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旋開音響的按鈕,我知道,這樣媽媽就不用擔心我會聽見了,她就可以盡情地指責爸爸的不負責任,盡情數落鄭晨揚的種種缺點,直到爸爸向她妥協,站在她的一邊。
音響里放著一首我不知道意思的德文歌,我就著沉緩的音樂重新躺回在床上。我想起小時候媽媽問我:“嘉嘉,要是將來你老公不喜歡我和你爸爸怎么辦啊?”“我和他離婚!”我底氣十足卻又口齒不清地說。
是的,宋茉嘉,這次是你的爸爸媽媽不喜歡你的男朋友了。從前文理分科,大學填志愿時候那個順從的你哪去了?難道為了鄭晨揚你真的可以變成一個與自己父母為敵的戰士嗎?和他分手吧。
在我們這個城市,人們慶祝節日的方式就是聚在一起,吃滿滿一桌子家里的女人做的菜,男人們喝酒,女人們嗔怪地看著他們,叫他們少喝。于是一個個節日就都這樣平淡無奇地過去了,人們往往只能記得那一桌充實的飯菜,卻很少記得究竟慶祝了什么樣的節日。我幫著媽媽在廚房里忙活。說是幫,不如說是添亂更合適。我甚至不知道哪個玻璃杯是盛酒的,哪個玻璃杯是盛飲料的。
“你真是笨,”我媽媽說。她抬頭看了看掛在墻上的西瓜表,“去接小枝吧,她們幼兒園差不多要放學了。”
我吃驚地說:“啊?”我記得昨天鄭晨揚答應和我一塊兒來,我記得昨天我決心要和鄭晨揚分手,可是,可是我實在沒辦法這么快就面對他。
“啊什么?你姑姑今天下班晚,要你接一下,不是上周就說好了嗎?忘了?”我搖搖頭,回屋換衣服。我套上一件有花邊的裙子——可這適合道別嗎?它看起來太過脆弱了。我脫下它,重新穿上一條短褲和一件半袖襯衣,它們卻又搭配得古怪無比。我像是和自己生氣似的脫下它們,再套上裙子。好吧,鄭晨揚,我希望在我和你說最后的話的時候你能明白其實我也是脆弱的。可以嗎?
我挑了一雙三厘米的白色高跟鞋,只有穿著這個近乎沒有的高度我才能正常走路。我知道是我笨。可是分手這一天我一定要有點底氣。哪怕這個底氣只有三厘米。
小枝的幼兒園在另一個開放式的小區里,姑姑是沖著雙語授課的名頭來的。鄭晨揚已經站在樓下,我察覺得到,我的腿輕輕地抖了一下。他看見我了,他在招手呢,我的天。
“怎么了?怎么臉色這么難看?”他伸出手摸了一下我的頭發。他還什么都不知道呢,他不知道昨天還和他吵吵笑笑的我今天就要說出這樣的話。我把鄭晨揚的手拿開。宋茉嘉,只要你說了這句話,這雙手就不再是你的了你知道的吧。它們會在一個別的時候以同樣的動作撫上另一個女孩子的頭,不管那是在不久以后還是很多年以后,那都要發生的。你不要不相信,只要你說出那句話。不信你就試試好了。
“分手吧。”我幾乎是在喃喃耳語。
“什么?”我知道的。換誰也不會相信。
我推開他,站在幼兒園大門的一邊。鄭晨揚沒有再過來,他站在那里,他就像是昨晚我拿著筷子的伸出去的手臂那樣僵住了。他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幼兒園還沒有下課,從二樓傳來孩子們唱兒歌的聲音。那架幾乎走了調的鋼琴還是在嗡嗡地響。那個彈琴跑音的老師還沒有被換掉嗎?我的腦子胡亂地轉著。為什么這一切還是一樣呢?和半年以前?那次來接小枝的時候她才剛剛上中班,鄭晨揚也來了,小枝叫他哥哥,他卻刮了一下小枝的鼻子說:“叫姐夫。叫姐夫的話帶你去吃關東煮哦。”
那還是冬天。我們三個的鼻子都在北方冰一樣的空氣里凍紅了。鄭晨揚帶著我們去便利店吃不正宗的關東煮。我抹了很多辣椒醬。小枝喜歡番茄醬。那一天我們手拉手站在幼兒園門前,鋼琴就是這樣唱的,噠啦,噠啦——,老師的琴調也是這樣突然走調的。鄭晨揚,你干嗎突然不要我了?你怎么能這么對我?你厲害,你下了狠心了是不是?我不想講道理,不是我要先放棄的,這是最好的結局了,對不對?晨揚。晨揚。
小枝出來了,穿著粉色蓬蓬裙的她看上去簡直像一只胖乎乎的小桃子。“姐姐——”她顫巍巍地歡呼。她撲到我懷里,隨后就看到了依舊站在一邊的鄭晨揚。“姐夫!”她眨眨自己水靈靈的小眼睛大聲說。小枝喜歡晨揚。我看得出來。
“嗯。”鄭晨揚笑笑。他笑得那么勉強,他都不記得低頭,他甚至不記得看小枝一眼。而小枝好像不在乎,她掙脫我的手跑到另一個小姑娘面前去興奮地說著什么。
就在這個時候鄭晨揚走了過來,他的步子幾乎讓我覺得他喝醉了。他直直地盯著我的眼睛:“我愛你。”然后他擁抱我了。那種橫沖直撞得接近粗魯的擁抱。我簡直以為我們還處在懵懂的青春期。
“姐姐?”小枝的聲音像是從另外一個宇宙傳來似的遙遠。謝謝你,小枝,你知道我不可以還這么沉湎。如果你再晚一分鐘,我恐怕還是會沉溺在這個無邊的擁抱里。就像從前的每一次,無數次。
我掙脫掉鄭晨揚的手臂,拉起小枝,背對著他。宋茉嘉,你爭氣一點,你只要拉住小枝,帶她離開這個鬼地方,沒有別的了。你哭什么?你有沒有出息?不許回頭,哭了你也不能回頭,回頭你就輸了——
“姐姐你哭了呀!”小枝突然大聲說。那一刻所有剛剛從幼兒園里逃出來的小孩都看向了我,我實在受不了那么多雙澄澈的眼睛。我求助似的轉過頭,哦不,我忘了鄭晨揚還站在那里。
“茉嘉。”他的聲音哽咽。我像被一塊磁鐵緊緊吸引在了原地,看著鄭晨揚一點點走近。“再待一會兒好不好?”
我不受控制地點了點頭。
鄭晨揚拉起了小枝的手。小枝笑了,她說:“姐夫,我要吃棉花糖。我媽媽平常總是不許我吃。”我真的很想鼓起勇氣對小枝說,不要再叫他“姐夫”了。那個稱謂讓我在端午粽子的甜蜜里覺得不寒而栗。可是,我怎么說得出口?宋茉嘉是個膽小鬼。沒錯。
“我帶你去買好不好小枝?不過你得答應我件事哦,要叫我哥哥。”鄭晨揚幾乎是笑著說。我拉著小枝的那只手又抖了一下。別這樣。鄭晨揚。我知道我做錯了。可求求你別這么不動聲色地全部接招。你就不能對我大聲吼嗎?你不能?
我們沉默地走在那條人工鋪成的石頭路上。三個人里恐怕只有小枝是快活的吧。我又記起上次接小枝的時候有人誤以為我們是她的爸爸媽媽。鄭晨揚還曾同我爭執我們兩個里到底是誰比較老才讓那個女人這么覺得。我們說說笑笑,時間就那么過去了。真是浪費。
鄭晨揚陪著小枝去挑棉花糖。我站在超市門口,胸口仿佛有什么尖銳的東西在不斷戳刺,我站在那里,仿佛一切都無所謂般地一動不動。我知道自己的眼淚一定沒有擦干凈,那樣子肯定難看極了,可我不在乎。
“帶小枝回去吧。”鄭晨揚說。他的語氣就好像是平時那樣安靜。我慌亂地看了看他。
“我不怪你的,茉嘉。”他嘆了口氣,“這不是你的意思,對不對?而且,從我們在一起開始我就知道,”他聲音哽咽,“我配不上你。”
我帶著小枝和她的棉花糖落荒而逃。晨揚。你這樣做是為了什么?你為什么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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