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只是不想笑

　　在那天之后，媽媽對我的態度開始變得小心翼翼，像是她真的虧欠我什么。其實我知道，她只是想要我好，我記得我的一個初中老師曾經說過，你的父母即使傷害你那也只是因為他們愛你，所以，別怪他們。我是知道的，所以在他們要我選理科，要我學建筑的時候我都一一點頭。他們對我好，我怎么不知道？爸爸每次出差回來總給我帶小東西，哪怕現在我都是一個二十一歲的大人了，媽媽連吃西瓜的時候都要先給我洗一下果皮，“要是嘉嘉吃到臟東西怎么辦？”她會說。他們愛我的。我都知道。

　　“嘉嘉，”有一天晚上我們一起看電視的時候我媽媽又吞吞吐吐地說，“下周你就要去北京了，你大伯不放心，派了他們院里的一個小伙子來接你。那個男孩是本碩博連讀的學生，去年畢業的，現在在建筑院里剛剛工作。特別優秀，人長得也漂亮。不如明天你們見個面？”

　　“媽——”我抗議道，“你不會是要我相親吧？”我努力做出元氣滿滿的樣子回答她。我真的不能讓她覺得她做錯了什么，她是對的，她一定是。

　　“不是啊。讓你們做個朋友，以后也可以多接觸接觸。小伙子才二十七歲，就這么有能力，聽說去年還得過什么大獎呢。”我媽媽的語氣終于開始變得正常而順暢了。這很好。

　　“要死啦，他比我大六歲呢。那么老。”我聳聳肩膀，拿起一只靠枕躺在沙發上爸爸的旁邊。

　　“只要他人體貼，能對你好，丈夫比妻子大六歲有什么不好？”看看，還說不是相親，連丈夫和妻子都出來了。你看，我媽媽她多單純啊，你和她說話的時候她總是不自覺就把自己的意思表達出來，她不掩飾的。

　　“嗯，”我玩弄著抱枕的一角，“去哪呀？見他?！?/p>

　　我媽媽很開心地說：“在咖啡廳啊，都安排好了?！?/p>

　　我點點頭：“明天你帶我去吧。我去洗個澡。真熱?！?/p>

　　當我把花灑的水調大的時候我聽見媽媽又借著水聲和爸爸說：“嘉嘉真乖啊。真聽話。你說我這么做對不對？”

　　爸爸有些咕噥著地說：“女人的事我哪里好管？”

　　我在浴室里把那塊MUJI的青石榴香皂使勁搓揉，泡沫沾了一身。晨揚。我媽媽是對的。你知道嗎。對不起。

　　那個男人叫艾嵩，是個北京人，還有就是他非常優秀。我媽媽如是說。在來的路上，她像小枝那樣滔滔不絕。我只好不斷點頭。到了咖啡店門口她說：“我去商場逛逛，他要是送你回家呢，我就自己回去，要是談不成，媽媽帶你逛街?！?/p>

　　我笑了：“找個有空調的商場?！?/p>

　　她說：“傻姑娘。我什么不知道？”

　　那個男人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我視力不好，但是似乎看得見他帶著眼鏡。我走過去，我說：“你好。艾嵩?！蔽抑廊绻疑晕⑿σ恍σ欢〞@得自然一點?？墒俏也幌胄?。看見一個讓我覺得徹頭徹尾陌生的男人我根本不想笑。

　　“你是茉嘉吧？”艾嵩禮貌地說。他是稍微彎了一下嘴角的。

　　我點頭。老實說，他長得并不難看?？墒菑倪@個男人身上你根本找不出一點青年人的味道，可以說，盡管他只有二十七歲可他已經老了，你能明白，他在三十七歲，四十七歲還是會是這個樣子的。他的確戴眼鏡，可是是那種金屬質地的，成熟內斂到極致的眼鏡。晨揚從來不這樣，我在內心兀自評判，我想起了鄭晨揚戴的那種黑色的框架眼鏡，那種只有二十幾歲的孩子才會戴的眼鏡。

　　“喝點什么嗎？”艾嵩問。

　　“一定要喝咖啡嗎？”我怯生生地問他。為什么在他面前我開始感覺膽怯了呢。宋茉嘉，他只是一個乏善可陳的工科男人，你怕他干什么？

　　艾嵩笑了，是那種很開心的笑：“茉嘉，你真像個孩子?！?/p>

　　聽到他叫我茉嘉我覺得非常不舒服。同我不熟的人大都叫我宋茉嘉。和我親近的人叫我嘉嘉。茉嘉是鄭晨揚叫的。你認識我嗎？你叫我茉嘉干什么？于是我說：“你可以叫我嘉嘉，或者宋茉嘉?！?/p>

　　他又笑了，好像和我說話很有意思?！皟杀戎?。“艾嵩對侍者說，然后他重新面向我：“咖啡對身體不好，所以你不愿意喝，對不對？”

　　這個男人的邏輯真可怕，我暗暗想。

　　“只是不喜歡喝。”我搖了搖我的腦袋。那一刻我毫無疑問地知道，如果這個時候下起雨，而我沖進雨中的話，鄭晨揚一定也會跑到我身邊，陪我一起痛快地淋。而艾嵩呢，他會打好傘，走到我旁邊，遞給我一塊擦干頭發的毛巾。

　　我們的談話進行得很困難?？吹贸觯@個男人不太會說什么花言巧語。我們沒什么話。到了最后居然談起建筑來。我喝干了我的橙汁，他問我還要不要，我說了不。于是，我們的談話也就隨著那杯干涸的橙汁結束了。

　　“下周二我去你家門口接你去機場吧。不過我對這個城市的路不太熟?！卑孕χf。

　　“我知道路?！蔽铱粗约旱哪_尖。我居然還穿著那雙三厘米的白色高跟鞋呢。

　　“走吧，我送你回家?！卑哉f。

　　走在回去的路上我一如既往地沉默。每走一步我都像是在遠離和晨揚的過去。七年里從來沒有哪個別的男人送我回家過。除了晨揚?？墒沁@七年就這樣在我的白鞋子下變成了我背后的沉重而不可捉摸的影子。每走一步，我都像是在艱難地擺脫著什么，爭辯著什么，抵賴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