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1.26 廣西山城 S鎮

吳英蘭提著行李，一面微笑著回應左鄰右舍探究的寒暄，一面不由自主的微嘆了口氣，暗自鼓起勁（心上的亦或手上的）拍打自家的大鐵門。

半響，母親李翠芬方才打開了門，瞄了眼地上、手上的行李，——只有寥寥的3件，神色并沒有多少歡欣，只淡淡說了句：“回來了？”便側身等吳英蘭進了門，“砰”一聲關了大鐵門。吳英蘭一窒原本就緊張、忐忑、灰暗的心更是往下一沉，她強自假裝若無其事的問：“媽，你一向還好吧？爸呢？在家嗎？最近有沒有什么不舒服的？”

“有什么好不好的，能吃能睡，死不了！”

“……媽！要過年了，說點好話，討個吉利嘛！”

“討個什么吉利，就我們兩個老不死的窩在家里，餓了，冷了，病了，上哪找你去？你知道了又有個屁用！指著你？早不知道在哪涼快了！”

“……”

“媽，小弟呢？現在在做什么？大姐的店生意還好吧？”

“偉仔去年元宵過后就去浙江找路子做生意去了，今年回不來。阿慧能干著呢，又開了個服裝店，現在生意紅紅火火，忙著呢，也不知道她有沒有時間回來吃個飯？別又忙出個胃病來！這幾天，經常聽她說胃不舒服，休息又不好。你回來這幾天，就幫找你姐看看店，起早貪黑的干，我心疼！”

“……是，我會的。爸呢？怎么不見他？”

“在3樓看電視呢。又在浪費電，聲音開得那么響，好象電不用花錢似的，你也勸勸他，別整天坐在個電視面前不動彈！再不聽話，我就把閉路線給拔了！就知道整天整天的支使我老太婆干東干西的，……”

吳英蘭連忙打斷李翠芬的話：“媽，我會好好勸著爸多出去走動走動的！那我先上去了？”

李翠芬見吳英蘭提了個大包要往3樓說走，忙勸阻：“哎，那是啥？我瞅瞅！”

吳英蘭無奈，只得停下，打開背包，往外倒騰東西，“這是給我爸買的滋補品。在電#話里你不是總說爸的身體不太好，不是這痛，就是那疼的嗎？還經常氣喘咳嗽，氣短胸悶嗎？我就托人在香港買了些補品給你二老補補，都是溫補型的，經常食用有好處！這兩瓶是福臨門的冬蟲夏草，它可以益腎壯陽，補腦，平喘，還能止血化痰，，對腰膝酸痛也很有效！這瓶是粉劑，每天或隔天1小勺泡水喝，就可以了，很方便的；這是整枝的冬蟲夏草，煲雞、鴨、骨頭或鴿子、鵪鶉烏龜湯時半枝切成薄片放進去就可以了，即方便又滋補！”

李翠芬一臉嫌棄的把兩個各5克裝的瓶子一丟，“嗤！那么丁點的東西，也算是補品？欺負我老太婆沒見識呢？！不想花錢哄我老太婆開心就算了！還說什么香港買的！香港人會吃這種垃圾？！哪個地攤上買的吧？！對老太婆我有意見就直說，別虛情假意的糊弄人！”

吳英蘭癱坐在地上，任由著兩個瓶子各奔東西地在地上滾出了老遠，只覺得眼里發澀，口里發干，心里發苦，也沒有注意到自從站在大門外就開始沉默著的自我空間里是吳英蘭早已蜷縮成一團，正被彌漫開來的黑暗慢慢淹沒、侵蝕、吞噬……

“……，媽，這是福臨門正宗的野生冬蟲夏草，不是雜牌的，人工種植的，每克要2-3百，這兩瓶共10克，大概2800元左右，有發票的，一會我給你找出來。”

李翠芬嚇了一跳，忙跳起來，沖過去撿起瓶子，急急的拍打粘上的灰，忙忙的檢查瓶子是否破損，“你這孩子，怎么不早說？！虧得沒有摔壞了，這可都是錢啊！怎么就那么不經心呢？嘖，嘖，這都是錢呢！”

吳英蘭木著臉，機械著又拿出5個罐子，“這是加拿大進口的西洋參切片，泡水喝，煲湯都可以，每次3、5片就夠了。”

“西洋參這里的藥店大把，不值錢！你姐說了，你把吃不得人參，就沒買，以后不要買了。”李翠芬的眼皮抬也沒抬一下，繼續拿著冬蟲夏草的瓶子不撒手。

“這是加拿大進口的，溫補，不是國產的，或是人工種植的人參，這個藥力不猛，不傷身體的，你可以拿去醫院情專家看看。”

“不用，不用，你姐懂醫，她說不用就是不用了！”

“……，258一瓶，5瓶差不多1300元！”吳英蘭繼續面無表情的報價。

“哎呀！你這孩子，花那個錢買這些個沒用的東西干啥？！哎，算了，留一瓶給你爸試試，其余四瓶叫你姐托個人都賣了，撈個本錢回來！以后也別花那個錢東買西買的瞎浪費了，把錢給我，我自個會掂量著買的。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一點成算也沒有！”

“……，這是給你二老買的大衣，純羊毛的，爸這件1680，你這件1800.”

“我說你這孩子，怎么這么不懂事，啊？！就懂得亂花錢！行了，行了以后你什么都不用買回來了，直接給現錢！這兩件衣服我們也不穿！一會拿到你姐的服裝店里賣去！真是的，也不知道能收回多少錢？這孩子怎么這么不省心，盡做些讓人頭痛。生氣的事，真是的也不知道象誰？這么不讓人省心（嘀嘀咕咕）——這什么蟲啊草啊的，留一瓶粉的，這參片也留一罐，其余的還得麻煩你姐這幾天全賣掉，一會把發票收據什么的找出來，有個憑證價錢也好談一點！”

“……，這是1千塊錢，是過年孝敬你二老的。”

“在才對嘛，這樣多好！記住了，以后直接給現錢，別麻麻煩煩的給東給西，我們有吃的，有穿的，不用你花錢！再說每年你弟你姐都有不少不穿的衣服褲子拿回來，又不是破破爛爛的，我和你爸穿那個就好了。對了，你年終獎多少？”

“……，6千。”

“那往后過年你拿6千回來就可以了，別亂花錢了。還有看你花錢大手大腳的，沒個成算，那可不行！不存下點錢，以后拿什么來結婚，買房？告訴你，別指望我們兩個老的，啊！我也不管你每月工資多少了，每個月你寄1千塊回來，就當給你爸和我養老了。”

“……，小弟和大姐給多少？”

李翠芬勃然大怒，漲紅著臉跳起來，“你這是什么意思？啊？！你算那么多想干什么？啊？！現在他們兩個的事業剛起步，剛夠吃飯，你就掂著他們的錢了？啊？！有你這樣當人姐妹的嗎？啊？！告訴你，沒門！我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你拉拔長大，吃我的，穿我的，用我的，現在好了，長大成人了！翅膀硬了，飛得遠了！跟你要點養老的錢都不行了？！學會頂嘴了？！學會忤逆了？！啊？！呸！！！我就知道指望不了你！現在我和老頭子還沒病沒災的，吃不到你的，用不到你的，你就這么不耐煩了！等我們老了，病了，殘了，你豈不是都躲到天邊去了？還能巴望著能喝你一口水，吃你一粒米？！還敢指望著你看我們一眼？！啊？！你這個……（咆哮中）”

“好了！大過年的，吵嚷嚷什么？！當演戲呢？！好聽是吧？！”3樓傳來吳父的大喝。

李翠芬停了口，依然氣喘吁吁的、怒氣未消的憤恨地瞪著吳英蘭。

“……媽，我上去看看我爸，回來這么一會了，也沒有上去給他報個信，打聲招呼。”

李翠芬嫌惡的揮揮手，趕蒼蠅似的：“走，走，趕緊走！我不要看見你！大過年的就招了一肚子的氣，真是晦氣！養個女兒有個鬼用！還不如養只雞，養條狗呢！”

吳英蘭整個人僵直了，機械的轉身、抬腿，邁步……自我空間里的吳英蘭早已迷失在黑暗的深淵，腐臭的黑沼澤將她層層禁錮，只留下緊閉的雙眼、緊閉的蒼白的唇，連呼吸都輕淺，遲緩得難以察覺……

吳英蘭終于走到了3樓，收拾好心神，握著吳父冰冷的大手，輕喚了聲：“爸，我回來了，你老還好吧？”

吳父握著她的手搖晃了幾下，雙眼擠出了幾點渾濁的淚光：“好！，好著呢！沒病沒災的，你媽也短不了我的吃喝，唉，就是斷了我的煙酒，也沒個零花錢。你媽就那個脾氣——錢抓得死緊，你就聽她的，啊！只要給了她錢，她也就消停了。老了，脾氣就越發的犟了！你也別覺得委屈，那是你親媽！雖然說話是難聽了點可她終究是關心你的，只是你一時體會不到罷了。錢存在你媽那里也好，以后你結婚了，總能拿得回來的，啊！對了，你還有錢吧，給個3、5百的，給爸幾個零花錢。你媽錢卡得是死緊，工資、存折全在她那。平時想喝個小酒，抽根煙都不行，只能偷偷摸摸的蹭隔壁鄰居的，一點面子也沒有！”

“……，爸，你還是聽聽勸吧，煙啊，酒啊，就不是什么好東西！你老的年紀也大了，平日里也要注意保養，煙。酒這些慢慢就給戒了吧！啊？！也別整天的坐著，出去走走，活動活動筋骨，——‘生命在于運動’嘛！——多走動走動，做做廣播體操啥的，才能身體健康、延年益壽、長命百歲！你說是吧？”

吳父不耐煩的打斷她，“行了，行了，又來羅里吧嗦的！能走我不走嗎？走幾步路，就腰酸背痛，腿腳麻木，要抽筋的樣子，那是受罪！你不懂！有錢你就給點，沒錢你就別來煩我，給你姐看店去。”說著，甩了手回屋，側躺在床上不動彈了，電視也不關任由著它鑼鼓喧天，歌舞升平……

吳英蘭也只能呆呆站著，空落落的手心越發的冰冷，只得任由身、心整個的往下，往下，往下……往更深邃、更冰寒、更寂寥的深淵墜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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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兒哪管你人世間的悲歡離合，它自顧自的盈虧圓缺，一轉眼便到了初三，一頓比年夜飯更要豐富的盛宴——梅菜扣肉、小雞燉蘑菇（冬蟲夏草首次亮相）、酸菜魚、燒鴨、爆炒牛肉絲、清炒豌豆苗——迎回了老爹老媽翹首以盼的、出嫁了回娘家的吳家大姑奶奶——吳慧蘭。（吳英蘭心聲：終于不用再吃剩菜了）

“爸，媽，祝你們萬事如意、身體健康、長命百歲！恭喜發財，紅包拿來！媽，今年你可得給我個大大的紅包！這樣我的兩個店才能生意興隆、財源滾滾、大吉利市！”吳慧蘭蜜著嘴向父母撒嬌。

“好，好！大家發財！大家發財！”李翠芬樂呵呵的遞過去一個大紅包，“給，大吉大利、財源廣進！”

吳父雖然沒有說話，也笑呵呵的滿臉慈祥。

“我兩個乖孫孫呢，怎么不見他們？我壓歲錢都準備好了。”

“跟著他爸四處拜年，討紅包去了，初五再過來吃飯。”

“那到時候我再殺只雞，殺只鴨，他們有什么想吃的也提前告訴我！”

“謝謝爸媽！你們對我真好！最喜歡你們了！來媽抱一下”吳慧蘭親親熱熱的摟著李翠芬，順手打開了紅包，一看，“才5張啊？！媽太少了，湊個整數1千多好啊——一本萬利！那才是大運氣，好兆頭！媽，你給添上，再添點，湊個888也好啊！發!發！發！媽，親親媽，好好媽，愛愛媽，好嘛，添點，再添點，啊？！“

李翠芬被搓磨得沒辦法，只得投降，咋怒地拍了她一記，“好了，好了，就你會磨人！趕緊去吃飯，天冷，涼了就不好了，吃完了再給你添足888.8，滿意了吧？“

吳慧蘭撒著嬌，驚喜的在李翠芬的臉上親了一口，“我就知道媽對我最好了！”

吳父在旁邊吃醋了，“就你媽好，你爸我呢？”

吳慧蘭連忙竄過去，摟著吳父的胳膊，把頭歪在他的肩膀上，“爸當然對我也好了！老爸是最慈祥的，最可愛的！誰也不能跟爸你比，他們啊全是渣渣！‘家有一老如有一寶’，你二老啊，就是我們吳家的鎮宅大寶、定海神針！”

吳父、吳母全都眉開眼笑的與吳慧蘭笑做了一團。

吳慧蘭看著淡淡然然在一旁擺菜布筷的吳英蘭，眼睛一轉，“啊，這幾天可忙壞小妹了吧？我嫁了，有婆家那邊要顧著，想要給老爸，老媽跑跑腿什么的也不方便；小弟今年在外地打拼不回來，小妹又要幫我看店，又要幫老媽干家務的，真是太辛苦你了，謝謝小妹了！對了，老媽給你的紅包封了多少？去年你沒回來，今年一定得個大紅包了吧？”

“……，10塊，跟10年前一樣。”吳英蘭坐下，等吳父，吳母夾菜吃飯了，才動了筷。

“呵，呵，老媽一向節儉慣了，怎么說也不聽，真是的，……”吳慧蘭一邊暗自幸災樂禍，一邊真真假假的勸解。

“給她那么多干什么？就會亂花錢，過日子也沒個成算，敗家子！”李翠芬狠狠剮了吳英蘭一眼。吳英蘭沒有反應，淡淡然的繼續吃飯。

吳慧蘭得意了，嘴角翹了半天高，“媽！你煲的小雞燉蘑菇就是好喝！一樣的配方，一樣的步驟我怎么就煲不出這么好喝的湯來呢？還虧得我自夸是媽你的好女兒呢！原來啊，只學了個5.6成，還有好多東西要跟老媽學習呢！”

李翠芬被奉承得哈哈大笑，挾了塊雞大腿放到吳慧蘭的碗里，“好喝，你就多喝點。整天的東奔西走的，忙活個不停，別累壞了身體！這湯里啊，放了什么蟲啊草啊，滋補著呢！快，多喝點！”

“這雞腿肉啊，嫩！我爸牙口不好，該給他吃。爸，你多吃點，長命百歲的，我們幾個小的呀才好多服侍你幾十年！我們都是爸媽手心里的寶，有爸媽庇護著，我們才能躲在大樹底下好享福！”

吳父、吳母只覺得全身通泰，神清氣爽，心花怒放，對吳慧蘭更是多喜歡了三分，大的感慨有如此孝順、貼心的女兒，夫復何求啊！

吳英蘭雖然覺得心正在緩慢、持續的滴血，卻也只能面色無常的在咀嚼嘴里的、心里的苦澀，然后往下咽；繼續咀嚼，下咽；咀嚼，下咽；……

“媽，小弟在浙江怎么樣？這段時間我太忙了，也沒有聯絡他，就大年初一通了個電#話，沒時間細談。”吳慧蘭終于安分下來，不再尋機挑釁吳英蘭。

“還行吧。今年過年，他要陪著正處著的女朋友回她那邊的老家過年。今年底可能要結婚了得在親家那邊走動走動。他們廠里也挺好的，偉仔說，等他摸熟了路子就自己出來單干！”

“啊？！小弟真能干！這才進廠子不到一年吧？這就不止當了領導，還學了生意經回來！？真不愧是爸媽的好兒子，在爸媽的教導下，很快就是個大老板了！”

“那當然！我李翠芬的兒子還差得了？！以前是他的年紀還小，沒定性，如今長大了，要成家了，就懂事了。將來啊就是個實實在在的大老板！我啊，就等著享他的福就好了！哈！哈！哈！……”李翠芬說得是唾沫星子四處飛濺，神采飛揚，意氣風發。

吳慧蘭悄悄躲了躲，扭頭向著吳英蘭這邊，小聲嘀咕：“呸，什么大出息？！懂事個屁！去年女朋友懷孕，還得老媽寄1千塊錢過去打胎。呸，扶不起的阿斗！”

吳英蘭聽在耳里，心更是冷了一大截，“這就是她掌心里的寶？心心念念的寶？她的驕傲？她的依靠？而我，在她的眼里卻只是個草芥般的存在！媽，如果不是有與你七八成相似的面容，我都要懷疑我是否是你的親生女兒了！——哪怕我可以百分百確定慳吝貪婪、愛財如命的你絕絕對對不可能在一個外人身上浪費一分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