最喜歡的紅燒肉今天也覺得索然無味起來；“沒有，沒事，挺好的。”

張媽媽看著她一粒粒數米飯的樣子，也擔心了，“到底是咋的了？跟我們說說，有什么事是解決不了的？！”

張宸華勉強振作起點精神來，坐正了身體，“我真的沒事，就是……，下午我回來的時候碰到吳英蘭了，我都快要認不出她來了，整個人很飄，很虛的感覺，畢業前我們還叫她‘蓉兒’呢，現在都快趕上梅超風了！”

了解整個狀況的張家人全都沉默了……

過了一會兒，張媽媽打破了飯桌上的沉默，“你在哪里遇到她的？如今她在做什么？”

“在外貿的那塊坡上，我走下來，她去外貿領一些手工活回家做，就聊了幾句。雖然她并沒有訴苦什么的，臉上也帶著笑，可那種笑，我看著心酸酸的，就象個病入膏肓、知道自己已經時日無多的人那種很虛弱，很飄渺的笑，弄得我沒跟她說兩句話就頭也不敢回的落荒而逃了……。唉！也不知道我這樣會不會刺痛了她，以為我是在看不起她，不再把她當最好的朋友了？也不知道明天一早我去跟她道歉來得及嗎？”說著一臉愧疚的望著窗外已經華燈初上的夜色。

張爸爸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自從9月份開學，不見吳英蘭去上學，知道不光是因為她病了，躺在床上起不來，更嚴重的是因為那樣一個原因后，我們就不太方便登門了。要知道你們是最要好的朋友，我們兩家的境況也大抵相同，……”

張媽媽這時候忍不住插了句嘴：“我們家還比她家多了個三妹呢！我就從來沒有想過不供你們幾個讀書的，只要你們想讀，有能力繼續讀，砸鍋賣鐵，省吃儉用的也要供！”

“對，就是這話！現在宸華你是可以快快樂樂的享受校園生活，而她卻要過早的進入社會，承擔家庭的重任……，這對比也太強烈了，還是先疏遠些吧，過一陣子等吳英蘭的心平靜下來可能就好了，到時候你再去好好的解釋解釋，興許你們以后還是好朋友。至于現在最好還是不要去了，就她媽的那個樣子，不僅你可能因此受了委屈，討了嫌，礙了眼，就怕你的安慰和勸解起了反作用，她媽發起火來，讓吳英蘭的日子更加的難過！”

張媽媽點點頭，一面恨恨的說：“我就沒見過偏心眼偏成那樣的！快偏到后腦勺了！——上面大的、下面小的是手心里的寶、是天上的太陽、地上的鮮花，就吳英蘭一個是她腳底的泥，眼里的沙，手里的爛抹布！咋有這樣做媽的呢？！不都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嗎？！”

張爸爸也點頭，“說是給孩子找份工作，也不想想，才15的孩子，豆芽菜似的哪個敢收？雇傭童工那可是犯法的！雖說報的是18歲，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個未成年人，剛一米四幾，還稚氣未脫呢！雖說他們一家搬回來才6、7年，可S鎮就巴掌大點的地方，誰不知道誰家的底呀？！瞞得過誰去？！到如今可好連正經工作也沒有，看她爸媽的架勢似乎也沒打算繼續再供吳英蘭念書。哎，好好的一個孩子，只怕真是要被她爸媽給毀了！”

張宸華幾乎又想哭起來了，可是她也知道，吳家這般情況外人實在也插不進手，爸媽說過，即使報了警，請政府介入，那又如何？吳母看來是鐵了心的，這一旦打了她的臉，激怒了她，雖說到了最后迫于壓力，吳英蘭可以繼續上學，可只要吳母氣不順，一發狠，在人們看不見的地方變本加厲的折騰吳英蘭，讓她有苦難言，那樣她只會更加的凄慘，到那時別說還有沒有人救得了她，只怕連她自己都不想自救了！

張宥華忽然打破了自家飯桌上有史以來首度出現的沉郁氣氛，“放假回來前，我們一幫子同學去拜訪實習中學的校長，正好校長的二女兒生了個女孩，回娘家做月子，只有他們幾個老的年輕的在照顧，有些忙不過來。你們說，介紹吳英蘭去他們家做保姆怎樣？”

張媽媽首先反應過來，大表贊同：“好?。怯⑻m跟宸華是好朋友，又經常上家里頭來玩。我覺得她吧，溫順、乖巧，又細心，會體貼人，是個好孩子！去當個保姆絕對可以勝任！……，就是還是太小了點，她自己也還是個孩子呢！”

張爸爸也點頭，“我看行！雖說歲數是小了點，可‘沒媽的孩子早當家’！沒個媽疼著，護著，幫著遮風擋雨，如今她也不得不被迫學著長大了！她那個媽，不就是一早就打算著拿她當大人使喚嗎？如果她可以遠遠的避開，沒準她這個人還能夠活過來，再在那個家里呆下去，有個一年半載的恐怕人也就廢了！不過，宥華，你得好好說說，南寧的那戶人家到底如何？別我們在這里一頭熱的為吳英蘭張羅，回頭不小心是把她給坑了，那時就好心辦壞事了！”

張宥華哭笑不得了，“爸，你老說什么呢？！你再怎么心疼吳英蘭，想把她當親閨女那般待，也不能把我給想歪了，以為我會坑了她吧？”

張爸爸也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不好意思起來，“沒，爸不是那個意思！是爸說錯話了，閨女，別往心里去?。恚@塊雞肉你吃，就當是老豆我向你賠禮了！”

張宥華更加的不好意思了，“爸！說啥賠禮呀？！你就別臊我了，回頭我媽又該給我念經了，那個我可吃不消！”

張媽媽也詐怒的拍了拍張宥華一記，張家大姐吐了吐舌頭，連忙雙手合十，求饒……，張宸華和張爸爸見她們兩個在一旁作戲，不由都哈哈大笑起來，一掃早前的陰郁。

笑鬧了一會，張宥華就自動“招供”了：“南寧13中的校長姓陳，年前剛退休，師母是另一個中學的教導主任，早兩年已經退休了，如今二老就在家里含飴弄孫；性子也好，很慈祥，很和藹可親，渾身高級知識分子的范；年輕的爸爸媽媽雖然沒怎么接觸過，可想想這樣的家庭教育、培養出來的子女也差不到那里去。對了，我們剛剛進門的時候，她家的二女兒就是新生兒的媽媽，還專程出門跟我們一一打了招呼，很有禮貌，很有教養的樣子。我們要出門了，又走了出來跟我們道別呢！人還不錯吧？！”

張宸華興奮的抓著姐姐的手臂，連聲催促，“姐，姐，那你趕緊打電#話問問他們家有保姆了嗎？吳英蘭可不可以去她家做事？”

張爸爸也很支持，“對，問問！唔，就說吳英蘭有16了，是個大孩子了，往大點說顯得穩妥些，反正到5月份英蘭也16了，沒差多少；多幫她說點好話，沒準就能幫到她些忙！”

張宥華也點頭，“知道了，爸，當然要多幫吳英蘭些了，好歹她也叫了我6、7年的姐！”

張宸華在一旁拍手，“我也要想想怎樣說服英蘭去南寧，大不了幫她離家出走，反正如今她在那個家里也是半死不活的！”

張媽媽一臉寵溺的看著自家的兩個孩子在“鬧騰”，無奈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