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26~27【完】

　　26.

　　喂，妮妮，你在哪里？他站在她家門口給她打了電話。她正津津有味地吃著餃子，口齒不清，貴陽啊！他說，我當然知道你在這兒，我是問你現不在家在哪兒？她才反應過來她家搬家這事兒還沒給他說過。等等，難道他也回來了！？

　　她去接他，帶他去了新家。兩個人，在路上也沒說話。進門他就禮貌地向她媽媽還有繼父問好。他跟著她進了臥室。回到家之后的她，氣色倒是好了不少。

　　和我回去。他說。回去？她不懂。你怎么能就這樣一聲不吭地離開呢？他抓緊她的手腕。我回來過年啊！疼！她擰開他的手。過年？他疑惑了，你說你回來，難道不是離開我嗎？她說，我也想，但你不放過我。又說，那個女人來找過我。說完便出臥室，坐在客廳里看電視。

　　她沒給他說一件事。

　　她回來那天打電話給尹航請了假，并為不能讓他早日完成作品而抱歉。尹航卻冷不防地說了其他事，讓她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被嚇了一跳。他說，周堯，春天我要去巴黎的一個藝術學院進修，我想帶你去。她有些發懵，沒理解。你的繪畫天賦很高，和我走吧。她思考了好久才說，等你把你的畢業之作完成了再說吧。急急掛了電話。

　　在貴陽的半個月是輕松的。他們沒有爭吵，沒有打鬧。他們回了次初中的學校，想起過去的好多事情，感覺像是昨天，卻已過了多年。他們都回不去了，必須前行。他向她認錯，告訴她，他再也不會這么幼稚地和別人在一起了，他再也不氣她了。這一次，她沒原諒他，只對他搖了搖頭。

　　回上海后，上海還洋溢著春節的喜慶。他很快又投入了工作。這時候的他已經平均每個月能賺四五千了，他雖然知道她不再愛他了，卻自大地以為她離不開他。因為她什么也不會，連學畫畫的學費都是他付的。

　　她自然還是尹航的模特，但這次回來，兩人之間難免有些尷尬。兩人在畫室里完全陷入了沉默。她開始變得客氣，常常天一黑，他一放下筆，她就迅速穿好衣服道聲謝之后就跑了，不給他說話的機會。

　　周堯，其實這幅畫我早就可以畫完了。你知道為什么我一直在拖延時間嗎？一天，他拉住她，不讓她走。他看她眼神閃爍，又說，因為我喜歡你，我想帶你走。如果可以的話，我真想一直這樣和你耗下去，等待你的回答。哪怕你拒絕我都能繼續等你。可現在，時間不允許。我就要走了，已經沒有時間再拖下去了。我知道我不可能像安辰那樣愛你，也不打算那樣愛你。我不會在現在給你任何承諾，不會給你任何失望。但我能說我此時此刻喜歡著你。我會在以后，我們在一起的每一天向你表達我對你的愛。

　　這突如其來的告白嚇了她一跳，她的心臟又鮮活了一般，砰砰亂跳。她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歡尹航，但這般慌亂，必定是有不知所措的成分。他又問她，是否會和他去巴黎。她無奈地說，安辰不可能放我走的。他說，如果我讓他放開你呢？她沒猶豫，那我跟你走。他不相信，真的？她堅定地點點頭。太好了！他笑了起來，像一縷干凈的陽光。他情不自禁地擁抱了她，完全不是安辰那種獨占欲很強的擁抱。

　　她回家，安辰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她坐過去說，安辰，你愛我嗎？他吻了她一下，很自然地回答，愛。她深吸一口氣，對他說，安辰，一個月后我要去巴黎。我要去那里學藝術。他按遙控器的手停了下來，瞪著眼，沒好氣地說，你再說一遍。她抱著他的額頭，深深用嘴戳了一下，寶貝，我不愛你了。她放開他，背對著他，紅了眼眶，進了臥室，關上門，無聲哭泣。

　　安辰就像她手上的一根倒刺，明明扎得她生疼，卻又不敢輕易拔掉，怕會流血、結痂，經歷更痛苦的過程。明明這么疼，真要拔掉時卻又割舍不得，還因為，那根倒刺一直融在她的血肉里。就這么，痛苦著。

　　27.

　　第二天他工作時有些恍惚，好幾個動作表情都不到位。尹航來雜志社正好處理已經到期的合約，順便去找了安辰。他站在攝影棚等著他結束拍攝。安辰看見他就火氣大，動作表情更不可能達到期望，被經紀人批評了一頓，早早地收了工。

　　妮妮想去巴黎，是不是你出的餿主意？他接過尹航手中的咖啡。尹航說，沒錯，而且我還要和她一起去。你不是單純來氣我這么簡單吧？他忍住火。當然。安辰，尹航的手搭在他肩上，你真的該放她走了。他一動肩，甩下他的手，腳步沉重地向前走。

　　安辰！你不能這么自私！你把她帶了過來，然后把她一個人丟在原地，你朝你的人生前行，而她卻為了你寸步難行。如果你們的羈絆是一條繩子，那你有想過她會痛嗎？你束縛著她，自顧自地越走越遠，從不管這根繩子勒得她有多緊，你有回頭走回她身邊好好看過她嗎？你一直走，總有一天這根繩子是會斷的！繩子斷了的那一天，你依然會越走越遠，再也不會回到原點找她，也回不去了。你有想過她嗎？那時候，她是自由了，可她的青春全被你浪費了，她什么都沒有了，也永遠失去了自己的人生。她為你放棄了學業、朋友、自由，難道還不夠嗎？你一定要讓她再為你放棄自己的人生甚至生命才滿足嗎！？你這樣還敢說你愛她，你真的愛她嗎？安辰，你愛她嗎？

　　他停在原地，沒有回頭，聽他說完，離開了那里。

　　安辰，你阻止不了我帶她走！你阻止不了！尹航朝他大喊。

　　他回家時，她正在和尹航打電話。為了避開他，她特地去了廁所。尹航告訴她，她不久后就能走了，安辰一定會放開她的。她打完電話，出廁所看見他，她用一種古怪的眼神打量著他。

　　她開始著手收拾要帶去巴黎的行李，中途和尹航回了貴陽。媽媽雖然驚訝來人不是安辰卻也沒刁難他。尹航非常有兄長范兒地和媽媽聊了很多，三天后，媽媽就和繼父商量好了，同意她去巴黎。又過了一個多星期，她臨走前又找家里借了一萬塊，只說是有點事要處理，也不多說點原因。為了借到錢，她執著地寫了借條。

　　在回上海的飛機上，她很疲倦，倒在尹航的肩上睡了過去。一切發生得太快，與其說是讓人措手不及，不如說是緩不過勁。她又一次想起和安辰在一起的四年的點滴，奇怪的是，這一次她想起來的全是他的好。真的要離開他了，嗎？

　　她回貴陽的這十天，他依然在工作，但工作狀態不比平常。她不在，他一個人回那個家，有些冷清。他甚至不再有任何興趣和同事們去酒吧玩到半夜。疲憊，無聊，一時興起，哀愁。這些過去讓他深夜而歸的情緒卻給不了他發泄的途徑。他想起當年離開時他老爸說的話，又想起尹航的話。他又想起這三年的她，突然覺得自己好像真的耽擱她了。

　　她不在，他去所有她去過的地方，發現她的每一天都過得多樣卻乏味。他也去了他們住過的小弄堂，他們過去的家租給了一個單身男人，而隔壁那對愛在半夜呻吟的情侶早就搬走了。他真的要眼睜睜看著她走嗎？他真的舍不得。他認定的唯一一個女人，就要離開他了。

　　安辰周五下班早，當他回到家時，發現她在廚房忙碌著。他走過去，靠在廚房門邊，柔情地看著她手腳麻利地收拾著對了幾天的碗筷。等她弄完，他一句話也沒說拉著她的手準備往門外走。

　　妮妮，我們去逛街吧。他笑了起來，笑容純潔得和她第一次見他時一個樣。她無法拒絕，點了點頭。

　　他帶她去吃小吃，去逛大馬路上所有她曾經想逛卻沒有勇氣踏進去的大大小小的商店。他像一個孩子一樣開心，她卻一直沒有多少表情變化。他帶她去買衣服，看見的每一件好看的都要她去試穿，她試穿了很多衣服。他讓售貨員打包了很多件，走到收銀臺前，她阻止了他把卡遞過去。

　　很貴。她皺著眉頭。他笑著摸她的頭，沒事。她把售貨員手上的袋子一個個退掉。你干嘛呢，我要給你買。他始終笑著。安辰，我不要。她搖頭。傻妮，我們現在有錢可以買這些了。她說，安辰，不要為我浪費錢了，好好把這些錢存下，為了你的未來。他的笑容變得勉強，他說，妮妮，買吧。她知道不收下他不會死心的，于是只留下一條白色抹胸長裙，刷走了他們卡里的一千多元。他又帶她去買帽子，買睡衣，買襯衫。春夏秋冬都買了。還有晚禮服。有的很貴，有的很便宜。全是她以前在雜志上指給他看過的差不多的款式。

　　安辰，別對我這么好了。沒用的。我要走了。她把頭上的呢子帽摘下，沉重地說。安辰笑了，我知道你要走了呀，所以想送你一些禮物。她把被冷出來的鼻涕吸了回去，硬拉著他走了。她說，我要回去收行李了，尹航還在他家里等著我呢。

　　周堯過去幻想過很多次他們有錢之后，偶爾他會和她去逛街，他會給她買漂亮衣服，然后再回來的路上，他雙手提著大包小包的衣服，她在一邊吃著路邊小攤上賣的小吃，走幾步就喂他幾口。但這情景第一次發生時卻又是最后一次。至始至終，只有他一個人笑著，她始終是一張沒有表情的臉。她也沒有吃著路邊攤，只是沉默地跟在他身后。

　　她回家，一個人收著行李，他給她買了一些零食塞進了她的行李箱。她足足裝滿了兩箱行李，收拾完，也不休息，打了個電話給尹航，直接往門邊走。臨走前，她看著坐在沙發上抱著抱枕的他說，安辰，你不想我走，對吧？他的笑容早已經僵硬了，假假地掛在上面。他說，不，你走吧。尹航是個不錯的男人。

　　她失望了。她多想他像過去一樣強硬地阻止她，雖然即使這樣，她還是會走，但她和會他大吵一架，摔門而去。這樣，她會覺得離開他是正確的，同時又會在氣憤中有些安心。他還是愛她的。依然強勢，依然自私。可他卻這么輕而易舉地放她走了。她只好說，沒錯，他是一個好男人。

　　安辰，你后天會來嗎？尹航借了一棟兩層別墅，后天他會辦一場GoodbyeParty，會請所有的朋友。地點就在我們家附近。安辰，你會來嗎？她站在門口，眼神中有些期待。

　　也許吧。如果我有時間的話。他說完，她點點頭，關上了門。家里一下子更冷清了。那張臉緩緩地收起笑容，眼神哀傷。他把雙手捂在臉上，慢慢地彎下腰，一個人融入這個房子的冷清與沉默。

　　派對那天很熱鬧。她第一次化了淡妝，特地穿上他送她的晚禮服。每個人都正裝出場，全是一些藝術系的學生和各個領域的莫邪。別墅被尹航和她精心布置過了。墻壁上，樓梯上，全閃著幽藍色的霓虹燈。尹航把自己所有引以為傲的作品都掛了出來，也把她的幾幅作品掛了出來。這場晚會被他們裝點得高雅，而所有人也被突顯得優雅。

　　她一邊和別人相互敬酒，一邊用目光找尋他，但沒有找到。他連讓她見他最后一面的機會都不給她。而此時的他，卻在別墅不遠處看著這場熱鬧的閉幕式，穿著那套西裝，手上拿著一個小而精致的飾品盒。還是沒有勇氣進去。他逗留了幾個小時，最后看著斷斷續續離場的人們，轉身離去。

　　所有人都走了，她靠在窗前目送最后的賓客，搖了搖手中的雪莉，一飲而盡。尹航讓她休息一下，一個人心情愉悅地開始收拾別墅。等他把所有的畫作從墻上收下來后，從二樓樓梯口看著她，嘆了口氣，拿出手機發了條短信。

　　她坐在偌大的客廳，在幽光中安靜地呼吸，雙眼也不知道在看著什么，背影看上去無比冷清。他看著，心有些微微發疼。他知道她為什么會這樣，于是給他發了條短信。

　　飛機后天早上八點五十五起飛，在虹橋機場。

　　第二天，尹航去收拾別墅的物品，而她則背著尹航的單反走在上海她熟知的大街小巷。她去了很多地方，每到一處都要拍下幾張照片。而每個地方都有她的回憶。最后她又去了曾經住過的弄堂里的小出租屋，經過單身漢的同意，拍下了照片。晚上她還上了天臺，正好天氣不錯，她拍下了稀疏的星辰。回家之前她去了自動銀行，將自己向家人借的一萬元打在了她和安辰共有的那張銀行卡上。她想，好了，一切都結束了，只能結束了。明明早已對他干涸的心臟偏偏還要收緊幾下，酸酸地擠出一點傷感來。

　　他七點就到了機場，穿著她織的羊毛衫，底部還是一樣難看。下身搭了一條Armani的牛仔褲。他的手上握著那個首飾盒。尹航把她帶到他面前時，她是吃驚的。他手中藏著那個首飾盒，瞇著眼看著她，每個細節都記在了腦海。妮妮，我是來和你告別的。他張開手臂，她沒有遲疑，撲進了他懷里。他用他慣有的方式，緊緊地把她抱在懷里，卻沒有平時的狂暴。他很溫柔，小心翼翼。他們緊緊地相擁，使勁兒嗅著對方的氣息，使勁兒感受對方最后的體溫。他悄悄地拉開她背上的背包，把那個首飾盒放了進去，對她身后的尹航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后又閉著眼享受。久了，他松開了她，把她推給了尹航。她差點摔倒，跌進了尹航的懷里。他笑著，再見，妮妮。她也忍住了心里那股子難受，說，再見，安辰。然后他看著他們過了安檢門。

　　剛才安辰好像把什么東西放進了你的背包里。她聽見，趕緊翻了翻背包，果然找到了一個首飾盒。她趕緊打開，里面躺著一只銀質的戒指，戒指中心一個銀座拖著一顆鉆石，兩邊的銀質戒指中各鑲嵌著六顆小鉆石。她看見戒指內部刻著的標牌，再也忍不住，止不住地落淚。

　　DarryRing，每個男人一輩子只能買一枚。他買的這一枚好像挺貴的，不知道他花了多少錢。四年前，他給她戴上鳶尾花的草戒指時，她曾給他說過這個品牌，當時還吐槽說這種年代不想要名字超級土的什么鉆戒。而他當時陪她吐槽完后，也笑著承諾過等他們長大成人，他會買一枚給她當做婚戒。沒想到她真的有了這樣一枚戒指。不知道為了這一枚小小的戒指他費了多少心思，偷接了多少私活兒。他果然是愛她的。真的很愛很愛她。

　　飛機還沒有起飛，他應該還沒走。尹航摸摸她的頭，要回去還來得及。

　　不！尹航，我要和你走。她哆嗦著，我要去巴黎。和你一起。可她卻在流淚，每滴淚水都在懇求她留下。

　　然后，飛機開始滑行，最后飛向了高空。

　　她手上那根讓她疼痛的倒刺，在時間的軟磨硬泡下，自己掉落。沒有給她一點痛苦。倒刺留下的疤痕也在不久后消失。不知道安辰能不能，也在她生命中隨著時間流逝而不留任何痕跡。

　　她用手扒著窗戶，看著越來越小的城市，知道那里有個人孤單地行走。

　　再見了，上海。

　　再見了，安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