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她妥協了。她說得對。她在大上海打雜工確實不安全。
她每天早上出門買菜,把菜放回家,就坐公交車去圖書館看書。有時候也逛大馬路,熟悉這座陌生的冷漠之城。她時常被那些櫥窗里稀奇古怪的東西吸引。傍晚,又踏著紅色的夕陽歸來,擠在弄堂的公共廚房,再油煙中炒菜。起初她只會幾道菜,看多了菜譜,竟也會了幾十道菜,八大菜系都會了一兩道。雖不正宗,也有些門路在。晚上,他回來得晚時,她會先去公共澡堂洗個澡,再回來繼續坐著等他。
他還是堅持睡地鋪,不和她睡在一張床上。她不明白他為什么放著床不睡,睡臟兮兮的水泥地。她有些不好意思睡床,于是有幾夜趁著他睡著,悄悄溜到他身旁躺下。他連續幾天早上起來都被她熊抱著,有些無奈,終于答應和她同床。他不知道她真傻還是假傻,自己是為她著想才會睡地鋪,她這只小羊羔卻偏不領情。
一個月后,他得了工資。他的新工作是一家Nike的售貨員。多虧了他長相帥氣,整體干凈。
他買了兩張火車票,和她準備回家一趟。
5.
兩人回去了,又回來了。
她回去的時候,她媽媽熱淚盈眶,她老爸也是滿眼通紅。剛回家兩天,一切還好。他們都心照不宣地不提上學的事。可好日子到第三天就結束了。她媽媽旁敲側擊地讓她去上學。一開始她毫無反應,等媽媽正式提出來時,她煩躁了。沒幾分鐘就吵了起來。最后她丟下一句,我人都是安辰的了,不走也得走!她便把自己鎖進了臥室。
他一回家,他家老爸就坐在客廳沙發上,二話不說就向他踹了一腳。他不再是只會受氣的小孩,和他干了一架。但終究是姜還是老的辣,胳膊擰不過大腿。當他被打得鼻青臉腫時,若不是他老爹突然閃到老腰,他絕對會被打得半死。打完架,他又極不情愿地架著他老爸去醫院。
我告訴你,你這次再敢走,你就別回來!他老爸不顧他的顏面,在醫院門口大叫,他一聲不吭,只管扶著他走。
她父母怎么勸說她都不聽,執拗地要回上海。她媽媽刪了她一耳光也無濟于事。她整日聽著家里唉聲一片,心總會軟那么幾次。可次次又被那些惡心的回憶給填得緊緊的,硬硬的,融不進一滴熱淚。她要走之前,他們又吵架了。盡管動上刀和玻璃缸威脅對方。她只是一動不動地躺在小床上,心驚膽戰地聽歌。音樂再大聲,也蓋不過房門外的爭吵。
第二天她醒來,惶恐地發現自己被反鎖在家里了。那是下午兩點,離她和安辰集合的時間只剩下兩個小時。家中的酒鬼老爸不知是否在外晃蕩,反正她老媽是一定在樓下麻將館的。太卑鄙了!就這樣不讓她走!
就這樣不讓她走!?太過分了!
她淡定地收好了行李,急促不安地用鑰匙在防盜門內部的鑰匙孔胡亂轉著。被鎖芯發出的“嗞啦”聲弄得神經緊張。她祈禱樓下搓麻將的吵鬧聲能掩過這金屬的碰撞聲,她祈禱她媽媽不要半路殺回來。她搗騰一個小時后,終于打開門了!她趕緊提著行李箱小心翼翼地下樓,不出一點點聲響。等出了樓道,她松了口氣,卻看見她老爸搖搖晃晃地從遠處歸來。她心一驚,穿過風,一溜煙地跑。全世界只剩下她自己高頻率的心跳聲。
等她爸回家,只在茶幾上發現一張紙。只有兩句話。
我不回來了!家不成家!
他準備走時,他老爸還在午睡,結果他開門時,他從主臥傳出聲音。你去哪兒?他沒回答。
安辰,你個小兔崽子!你想去哪兒!
他穿好了鞋,朝著臥室方向面無表情地說了句,爸,你自己注意你的腰。便走了。
你個小兔崽子!耽擱你自己就算了,還耽擱人家囡囡!是男人嗎!?用的是上海話。在門被關上前,從門縫里擠進他的耳朵。他看著家門愣了一下,也只是愣了一下而已,便向著火車站走了。
他不知道對他或者周堯來說,哪一種生活更好。但顯然更好的生活不在這里。
當他到候車室時,她安靜地等著他。看他過來,她沖過去,狠狠地抱了上去。一米七四的他讓她的腳夠不著地了。他看著她臉色蒼白,放下她,轉了一圈,發現她好像變瘦了點;又想起他老爸的話,不濃不淡的眉毛擰在了一塊。
怎么了,安辰?
沒什么。他拉著她的手,朝進站口走去。
反正,后路是斷了。他們只能前行。他會在不確定的未來愛她、寵她,給她他所能給她的,最好的人生。
6.
他們又回到了上海。他又是晝出夜歸,她又是使勁兒找事做,充實自己的日常生活。他們的生活,唯一有點改變的,大概就是他們隔壁搬來了一對比他們大不了多少的情侶。第一天晚上就讓他們兩個夠嗆。
他們兩個人晚上睡在一張床上,床不大,只夠兩個人平躺,側臥時空間就大得多了。午夜,老弄堂狹小的出租屋,隔音效果極差。隔壁的呻吟聲一浪高過一浪,弄得這邊的兩人在床上好生尷尬。
過了好一會兒,安辰受不了了,一把抱過她,雙手捂住她的耳朵。
安辰,我們會有一天這樣嗎?黑暗里她指了指隔壁人不斷撞擊的墻壁,聲音中帶著恐懼,有些顫抖。他本來把手放在了她的腰間,忍不住,正準備探進她睡衣的手停了下來,思考了幾秒,態度篤定:不會!
自此,每隔幾天兩人都會在半夜備受煎熬。
有一天晚上他們在外吃宵夜后,去了一家便利店。她選方便面時看見安辰好像從收銀臺旁拿了個東西先付了錢。等她走過去后,他付賬時,她瞟了幾眼,立刻馬著臉,鼓著腮幫子。除了便利店的大門,他戳她,問她怎么了。她用一塑料袋的方便面砸他,說他是個騙子。他聽得一愣一愣地,好久才反應過來,把書包里的東西掏了出來。
一盒杜蕾斯。
她看了,羞得臉都紅了,下手更狠了。他大喊饒命,還加一句,你聽我解釋啊!等她停下來,他才說出充分的理由。整天聽著也不是回事兒,萬一要真有按捺不住的一天,我總得以保護你為先啊!她說,哪有那一天嘛,他們也就吵點,關我們什么事啊!他嘆口氣,用方便面壓住她的腦袋,老實地說,我可是忍得很難受啊!她不可思議地張開嘴,不會吧!他看她一臉呆相,哭笑不得。
不久后,他口中的“萬一”就來了。他們那天睡得很早,可午夜還是被吵醒了。她半睡半醒間摸了他的胸肌和腹肌,他被她手指觸碰過的地方著了火一般,便是再也忍不住了。她抵抗,可摸著他一臉的汗水,聽著他的大喘氣,她一心軟也就沒再抵抗他。
她真成他的人了。
7.
他們的生活每況愈下。他只有兩千多的月工資,在這一半奢靡一般平凡的擁擠城市想養活兩個人確實有些困難。他又去找了兼職,千辛萬苦才找到戶人家,給他家小孩教鋼琴。要不是那家人家境不算好,這好事也輪不到他。一周三節課,正趕上在他上白班的那幾天,一個月下來又多了一千多。
他變得越來越沉默。他和她說話的時間越來越少。起初還能頂著疲勞和她說笑幾句,但他越來越累,有時候甚至還覺得她像只聒噪的秋蟬。他對生活越來越失去耐心,終于在一天晚飯時爆發了。
她一直不停地在桌邊嘮叨一些無關痛癢的話。什么書好看啦,又學了什么菜啦,又看見幾件漂亮衣服啦……
他幾乎是沉默的,卻是一鍋不見冒氣的油湯。表面上波瀾不起,心里卻被她無休止的嘮叨繞城一團亂麻。他吼了一句,吃飯就吃飯!說那么多干嘛!
她受了驚,像只安靜的兔子,一言不發,只顧著刨飯。飯后他和她說話,她也不搭理。他明知自己的錯,卻不低頭。他好好一個爺們兒,沒個能屈能伸的道理。
上海是座南城,可冬天還是冷的。而且是濕冷。
晚上她堵著氣背對著他,隔壁那對愛發情的璧人的叫聲也沒引起什么不良反應。
阿嚏!
她打了一個噴頭,吸了一下鼻子,卻沒有裹緊棉被。他下一秒就抱緊她,他溫暖的大腳來回搓著她冰冷的小腳。明明她想把腳挪開,她的腳卻貪婪地吸收他的溫暖。他感覺到了,便撓她胳肢窩,逗得她哈哈大笑。他讓她住手,他卻一個勁兒地撓。
就這樣,一次還來不及爆發的爭吵像一潭死水中蕩起的小小的漣漪。只是,無論是安辰,還是那個周堯,都不知道,這小小的漣漪打破了死水的平靜。它的水波一點點蔓延,一圈又一圈,緩緩又激起新的漣漪。本是波瀾不起,卻一波接一波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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