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兄弟情深

　　文革結束后，羅布有了一筆不菲的積蓄，早已歸心似箭的他，確信自己這次回內地探親，不會給親人增添任何麻煩，這才帶上益西拉姆和羅西起程了。不過他這次不是回重慶，而是到廣州去看他的哥哥。當年從重慶出來的時候，羅布還是光棍一個，如今到廣州去探親時，已變成了三口之家。

　　羅布一家從托卡的兵站搭車到巴塘，再坐客車經康定到成都。客車快到成都的時候，益西拉姆就被一排接一排的房屋，四通八達的公路網，以及在公路上來往穿梭的汽車吸引住了。出了老南門汽車站，她不由驚奇地感嘆道：

　　“啊！成都這個地方怎么會有這么大？到處都是人、房子、公路和汽車？”

　　“你是劉姥姥進榮國府——頭一回。以后多出來幾次，你就不覺得新鮮了。”

　　“誰是劉姥姥？沒阿媽老吧？我以前怎么沒有聽你講過？”

　　“嘻嘻……你當然沒聽我講過，要是我再不出來，我也會忘記劉姥姥是誰。不過沒關系，以后我經常帶你出來，你慢慢就會知道誰是劉姥姥，誰是林黛玉。”

　　羅布找好旅店住下來后，首先安排大家洗了澡，才到理發店去理發。益西拉姆生平第一次進理發店，坐在理發椅上她有點緊張，手足僵硬得像個木頭人。羅布對理發師說：

　　“師傅，我們是從西藏出來的，她是第一次進理發店，您經驗豐富，請你根據她的頭型，照你的意思整理就行了。”

　　理發師笑了笑，很快就給益西拉姆的頭發洗好吹干，再按照他的想法，給益西拉姆的前額剪了個劉海，然后才給她扎了一對大辮子。轉瞬之間益西拉姆就換了一個形象，對著理發店的鏡子，她的臉上露出了略帶羞澀的笑容。

　　第二天還沒天亮，羅布就離開了旅店，到市內售票所購買了兩張第二天去廣州的臥鋪票，然后才趕回旅店，帶益西拉姆和羅西去逛街。他們搭乘一路車到人民南路下車，這一帶是成都的中心地帶。益西拉姆非常好奇地四處觀望，剛開始時，她專注樓房和街道，慚慚地她把視線轉移到南來北往的人群，特別是婦女的穿著上。當看到穿著時髦的年青女郎時，她會目不轉睛地盯住人家，久久不忍離去。當時正值五月下旬，成都的天氣已經開始熱了，益西拉姆穿著長衣長褲，不停地擦汗。

　　“益西拉姆，你穿得太多了，內地不比西藏，到了夏季，天氣熱得要命。現在還不是最熱的時候，再過一個月，你更受不了。走，我們到人民商場去選購買夏天穿的服裝。”

　　在商場里羅布除了給自己購買夏季所需衣物外，還幫益西拉姆選購了夏天用的汗衣、襯衫、褲子、皮涼鞋和絲襪，唯獨沒有買裙子，他想讓益西拉姆多觀察一下，自己能提出要求。當他們來到一處婦女用品專柜時，益西拉姆停住了腳步，她望著柜臺內五顏六色的胸罩，眼神里充滿了新奇渴求的神色，售貨員見狀急忙問道：

　　“你想買胸罩嗎？要多大的號？”

　　當羅布看到益西拉姆竟然對胸罩產生了興趣，心中一陣高興，明白這是她在街上用心觀察的結果。想不到來成都才一天，益西拉姆就敏銳地捕捉到了自己需要的東西。

　　“她不知道穿多大的號，請你給她量一量，幫她選兩個吧。”

　　售貨員用軟尺量了一下益西拉姆的胸圍，幫她選好了兩個合適的胸罩。

　　“你帶回去試一試，如果大小不合適，還可以拿回來換。”

　　給益西拉姆買好胸罩，羅布又來到童裝柜臺，這一次他堅持要益西拉姆給羅西選購衣物。益西拉姆挑選的童裝樣式，羅布還比較滿意，但她選的尺寸卻是又長又大，羅布知道她的用意。

　　“益西拉姆，你給羅西買這么大的衣服干什么？穿起來像個小道士，一點精神都沒有，就不怕別人笑話？。”

　　“小孩子長得快，買大點明后年還可以穿。”

　　“你的想法是不錯，但也不能走極端，你給羅西選稍為大一號的就行了，這樣孩子穿起來精神，大人看了也舒服。”

　　從人民商場購物出來，羅布帶著益西拉姆和羅西，轉到工人文化宮附近，品嘗了那里的名小食夫妻肺片和擔擔面，接著又來到春熙路，去嘗賴湯園和龍抄手。回到旅店的時候，益西拉姆還意猶未盡，非常地興奮，羅布已經累得走不動了，立即躺在床上休息。

　　“你帶羅西洗個澡，換上今天買的衣服，等會我洗了澡，晚上我帶你們去看電影。”

　　看完電影出來，羅西已經睡著了，羅布抱著兒子和益西拉姆一道慢慢走在回旅店的路上。羅布突然發現煥然一新的益西拉姆，身材越發地好看，要是再有一條合適的裙子就更好看了。

　　“益西拉姆，你看街上的婦女，他們穿的裙子多好看，為什么你今天不選一條裙子？”

　　“羅布哥哥，你不是經常給我講文明嗎？我覺得內地婦女穿的裙子太短，雖然好看，但不文明，所以就不想買了。”

　　“誰告訴你裙子穿起來不文明？你的腦子里怎么會鉆出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

　　“我今天在商場，看見一位姑娘坐在椅子上，她穿的短裙子很漂亮，可是她一抬腿，我發現她穿的內褲，底下只有兩個指頭寬，連最隱秘的地方都沒有完全遮住，所以我不想買裙子了。”

　　“哈哈……益西拉姆呀，你把我肚子都笑痛了，你怎么會偏偏看見了別人的隱私，還好意思講給我聽，哈哈……”

　　“我不是故意看的，我看那人穿的裙子漂亮，就一直盯著。沒想到她一抬腿就讓我看見了……我知道你是在取笑我，你不是一個好哥哥，你真壞……”

　　“我剛才是逗你玩的，裙子穿起來漂亮，本身就是一種文明，但穿裙子的人也要注意舉止，才能配穿漂亮的裙子。在公共場合站要有站相，坐也要有坐相，你今后在街上多留意，你自己都會判斷什么是文明行為，什么是不文明行為。”

　　一九七八年五月，在廣州市郊的一所市屬重點中學里，數學教研組組長羅中強正在備課。文革時期的前幾年，師生都鬧革命去了，與世無爭的羅中強無事了了，只好在家中買菜做飯，有空輔導一下兒子的功課。學校復課后，由于沒恢復高考，學生對上課也沒有興趣，教師們也只好敷衍應付。自從恢復高考后，學校的教學就走上了正軌，羅中強教了兩個畢業班的課，工作的壓力無形間增大了。

　　這天羅中強寫完教案，抬頭望了望臺歷，順手撕掉23號的日歷。當日歷出現24號的時候，羅中強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打開抽屜，從一個本子里取出了一張照片，那是一九六七年羅中盛到廣州探親時，在返回西藏前，與羅中強全家的合影，照片上的日期正好是五月二十四日。望著照片上弟弟熟悉的身影，羅中強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一陣傷感涌上心頭：

　　“中盛呀，今天是我們兄弟分別十一周年的日子，誰曾料到分手后不到一年，就傳來你在雪山失蹤的音訊……你當年英姿勃發，如今卻和哥哥陰陽相隔，想起來真是讓人傷感啊！當初父母早逝，我們兄弟相依為命，為了減輕我的負擔，你放棄了上大學的機會，去報考了中專。你剛參加工作，我就調到廣州，不是當哥哥的無情，我也是出于無奈啊……不經意間你離開人世已經九年，每當看到你的照片，我的心就如刀絞，我如果不來廣州，你一定不會去西藏，中盛呀，當哥哥的實在對不住你啊……”

　　想到這里，羅中強忍住悲傷，把照片仍然放回原處。他關好抽屜正要離開時，外面忽然傳來喊聲：

　　“數學組羅中強老師，到辦公室接電話！”

　　羅中強不知是誰打來的電話，絲毫不敢怠慢，立即跑到校長辦公室，當他拿起電話，“喂”字剛出口，電話里傳來一個男人低沉的聲音，那是地道的重慶口音，一個既熟悉又久遠的聲音：

　　“哥哥，我是中盛，我在校門口的傳達室給你打的電話，我從西藏出來，到廣州看你來了……”

　　“什么！你是中盛？你還活著？你真的是中盛？剛才我還想到你，難道這是真的？天呀！……”

　　羅中強放下電話，不要命似的向傳達室奔去……快到校門口時，羅中強果然看見有一個人朝他飛跑過來……距離越來越近，他看清楚了果然是中盛……此時兩人的熱淚橫飛，兩弟兄緊緊抱在一起，放聲痛哭起來……哭夠了，羅中強才仔細端祥著羅中盛的臉說：

　　“中盛，我不是在做夢吧？哥哥以為你早死了，沒想到你還活著，為什么這么多年不給哥哥捎個信，你也太狠心了呀！”

　　“哥哥，我的遭遇真是一言難盡啊……我現在不是好端端的站在你面前了嗎？”

　　“中盛，你比上次來廣州時，越發的變黑了，你才三十多歲，已經和我想象中的兄弟有了很大的距離。這些年你是怎么熬過來的？你的臉上為什么有一塊傷疤？”

　　“哥哥，這是那場暴風雪后，大黑熊留給我的紀念……啊，光顧著說話，快來看看你的弟媳婦和侄兒……”

　　羅中強抬眼望去，只見一位年青的婦女，提著一個行李包，后面跟了一位五六歲的孩子，正朝著他這邊走過來……羅中盛急忙向她們邊招手邊喊：

　　“快點呀，快點過來……這是益西拉姆，這是我哥哥……這是羅西……這是伯伯……”

　　益西拉姆放下行李包，望著羅中強微笑，然后躬下身子行了個禮，靦腆地叫了一聲：

　　“哥哥，您好？”

　　隨即又把躲在身后的羅西拉過來，對兒子說：

　　“羅西，快叫伯伯……”

　　羅西從未見過羅中強，不好意思地叫了一聲：

　　“伯伯……”

　　羅中強見弟媳和侄子都很懂禮貌，特別是羅西，長得酷似羅中盛，弟媳婦也生得漂亮，心中不由一陣狂喜。羅中強見益西拉姆穿一身常見的女裝，要不是羅中盛叫她的名字，他絕想不到弟媳是藏胞，于是握著益西拉姆的手說：

　　“歡迎，歡迎，我們回家吧。你嫂子可能正在上課，等她回來，給她一個意外的驚喜。”

　　羅中強一家住在學校后面教師宿舍的三樓上，二室一廳，五十多個平米。廚房修在封閉的陽臺上，住房內沒有衛生間，但每層樓都有一個公用衛生間。羅中強安頓好羅中盛一家后，匆忙又回學校去找李心萍。益西拉姆急忙問道：

　　“羅布，你哥哥叫你中盛，我要不要改口叫你中盛？”

　　“你平時怎么叫，現在就怎么叫，等會兒我把改名字的事告訴哥嫂就行了。”

　　“你們內地人住的房子，外面看起來真大，修這么高，一層壓一層，上下都住人，真有意思。但家里只有這么小小的房間，又沒有多的床，晚上我們怎么睡呀？”

　　“益西拉姆，你以為還是在西藏呀，家家獨房獨院。這是在廣州，光這個城市里的人，比整個西藏的人還多，像哥哥這樣的住房條件，在這里已經算不錯的了。等一會嫂子回來，你盡量少說話，她問什么你就回答什么，她愛清潔，吃飯的時候一定要讓羅西先洗手。晚上住的地方，你不用擔心，哥嫂怎么安排就怎么住。你把帶的禮物拿出來，等會嫂子回來，我好交給她。”

　　羅中強回到學校，李心萍剛好下課出來，她在學校教初中一年級的語文，兒子羅剛在學校讀書，已經是高中二年級的學生。羅中強看到李心萍后，急忙把她叫過來說道：

　　“心萍，羅中盛回來了……”

　　“什么？他不是死在西藏了嗎？怎么又會回來了？”

　　“羅中盛以前的單位只是通知他失蹤了，沒有說他已經死了，既然是失蹤，就有可能沒有死。他現在已經在西藏安了家，娶了老婆，還生了一個兒子，這次他是帶著全家人回來的。”

　　“怎么一家人都來了？他們住在什么地方？”

　　“羅中盛是我的親兄弟，當然是住我們家啦。”

　　“羅中盛是你兄弟不假，但這么多年渺無音訊，誰知道他在文化革命中都干了些什么？階級斗爭太復雜，親兄弟也要提防。中盛既然沒死，這么多年為什么不告訴自己的親哥哥，說明他根本沒把你這個當哥哥的放在眼里。今天他既然來了，我這個當嫂子的也不能不管，我們先到市場買點菜，招待他一家人吃頓飯。晚上先安排他們住招待所，等我把情況打聽清楚后再決定留不留他們。”

　　羅中強懼內是出了名的，但這一次他一點都不擔心李心萍會不給他臺階下，因為他已經親眼目睹了中盛的堅強，益西拉姆的善良，還有侄子羅西那好奇的眼光……李心萍雖然生性好強，家中大小事情都喜歡自己作主，但在關鍵時刻，她心里明白得很，知道作為家庭的女主人，自己應該扮演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