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如果時光像電影

　　【妖精】

　　“生活就是生活，只要活著，就沒什么過不去的。”

　　這句話是冉晨說的。在我們圍著笑靨如花或者強撐笑靨如花的她不知道說什么好的時候，她抬頭望著我們，笑笑，說了這句話。真的不敢想象，一個十五歲的女孩子，可以這樣若無其事地說出這種話。那一刻我只是覺得心疼，是那種并不嚴重，但卻讓人不由自主地牽起眉頭心里泛著酸楚的疼。我抱住了她，不敢用力又舍不得放開地抱住了她。很多時候冉晨就像我的妹妹。這個妹妹笑容干凈，愛撒嬌耍賴，愛調皮搗蛋，愛毒舌卻從不會用毒舌惡意地侮辱別人，那么善良，那么純真，為什么要讓她經歷這樣的事情？上天真真瞎了眼。我抱著她，一邊閉上眼睛詛咒著那個高高掛起的上天一邊忍受著心里那種難受的疼。

　　而那兩個男生，奕子和阿布，一邊夸張地叫著肉麻死了一邊走回自己的座位。冉晨看著我，笑了，那笑容就像羞澀的蓮花，是從她漆黑的瞳仁里小心翼翼地綻放的。從那朵小心翼翼的蓮花里，我看見了一種東西，叫釋然，也叫蛻變。那種被迫接受的蛻變，讓冉晨變了。很難形容，我只能說，這種變化，讓我害怕。所以我更緊地抱住了她。

　　“宋瀝呢？”她突然問我。我也不知道，不來最好！我這樣惡狠狠地想著。

　　放學的時候，奕子給宋瀝打了電話，但是沒有人接。

　　第二天宋瀝也沒有來。第二天打電話也沒有人接。

　　然后就是周末。我和他們說好周六去宋瀝家看看，這不正常，我隱隱覺得出麻煩了。

　　果然。

　　我們并沒有在宋瀝家找到他，事實上，他家根本就沒人。然后我們去了他媽媽工作的新源酒店，那是下午三點。

　　“你們找宋瀝的媽媽？”

　　“阿姨，我們是宋瀝的同學，宋瀝好幾天沒來上學了。”

　　“宋瀝的媽媽出車禍住院了，你們不知道？”

　　朋友，有一個問題我不明白，事實上，一直都不明白。究竟什么才算是，悲劇。盡管很殘忍，但是有時候，悲劇，和很多東西都一樣，那是比出來的。如果你經歷過《唐山大地震》的悲離聚散，那么你是可以嚼著薯片喝著汽水地注視著那首名為《酒干倘賣無》的悲傷的。當然，如果你見慣了《搭錯車》的眼淚，那么宋瀝的故事，或許就無法打動你了。所以，什么才是悲劇。那一個又一個，被搬上熒幕的故事，報紙上的故事，我們的故事，記載了無數淚水的故事，究竟什么，才算是，真正的悲劇？當我們掉下眼淚的時候，故事中的人，到底需不需要我們廉價的眼淚。至少，宋瀝是不需要的。

　　我們趕到醫院的時候，宋瀝站在特護病房的玻璃窗外面。一個人，形單影吊的。然后，他看見了我們。

　　他轉過身，看著我們四個，眼眶都沒有紅。沒有擁抱，沒有淚水，我是說，宋瀝沒有。沒有想象中的擁抱或者質問，什么都沒有。他只是平靜地走過來，說：“我現在需要三萬塊錢，我會還給你們的。”

　　奕子看著他，嘴唇動了動，還是什么都沒說。我們也都沉默，我們拿不出那筆錢，我們也知道那筆錢可以救他媽媽，但是我們無能為力。同時，我們還知道，宋瀝只有我們可以求，宋瀝只有我們了。他在我們面前低下頭，頭發擋住了他臉上的神色，他的手握成拳頭，然后越握越緊，越握越緊，到最后骨節都發白了，似乎他所有用來鼓起勇氣的力量都集中在這雙手上。宋瀝啊，那么驕傲的宋瀝，肯定不會想到，自己有一天，竟會以這樣的姿態，在他的兄弟們面前，低下頭。但是宋瀝你知道么？比你更羞愧的，是我，是作為你兄弟們中的一個的我，因為我無法幫助你，因為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你痛苦卻無能為力，因為我根本就沒有辦法體會你的痛苦，因為我只能用什么都不是的同情心所催生出的眼淚來提醒你的痛苦。但是怎么辦，宋瀝，妖精就是這么沒用的人，請你原諒我，原諒我那個晚上的刻薄言辭，原諒我那個晚上為了證明自己愛著冉晨而自以為是對你下的定論。呵你看宋瀝，妖精沒用到自己無法為你做你需要的卻還在要求你滿足我。

　　所以像我這樣沒用的人，你對我做什么都不為過吧。我不怪你，我不怪你剛在醫院那么狠地推開我，我不怪你毅然決然地經過狼狽倒在地上的我的身邊時，那冰冷的眼睛，我不怪你。還是因為我什么都不是的同情心，它告訴我，身處悲劇中的人，永遠值得被原諒，因為他們已經沒有力氣，向別人乞求原諒了。

　　那時候的妖精，已經覺得這悲劇就是世界的盡頭了。她沉浸在這世界盡頭帶給他的悲壯感之中不可自拔。她在那個下午，眼里洶涌著的，都是往后再也不可能的眼淚。但是如果時光像電影，她這個不耐煩的觀眾按下了快進的話，就會發現，這真的只是，她漫長青春中，最無關緊要的，可以嚼著薯片喝著汽水觀看的悲劇了。而在往后的更大的悲劇里，妖精卻沒有那么多的眼淚可以用來填補一個又一個的世界盡頭——這或許才是，妖精短暫的青春里，最大的悲劇吧。

　　妖精，你就是個傻子。

　　【林奕】

　　我突然很喜歡那些老舊的港臺片，從《搭錯車》開始，一部一部，在每個晚上，縮在被窩里，對著亮的有些刺眼的電腦屏幕——醫學上說電腦所散發出的低頻電磁波會使動物松果體的褪黑色激素的分泌量發生變化，這種激素對腫瘤細胞有抑制作用，褪黑激素減少時可以致使組織分子發生改變、導致退行性疾病發病。什么意思我不太懂，反正科學是這么講的。但是現在，**科學。我叼著煙看著吐著紫色眼影的阿美哭著撫摸他爸爸，也就是那個啞巴的尸體時惡狠狠地想著。搞科學的人們喜歡用科學解釋一切事情，解釋不了也不認輸。那么不認輸的你們，誰能告訴我怎么都流不出的淚水是怎么回事？心口無法抑制的痛是怎么回事？我恨不得殺了自己的心情是怎么回事？我徘徊在口腔里的苦澀是怎么回事？你們倒是說啊，說啊，說說看，這又是人體什么腺分泌的什么激素造成的，會有什么后果？你們說啊。

　　我把自己埋在床褥間，我想我快瘋了，說到底我還是懦弱，我還是個膽小鬼，我真不該做個男人，我甚至想都不敢想那個灰蒙蒙的，適合辦葬禮的那一天，我該怎么辦？我能怎么辦？我現在恨不得那一天是我的葬禮，其實差不多了吧，只是它到底埋葬了什么，埋葬了我的什么？為什么這么疼呢？

　　然后我就罵自己，林奕，你真他媽惡心，至于么？你沒膽量去死有什么資格在這里埋天怨地自我憐憫的矯情。所以我又惡狠狠地命令自己，快睡覺！

　　敲門聲就是這個時候響起來的，冉晨就是這個時候進來的，這么是時候，不愧是我妹。她走過來，坐在我床邊，看著我，說：“你別怨我，爸爸是想通知你，但是我沒讓，我攔住了，我告訴他就算我們全家都死光了也不要通知你，你這種人一定不能出現在我們的葬禮上。”說到這，她頓了一下，看著我。像是想從我的表情里看出我有沒有把手扇到她臉上的意思。我笑了一下，我現在可沒有那個力氣，以后說不定會，但那是以后的事情了，暫時不需要擔心，所以我示意她繼續。“其實這個家都沒有怨過你，爸媽都沒有怨過你，如果你在為你沒有和媽說‘對不起’而自責的話，沒有必要了。”

　　“我不配是么？”我努力使得這句話聽上去沒有那么嘲諷，但從冉晨的表現看我是失敗了。她慌張握住我的手，“不是的，奕子，你相信我，真的沒有。這個家從來都沒有看不起你，你也不會被這個家看不起，你相信我，奕子，我不知道怎么說，”她使勁搖頭，然后執著地看著我的眼睛，“我怎么這么笨呢，我都想了一晚上了都不知道怎么說，我只是想讓你明白，這個家里，從前抵觸你的，怨恨你的，看不起你的，只有我一個而已，不管爸媽的事的，就連我現在也……”我搖搖頭，阻止她繼續說下去，只是把她抱住，緊緊地。為了她沒有說出口的寬恕，為了她嘴里那久違的“奕子”。這時候我想起了石冉，在緊緊擁抱我的妹妹的時候我想起了那個像極了她的女人，真好，真好，我想我是被我的家人原諒了，真好。石冉，你應該，也會被原諒吧，被你的家人。“火焰看上去在默默地接受著所有東西，將其攬入懷中并予以寬恕。所謂的真正的家人必然是這個樣子。”村上春樹爺爺，也許你都不知道，你這句話，對我而言，對我們而言，才是真正的科學，總之，謝謝你。

　　第二天我去了媽媽的墓地，我是說，又一次。自從冉晨和她母親嫁進來之后，我就不怎么懷念我的親生母親了，我知道這不對，但是我為什么要懷念一個只給自己帶來痛苦的女人呢？她只不過生下了我而已，但是這不對，不是因為給我了我的生命我就應該原諒她的一切錯誤的，原諒她的放縱，原諒她的魯莽，原諒她對這個家的背叛。有時候甚至覺得她活該，她和那個男人**染上了那種病她活該。但是我這種想法真的只能想想而已，宋瀝那句話我還記得：“為什么？為什么在我沒有選擇被生出來的時候，我就失去了，恨某些人的權利呢？”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但那時候的我，確實是感同身受的。

　　我在媽媽那里呆了一天，因為我沒有什么地方想去，我也沒有別的事情可以做。石冉并沒有打電話給我，我也沒有她的電話。其實我可以到那家酒店看一下的，但是我沒有，我知道出事了她一定會聯系我的，現在我只是想和媽媽呆在一起，在經歷了不堪回首的那天之后。

　　我靠在媽媽墓碑旁邊的大樹上，望著媽媽在黑白照片上，面目表情的臉。她的眼睛還是溫柔的，我看著她她看著我，一切都好像沒變過。

　　第一次見面時，她看著我，眼睛里還有那種對生活的熱枕，她笑著，對我說：“小伙子挺帥的。”

　　然后她和冉晨搬進我們家的時候，她笑著對我說：“晨晨不懂事，你做哥哥要多照顧她。”

　　再后來我打籃球摔傷膝蓋時，她走過來說：“你把褲子挽起來，這種瘀傷還是盡快揉開的好，挺著不容易好，這種藥膏好的快，我給你揉一揉，你忍著點。”

　　每一次考試不及格找她簽字的時候，她總是會生氣，然后簽好長一段話，對我說：“下回好好考。”

　　過年買衣服的時候，她不愛逛街，就在網上，給我量身高的時候量腿長的時候，總會驚訝著說：“又長高了。”

　　她喜歡給我和冉晨買情侶套裝，但是渾然不覺，說“正好哥哥妹妹穿正合適。”當然，每次冉晨都忍無可忍地說：“媽，只有搞對象的兩個人才穿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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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從來都沒覺得，真的一次都沒有，覺得冉晨和她的媽媽是我的生活的入侵者。相反，我覺得是冉晨的母親，把我納入了“家”的胸懷，她讓我看到了，一個“母親”也可以是愛孩子的。但是那之前的我，并沒有這個概念。

　　唯一不妥的事，我和冉晨的關系變得很尷尬。幾乎就是24小時的時間，就從好哥們變成了親人。那時候的我，和冉晨，誰都沒有率先學會，如何調節這樣的關系。

　　但是那時候因為這個引起的尷尬，比如說我不可避免的知道了那個家伙的生理期，她為此三天沒理我；比如說我和她很難在家討論學校，在學校討論家，不知道為什么，很別扭……也都在時間里磨成了全球僅此一杯的咖啡，喝過了卻忘不了余香。

　　或許，也不都是香的吧。只不過現在我不愿意回想“苦”的那部分，就讓我這樣和媽媽呆在一起好了，讓“香”的回憶淹沒我，淹沒我和媽媽。

　　然后我不知不覺睡著了。睡的很香，因為媽媽就在旁邊，因為我回家了。

　　醒來的時候，看見夕陽把他一半臉照的通紅，他轉過來，看著睡眼惺忪的我，說：“真有你的，在墓地也能睡著。”

　　我看著他，目不轉睛，好一會才找著了自己的聲音：“宋瀝。”該死，三天前才見過，你怎么這么沒出息，我現在不應該打回他在三天前打我的那一拳才對么？

　　他笑了，說：“你不會還生氣吧，打我的事一會再說，現在回家吃飯。”

　　回家就回家，我是餓了。我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最后望了一眼一如既往的溫柔的媽媽，跟著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