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3~15

　　13.

　　認識尹航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對安辰來說，尹航作為他當模特的前輩，年紀又差不了幾歲，加上還是小學校友，私交不錯自然是情理之中的。周堯和他有過幾面之緣也在情理之中。可他的出現對他們之后緊緊交織的人生卻有著意料之外的作用，讓他和她始料未及。猜不到開頭，自然也就猜不了結局。

　　六月底的時候，她常在傍晚做的事就是去他的公司門口等他。他已經辭了晚上的兼職，全身心地當一個模特。反正她在那小窩里閑著也是閑著，還不如去接他呢。正好回家時還可以一起做飯。有他在一旁用扇子扇著，她才不容易被油煙給嗆著。

　　她是在六月最后一天認識尹航的。第一眼，她就把他記牢了。一是因為那天那群人中只有他和安辰兩個男人，另一個原因可能更重要些。

　　當她出現在他們一群人面前時，那些個個妝容精致的女孩得知她是安辰的女友時，全是一副難以置信帶著點諷刺的神情。連安辰都不禁皺起了眉，雙眼不專門聚焦于誰，一臉厭惡。她們，尤其是他。他們的神情像一根毒針，狠狠地插在她的軟肋上。但她不可攻不可退，就這么差點一直傻笑著僵持在那兒呢。好在她慌亂的雙眼找到了尹航。

　　那是一個身高不及安辰的有一個帥氣的男人。不深不淺的眉毛搭一雙微帶慵懶的丹鳳眼。精致的臉，五官嵌在上面，竟沒一點突兀感。明明他五官拆開看哪哪都大眾，可完美無瑕地拼接在他臉上，倒出眾了。那人看著她，眼中清澈如水，沒有惡意。他見她似乎有些停頓，主動露出陽光微笑，說道，喲，原來你就是妮妮啊！你家安辰天天把你掛在嘴邊。嘿嘿，你好啊，我是安辰的哥們，我叫尹航。

　　他用這么簡單的話就化解了他們的尷尬。她自然就對他有好感了，自然不是男女間的那種。可那根刺骨的毒針已經扎下去了。她從那時起，開始更自卑了。從小到大一直自認為是丑小鴨的她，在十四歲和安辰在一起之后以往的自卑，現在又回來了。她在這座城市，無論看見學生還是上班族，女人們都比她更美更有品位。個個都似乎在打量她這個格格不入的怪女孩。她呢，其實不是不會打扮，只是一直不好意思用他的血汗錢去剪發、買衣、買化妝品。要買那些，還不如多買幾頓肉劃算呢！可有什么用？她省下來的錢讓她給他丟了臉。他也如此認為。

　　但，周堯一輩子都不會知道的是，她男朋友那傷人的神情不是投給她的。而是暗里忍著沒有給那些自認為美若天仙的女模特的。

　　就這么一回生二回熟的，她倒也認識了尹航這個比他們大四歲的藝術系學生。如果她知道今后會發生什么，命運讓她再回到過去，她還會選擇認識他嗎？大概會吧。畢竟他是這座冷漠之城里第一個能讓她感到溫暖的陌生人。

　　14.

　　她終于是趕在七月二十六日之前織完那件毛衣了。她看著那件毛衣有些無奈。織毛衣果真不比織圍巾。織圍巾是只要你想好打什么樣式的針，打出來就是什么樣。可織毛衣卻不怎么樣。她織的樣式是對的，但是織的過程中線沒有拉緊，于是毛衣上的孔總是大小不一樣。尤其是毛衣最下方，最開始織的地方稀稀落落的，最簡單的平針卻沒被織得緊密，交錯著，想一圈圈小孩長不齊的牙齒，丑陋無比。

　　可也沒辦法啊！她賺的那一千多點也就只夠給他織件好點的羊毛衣了。她原本還想著多存點錢給他買一套好的西裝，可被他抓住她打工，也只好算了。為了給他一個驚喜，她特地把毛衣壓在了衣柜最下面。

　　他生日那天，他早早地回了家。抱著一大堆禮物，把桌子都堆滿了。她有些詫異，但一瞬間就明白了。他在公司人緣這么好，微博上又有這么多粉絲，能收到這么多生日禮物自然是正常的。她不知怎的，覺得那些包裝紙五顏六色的，非常扎眼。她突然有些感傷，如果那些女孩知道他是有女友的，還會送這么多東西嗎？是啊！他為什么從不在微博上說自己有女友呢？為什么從不艾特她呢？連他微博的關注名單里也沒有她。對了，覺得有她這樣的女朋友丟臉吧。畢竟她土得掉渣，他卻何時何地都光彩照人。

　　她看著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安辰，你今天怎么回來得這么早啊？我晚飯都還沒有準備。他才不管什么晚飯，像個孩子一樣興奮，拉著她往外跑。

　　今天我生日啊，我們去外面吃飯吧！對了，順便和我一起去買件西裝吧。怎么我也得有套正裝啊！他真像小孩子一樣興奮地說。過了今天就是成年人的他，會不會是最后一次這么孩子氣呢？她暗自想著。

　　他們在靜安的恒隆逛了很久，里面的奢侈品貴得驚人。隨便一個玻璃杯也要上千元。他們看上去與這邊的世界很不搭，像是從童話故事直接穿越到了都市言情。但他還是與這個世界相襯的，不相襯的只有她。

　　他拉著她進了Prada，試了幾套西裝，不停地站在試衣鏡前打量自己。她問他好看嗎，她看了眼被西裝裝點得更英俊挺拔的他，她躬著背，低著頭說好看。他說是嗎？她點點頭。他高興地脫下了西裝讓導購小姐給他那一套同款的新衣，絲毫沒有發現她的異常。

　　周堯在這邊的世界一直是壓抑的。靜安區的繁華地帶不是她喜歡的地方，尤其是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只要他在，她總是會招來異常的目光。若不是她的皮膚一直不錯，他們在路上被認作母子也是不奇怪的。但也真是因為她的皮膚，她再也長不開的五官都有些稚氣，他人定是能猜到他們是情侶的。所以所有欣賞的目光都停在了他身上，而所有的不解、嘲諷、厭惡的目光總是她的。就像現在。她站在他身旁，遠處的導購員們不停地咬耳朵，時不時投來帶著同情的目光看著他，帶著不好情感的永遠像在指責她。

　　就像一株水仙旁長著一根雜草。

　　她看了眼他要買的西裝，七后面的三個數字有些扎眼。她把他攔在收銀臺前。安辰，你真的要買嗎？可是好貴啊！

　　我穿著好看嗎？他摸她的頭。

　　好看。

　　這是實話。安辰穿什么都好看。其他西裝他穿著也好看，只是他要買的這一套就像是為他量身定做的一般，一路貼著他的身線走。真是讓他太帥了！

　　那我們就買唄。

　　可……真的太貴了。那張他們唯一的銀行卡上除了他們的生活費，他買衣服的錢，還有下半年他模特專業課的學費。一套西裝就劃去差不多二分之一，實在是太浪費了！

　　他不耐煩了，有些對著女人的不識大體感到生氣。壓著火氣，他好脾氣地說，貴一點怎么了？我賺的錢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她愣了愣，只好放開抓在西裝上的手。柜臺邊上忍笑的導購員看她就像在看一個滑稽演員。

　　出了商場，上海夏季三十七攝氏度的風吹過來，她的心卻不知熱，直直地墜入了冰窖。

　　是啊，錢都是他賺的。

　　她看著拿著菜單點餐的他，有些出了神。想起了春天發生的事。

　　剛入春的傷害，有一些濕冷殘存。她第一次去了恒隆。在CK和Armani給他買了兩件長袖襯衫。買完之后她就暗自發誓不再踏入那紙醉金迷之地。那些對她冷眼相待的賣東西的女人，明明也不見得多有錢。狗仗人勢。

　　她原以為他會喜歡這兩件襯衫，結果他看了眼，就坐在小桌邊上吃飯。一句話也不說。吃完飯，她撒著嬌非要他去試衣服，他試穿完疲憊地說，妮妮，以后別買這么貴的衣服了。

　　為什么？買還是可以買的啊！你現在在外工作，得收拾得體面點啊！雖然是貴了點……

　　你當然不在意了！可這些錢是我辛苦賺的！不是用來這么浪費的！

　　正是他那次的怒吼，才讓她在他的生日禮物上犯了難。她不想再用他的錢給他買禮物。才會在兩周后四處找工作。才會去那家面包店打工。

　　她看著安辰，他正來回地看那件西裝。她有些難過。Waiter先送上的牛排，在她手下被切得支離破碎。是啊！錢都是他賺的，怎么花只有他能決定。她真的什么都不會有。現在也只有他，以后呢？她想，就算這次被他打死，她也要去找份工作。找一份自己喜愛的工作。

　　而那之后不久，她就真找到了那份工作。真的是為了那份工作和他爭得頭破血流。

　　15.

　　在安辰的禮物中，有一樣很特別。是一幅落日圖。那圖上沒有一朵云或是海平線，連太陽都沒畫完整。僅僅是在離畫紙下邊緣十幾厘米的地方畫了黃色的一小點弧。剩下的世界是藍色的。有一些淺淺的黃、橙紅在藍色上往外擴，最外邊只剩下了藍色。這幅畫，她特別喜歡，可就是與這寒磣的小家不般配，也就始終沒有掛在墻上。

　　那幅畫是尹航送的。

　　安辰生日后沒多久，她就看見了尹航。

　　那天下午，尹航和他們小兩口一起吃晚飯。在路上聊天時，尹航說起了自己最近的小麻煩。其實也沒什么，也就是為了美術班找模特寫生。找模特確實簡單，但找合心意的裸模就不這么簡單了。尹航對安辰打趣道，要不是怕周堯吃醋的話，我一定喊你去。想想啊！雖然你脫了，但你也不吃虧啊！我們那兒除了我一個男的，其他可全是妹子啊！

　　他見她鼓著嘴，便笑道，要我真去了，她們還有心思畫畫嗎？再說了，妹子的話，我有這一個就夠了。他把她攬在身邊，下巴壓在她的頭上。惹得她在尹航這個外人面前紅了臉。

　　尹航，裸模的那個工作你看我行嗎？

　　安辰去洗手間時，周堯問了尹航。原本尹航只當是一句玩笑，可她執著的雙眼告訴他她是認真的。而且是充滿希望的。

　　喲，你看你家安辰，他會同意嗎？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便用筷子指了下從洗手間出來的男人。

　　呵呵，也是啊！她眼中的光芒一下子就滅了。假笑了兩下。尹航說的真是戳中了她的心事。安辰不會讓她打工，這是肯定的。其他工作都被他拒絕了，更何況是裸模呢？可她想起尹航那幅畫，實在不能忘懷。她想去當裸模，其實也是為了能有機會找藝術生們學繪畫。她當初和他離家時，才學了一個月的素描，若不是來上海，她定時會繼續學的。所以她想混進藝術學院，報酬什么的，她想都沒想過。

　　之后的幾天，她一直在琢磨這件事。不知道為什么，以前想打什么工，只要被安辰拒絕或者知道安辰不會答應后，她就會不了了之，也不會覺得遺憾。可這次她卻忘不了，為此糾結了好幾天。幾天后的一個夜晚，安辰在加班，她看見床腳立著的那副畫，便拿去了天臺，在并不亮的黑夜里又好好地看了好幾遍。然后她打電話給尹航，得知尹航還沒找到模特后，她又說了一次她的想法。她近乎哀求，尹航拗不過她，只好對她說，如果安辰同意的話，你就來吧。

　　她欣喜若狂。然后又忐忑不安地給安辰說了自己的想法。果不其然，他態度強硬地拒絕了。她看著自私的他，再一次爆發了。兩個人又爭吵又打了起來，她的手背上、腿上有了青腫的印痕。兩個人打累了之后，又爬上了同一張床，背對著背，無言以對。

　　第二天她還是和往常一樣早起買菜，回來時見他還在睡，明明想小聲一點關上那舊木門，卻沒想到弄出更大的聲響。他走到她身邊時，她真的以為他會給她一耳光，但沒想到他只是接過她的菜。當他把她都得有些哭笑不得時，他又溫柔無比。但他在她耳邊說的每一句對不起都失去了意義。他說了太多次，沒多久又會和她發生一場爭斗，不長耳性。她還是堅持要當模特，他還是不準。他太過分了！他實在不想和她爭了，又倒回床上睡下。她哽咽著，翻著衣柜，他捂著耳朵，不去管她。等她把門砸上出去后，他又有些心慌，趕緊下床打開衣柜。結果發現她的衣服一件沒少，他才安心。他多怕她就這樣走了。

　　他關上衣柜時才看見，一件黑色的羊毛衣堆在小木桌上。他從來沒見過的。他拿起來撐開，發現那是一件男式毛衣。毛衣下擺稀稀疏疏的小孔透著耀眼的陽光。他看了眼毛衣旁的小盒子，盒子上寫著：給我最愛的安辰。HappyBirthday！原來，這才是她給他準備的生日禮物，并不是生日隔天她請他吃的生日蛋糕。

　　他笑了，止也止不住，把臉埋進那件毛衣里，熾熱的淚水一點點浸過那件有她汗水的毛衣。浸進每一根纖維里。他們的愛。

　　時間就這么停滯了一會兒，下一刻時空動起來，便是他奪門而出，去外面的世界找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