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一手牽女兒,一手抱骨灰盒,到土地局和街道委員會,說明來意,就呆呆站著,辦事的和來辦事的人,來來往往,目光總被吸引到骨灰盒上。辦事人員突然變得雷厲風行,很快給辦了。地界剛剛劃好,老正已拉來紅磚和水泥,找好建筑隊的朋友,七八個人十幾雙手四五天就打好了墻。墻一打好,女人就抱了骨灰盒進了自家院子。
太陽正偏西,街上人剛吃了下午飯,正空閑沒事,許多人擁在門口,看矮墻兩邊的情形,如同看戲一般。矮墻這一邊,女人和女孩兒正在一個鐵盆里燒紙錢。熱心腸的金鳳奶奶蹲在女人旁邊,似乎在指點什么。有看熱鬧的人喊,金鳳奶奶,你怎么把小石場街的規矩都忘了?金鳳奶奶瞅著那人,說,擔心你的嘴生疔,沒瞧見那墻?
再看墻那面,小泉山穿一身灰色中山裝,踱來踱去,不時對擁在門口的人說,等著瞧吧!問瞧什么,還是那句話,等著瞧吧!他老婆沒那么鎮靜,手和腳比劃著,仿佛要推倒新建的墻,罵出的話句句刺人,有些話連旁人聽了都臉紅。才死了男人你就癢了?以為打上墻別人就看不見了?在大路邊天天晚上搭帳篷,多少人看見啊!真替你害臊!大人們把小孩子往外推,驅趕小動物似的,說去,去,聽什么聽?小孩子們被推出去后,大人們并不走,又聽她罵,別人以為你心好,你那心我看得清清明明,慫人會算計呀,又圖人,又圖房!想得美!哪天被我抓到現形,一對狗男女統統給我滾出去!那是我們老吳家的祖產!突然嗓門吊上去,頭往墻上撞。天哪!派出所的人怎么不來管管這幫殺人放火的外方人!
老正和建筑隊的人正在洗手,大伙聽不下去,故意大聲說話,老正沉默著,臉紅得像一張紅紙。聽到最后一句罵,老正把毛巾往盆里一擱,擰著眉毛站起,回屋去了。
安葬六指是墻砌好后第三天。頭兩天,母女倆到了許多人家。女人垂手而立,說,大叔,后天到家里幫忙。被請的人打著哈哈,女人忽地跪下了,那人一面驚惶地跳開,一面擺手說,受不起的受不起的!女人還是跪著,又拉了身旁的女兒跪下。母女倆并排磕下頭去。按說人死了家屬來請客,總要磕頭的,但對于這對母女的磕頭,人們總有些避忌。有些人家事先知道母女倆要到,立馬躲得光光的。女人不管,即便沒見到人,也拉著女兒在天井中間跪下,朝房子磕下頭去。躲在門后的人看到了,有些可憐女人,又莫名地覺得瘆人。
出殯那天幾乎沒什么人。墻那邊又在罵,罵得比幾天前還要難聽,連金鳳奶奶都聽不下去了,抬起小腳走到墻拐角,說積點兒陰德吧,就當為你兩個兒子想想!墻那面寧息了一會兒,陡然間,罵聲更加猛烈了。
或許是聽了小泉山老婆的罵,漸漸的,人們看老正的眼神不對了。都猜疑,他怎么那么幫女人呢?總不會為了女人少要他幾塊錢就如此賣力吧?愛賣弄成語的小東郭說,沒準他們真像小泉山老婆說的那樣勾搭上了,近水樓臺先得月嘛!不過很快就有人反駁,說老正怎么會找她?大伙想想,也是。老正雖然是個木訥的老實人,但有手藝,總不會找這么不吉利的女人。又有人說,那肯定像小泉山老婆說的,圖那一所房子了。不過這種說法也經不起推敲,有人提出,老正四處飄蕩慣了,怎么會在這兒終老?小泉山兩口子才想著那房子,不然怎么會天天鬧。他們巴不得女人給鬧走,房子就歸他們了。
說起來,竟沒有一個人說得清老正的來歷。只聽他自己說,從小死了父母,連自己具體多大年紀都不清楚,孤身一人四處闖蕩了大半輩子。這樣的說法,多少讓人難以置信。因著最近幾件事,街上的好幾位閑人很想調查一下他,無奈毫無頭緒。若不是后來發生那些事,老正的真實身份將永遠是個謎。
人埋下后那晚,老正做了飯菜,一大盆雞蛋湯騰騰地冒出熱氣,浮著油花和青蔥,隱隱透出喜氣。女人端著碗說,大哥,我們母女不曉得積了什么德,遇上你這樣的好人。老正擺了擺手,紅了臉說,哪里哪里。女人卻盯著他,說,我只是有點兒不明白,你為什么這么幫我們娘倆?老正臉上的表情倏地就僵硬了,欲言又止,說你們相信我吧?信我就別問了,我不會害你們。給母女倆舀了湯,又給自己舀了一碗,碗里騰起的熱氣在眼前如一片白霧。嘗嘗味道怎樣,老正討好地說。女人和他對視一眼,低下頭,端起碗,喝了一口,說,好。沒再提剛才的話。女孩兒霍咯咯喝了一大口,抹一把嘴,喜滋滋地望著老正,說真好喝!老正也端起碗,臉上的笑窩拉長后像兩條明亮的刀疤。
第二天,女人和女兒到墳前燒紙錢。可怕的事就是這時發生的。初秋的太陽高懸著,新墳耀眼的白石頭上,擱了黑色的骨灰盒。
女人死死盯著骨灰盒,猛然,抱了就往家里跑。當她抱著骨灰想要闖進小泉山家那邊時,小泉山的兩個兒子堵在窄窄的門口,對她怒目而視。
讓開!女人尖利地叫,臉上現出幾分猙獰。小泉山的兩個兒子不由得露出怯弱。女人把骨灰盒往他們臉上推,說你們不是想要嗎?兄弟倆扭動著腦袋,緊閉著嘴,眼含恐懼。小泉山坐在院中,沉靜地抽煙,眼睛不時使勁兒一擠。他老婆緩緩走到兩個兒子身后,說哎呀,這東西只有你當寶貝,別人要來做什么?是祖宗三代容不下他,你來找我們?
輿論幾乎一面倒,都覺得小泉山做得太過,再怎么也是兄弟,怎么能扒墳呢?金鳳奶奶連連念叨,罪過啊,罪過!不過誰也不好明說,沒有證據。女人一手拉著女兒,一手抱了骨灰盒找到派出所,副所長老金說的也是這話。只要你有證據,老金說,我不辦他個王八蛋,就不在小石場街混了!女人說,還要什么證據?還有誰吃飽了撐的做這事?老金撓撓頭,說怎么跟你說呢?在你看來鐵定的事,可誰也沒親眼看見,我不能誣賴好人啊。女人的目光在骨灰盒上逡巡著,靜了一會兒。好人?她說,你們都是穿一條褲子的,他死了你們還不放過他?老金知道和這女人說不明白,干脆沉下臉,說拿賊拿贓,捉奸捉雙,這道理你都不懂?你抱個骨灰盒到土地局、街道居委會去就算了,現在還抱著來派出所了?你對國家示威么?
老正不知道如何安慰女人,一張憨憨的圓臉呆滯許久,嘆息道,算了算了,這回就不和他家理論了。明天我再找幾個人,把六指兄弟重新好好安葬。女人很尖地瞅他一眼,目光中有著鄙夷和失望。老正涼涼地坐了一時,起身回自己屋里去了。
第二天一早,老正真又找來幾個建筑隊的人。可并不是遷墳,這第二次下葬算什么?無論如何做得像,總不可能嚴肅。所幸第二次來送葬的人很多,有些不相干的人都來了,黑壓壓一大片,無聲地表達出對掘墓人的憤怒,還有對母女倆的同情。走到山腳下,女人忽然拉了女孩兒,轉身跪下,哽咽道,我們代六指謝謝大伙了。人們不知怎么,不約而同的,驚恐地往兩邊閃開,連說使不得使不得。倏然之間,母女倆面前就露出一片茫茫曠曠的地面。空地那頭站著傻子三雀。三雀手里捏了一塊錢,舞動著,笑得露出一口漆黑的牙。女人愣了一下,還是拉著女孩兒,對著三雀把頭磕了下去。
誰也想不到,就在第二天,三雀在街上說,殺人犯又在墳頭石頭上曬太陽了。
起初,小石場街的居民并不覺得女人和女孩多么值得同情,現在不同了,婦女們拉著女人的手,憤恨地詛咒,說誰做出這種事,以后斷子絕孫的。忽聽得小泉山老婆在墻那面嚎哭,無憑無據啊!我兄弟怕是看不慣自己的女人找野男人,才自己跳出來呀!婦女們咬牙切齒,又想,真虧她想得出,都說,人眼不見天瞧著,做出這種事,總有一天會遭報應的!
女人這時候突然大哭起來。周圍的婦女們嚇了一跳,一時間手足無措,眼看著女人把頭埋在臂彎里,聳動著肩膀,渾身顫抖,如垂死掙扎,肆無忌憚地嚎啕,人人心里凄然,又覺著任何安慰的話都是沒有分量的。女孩兒站在女人身邊,兩只手拽了女人的一條胳膊,輕輕搖晃著。許久,女人抬起一張淚臉,哽咽道,你們怎么就不肯放過他?
那晚老正做好很簡單的幾樣小菜,擺在藤桌上,昏黃的電燈泡照著,顯得很冷清。只有老正一個人端著碗。吃飯,吃飯,老正敦促道,往女孩兒碗里夾了菜。女孩兒看看他,又看看女人。女人一動不動,女孩兒也隨她的目光,盯著骨灰盒。老正扒兩口飯,也放下了。這樣下去總不是個事兒,老正緩緩說,白天聽那邊的口氣,是不想我在你們這兒住下去。老正看著女人,見女人沒什么反應,接著說道,我自己也覺得,這么住著不方便。等明天把六指兄弟安葬了,我就出去。說完又端起碗,刷拉刷拉扒飯。女孩兒看看老正,又回頭焦急地瞅瞅女人。女人仍舊木雕似的扭頭盯著骨灰盒,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幾天下來,事情接連不斷,女人和老正沒說幾句話,彼此之間卻似有默契,所有事情老正想好就去做了,并不問女人一聲,女人也不過問。女孩兒和老正倒是說很多話,這時候已經很熟絡。女孩兒戀戀不舍地望著老正,眼睛亮亮的,低聲喊了一聲,老正叔!老正一笑,說吃飯吃飯。
你要是個男人,就幫我打小泉山一頓,出了人命我來扛,我和六指都感激你。女人轉過臉,目光定定地罩在老正臉上。曉得你對我們娘倆好,可我不想這么軟趴趴地過日子!
老正端著一只空蕩無邊的碗,嘴被飯塞得鼓突著,在女人注視下,眼神一瞬間慌亂了。
月光照亮院子兩邊。小泉山家這邊院子正中,一個人黑黢黢立著。小泉山老婆透過窗戶看到了,嚇出一聲尖叫,拉亮燈火,竟然是老正。一家人披衣出來,他仍舊低頭呆呆立著,細細一看,手上竟握著一把刀。細長的刀刃在月光下一仄楞,激射出一道光,在小泉山一家的臉上涼了一下。小泉山老婆有些怕,連連向小泉山使眼色,小泉山大聲說,老正,你怎么跑到我家院子里?手里還拿一把刀,你要做什么?老正并不答話,嘴角淡淡露出一個笑意。兩個兒子跳下石階,想要走過去驅趕他,又不知怎么,停住了腳步。老正抬起頭,目光如刀光,在他們臉上掃了一眼,他們心頭一涼,老正已轉身回對面去了。
第三次安葬六指,完全談不上什么儀式了。送葬的就那么三五個人。老正在前面放炮,鞭炮斷續的炸響格外寂寞。傻子三雀不斷彎下身子,拾起沒炸的炮仗,向圍觀的人炫耀,黝黑的臉閃動著初秋明艷的陽光。
婦女們只遠遠看著,女人大哭時說的那句話多少讓她們不高興。
晚上還是老正做飯,飯菜很豐盛,是告別的意思。女人和老正悶悶地扒飯,女孩兒很不安生,一時讓母親給她夾菜,一時讓老正給她夾菜,不斷弄出叮叮當當的聲響。女人和男人更尷尬了,仿佛有什么心思被女孩兒窺破了。吃完飯,女人慢慢地洗好碗。這么多天以來,男人做飯女人洗碗,從來不用商量,像一對稔熟的老夫老妻。女人洗完碗,男人已將行李在單車上困扎好,在女人斜對面坐下,默默地抽了一支煙,女孩兒蹭著他的身子,竭力說笑著。他也笑,有些力不從心。煙抽完了,他擰著眉,似乎為一個念頭猶豫著,咬了咬牙,望著院里的夜色說,有個事我一直想說……兩手抓著膝蓋,手指痙攣,受了疼似的,又低下頭,思忖著,終究,兩手一拍膝蓋,只大聲說,走了。推了單車往外走,前輪輻條卡了一根草,噼噼地擊打著鋼圈,在夜色里敲出小小的晶亮的聲響。女孩站在臺階上,看著他走向院門,昏晦的燈光在地上廓出他的身影。女孩兒回過頭,可憐巴巴地望向女人。女人輕輕嘆了一口氣,說,去對你老正叔說,讓我們給他做幾頓飯再走。
女人和女孩兒幫老正卸下行李,老正嘴角雖緊緊抿著,眼睛卻含了笑。他帶上電筒,說到后山墳地看看。女人望著他的背影,說,小心些。他遠遠地誒了一聲。
小石場街的人們摸不著頭腦了,難不成老正真跟女人過上日子了?有人就說,老正真夠沒出息的,為了房子找那么晦氣的女人。大伙議論一氣,結論是人心難測。不過關于男女的這種議論太多,本不足為奇,日子仍就會在議論聲中過下去。原本以為事情到此為止,誰也想不到接下來會發生那樣的事。
那天太陽快落盡時,老正回到小石場街,看到一堆人嗡在巷口,趕緊擠進去,看見好幾個陌生的大蓋帽,心里一驚,不由得往后縮,被老金叫住了。老正,正找你呢,你躲什么?老正低著頭,推著單車進去,笑了笑,說沒躲,我有什么好躲的。
老金說是小泉山到鎮上公安局報的案,說你想殺他們一家。老正臉上的笑僵住了,臉如死灰,呆呆地看著老金。老金笑笑,說你別怕,他就是那樣的人,假話說破天,我還不曉得?警察來只是例行公事,你配合一下就成。只是有件事我就不曉得真假了,小泉山老婆和街上好多人說你為了房子,和六指女人……老正打斷老金,咬牙道,放屁!看到鎮上的警察正盯著自己,不由得又低下頭去。那警察說,你到這兒多久了?老正掏出一包紅梅,敲出一根遞上,那人擋住了。再遞給老金,老金也擺擺手,他只好自己點上。吐出一口煙來,才說,快兩年了。警察仍盯著他,說能讓我看看你的身份證嗎?老正點了點頭,說可以可以。遞上身份證時,手腕和警察碰了一下,被燙了似的躲開。警察剜他一眼,看看模糊不清的身份證,又打量他幾眼,眉頭漸漸擰了起來。老正嘴角動了動,擠出一個笑,說我沒事,我肯定沒事。警察瞪他一眼,把身份證扔還他,我沒說你有事!
調查毫無結果,警察們為了安撫小泉山一家,臨了留下一句話,說過兩天再來。
誰也沒在意警察這句話,這話對老正老說卻似晴天霹靂。那晚,他蹲在墻角一個勁兒唉聲嘆氣。女人感覺不對,又不好問。那兩天里,老正一直很沉悶。一天黃昏,他忽然說,我去買瓶酒,你今晚好好做幾個菜,說完就出去了。女人不明就里,還是照做了。在一起吃飯,已經很久沒這么沉默過。男人悶悶地扒飯,給自己倒了酒,一杯一杯往嘴里傾,喝完一杯,又嘆一口氣。女人始終不說話,女孩兒也很知趣地把頭埋在碗里。老正倒出最后一杯酒,盯著漫溢的酒杯,酒面微微漾著橘黃的燈光,光里映出女人的臉。他重重嘆了一口氣,下了很大的決心。女人和女孩兒靜靜盯著他。
跟你們說了吧,老正低下頭說,我殺過人。
你們不是一直很奇怪嗎?老正說,我之所以對你們娘倆這么好,就因為這個,我和六指是一樣的。不過六指比我像男人。事情過去將近三十年了,那年我剛十八歲。年三十晚上下了一場大雪,我和幾個伙伴在外面玩,商量好在路上搶一個人再回家,倒不是我們缺錢花,就想過年了找點兒刺激。碰上一個小青年,會點兒拳腳,被搶了不服氣,要和我們打,我們身上是帶了刀的,不知怎么就把他捅死了。那天我連家都沒敢回,幾天后還是被抓到,判了十五年。我想想就怕。有一次,監獄組織大家插秧,我趁機逃脫了。老正抬起頭,看到母女倆正盯著他,并沒有責怪的意思,他反倒紅了臉,又低下頭說,這么多年來,我跑了無數地方,天天拼命干活,天天一覺醒過來,就對自個兒說,你是逃不掉的。我連女人都不敢找,生怕結了婚,自己又被抓回去。我小心謹慎,從來沒在警察面前露出破綻,從來沒對誰說過這些事。奇怪的是,時間越長,非但沒有放心,心里頭的負擔反倒越重,有時候就想隨便找個人說說這些事。怎么可能呢?老正虛弱地笑笑,后來,真叫做巧,租住在你們家,不久后你們家出了這樣的事。說出來你們別生氣,那時候,我真是高興,想,總算碰到可以說說心里話的人了。我相信,你們能夠理解我。我不想逃了,真是想安定下來,有個家,有人說說心里話,好好過正常人的日子。埋葬了六指,就如同把那個殺過人的我也埋葬了。我猶豫了好幾次,一直開不了口,現在不得不說了。那天不曉得怎么回事,我看到那幾個警察,竟那么緊張,以前絕對不會。這兩天想明白了,以前我什么都沒有,自然能夠裝得過去,現在我自以為有了個家,還怎么裝?什么都完了,我有感覺,這次我是真逃不掉了……老正仿佛耗盡了全部力量,額頭滲出了大顆汗珠,映著黃黃的燈光。長久的停頓后,他兩手小心翼翼地端起酒杯,一仰脖子,喝干了。喉結滑動著,發出咕咚一聲巨響。幾滴酒灑在了他的藍色襯衫上,黑黑的,似舊年的血跡。
老正緩緩擱下酒杯,抬起頭看到母女倆含著淚水的眼睛。女人臉色緋紅,哽咽道,以前我還猜忌過你,想你會不會……要不是那晚我說了那樣的話,你也不會拿刀去嚇他家,他家也不會去告你……老正擺了擺手,眼前浮起一片白霧。怪不得你猜忌,街上的人不都說我圖你們的房子?現在說明白了,我也不怕了,實在不想逃了,不管上刀山還是下火海,總有一天我要去領受的。就在這兒等他們來吧。想想真是后悔,要是當初沒逃,早出來了。他避開她們的目光,瞅著放在桌上的雙手,你們不會恨我吧?母女倆不說話。他心里有些緊張,嘴角卻又露出一個痙攣般的笑,望著門外漆黑的夜,說起一件不相干的事。我知道,他悵然若失地說,那天我媽扎了紅燈籠,晚上要掛在大門上的,我都沒來得及回去看上一眼。
他們靜默著,不約而同的,聽到了遙遠的歲月里,雪花落在紅燈籠上的簌簌聲。
雖然心存僥幸,不想這一天還是來了。第四天,又或者是第五天的黃昏,兩輛派出所的小車真又開進了小石場街。一輛車走出來的還是上次那幾位警察,另一輛走出來的是三位六七十歲的老人。有一位須發皆白,走路還要人攙扶。老人們慢慢跟在街上和鎮上的警察身后。一行人后面黑壓壓的全是街上的閑人。
院子里陽光耀眼,房門關著。老金想要喊,須發皆白的老人豎起一只手,用低悶的嗓音喊道:張正!張正!靜靜的似乎聽得到回音。聽到警笛聲后,老正和母女倆關了門坐在屋里。老正低聲說,我走了,你們就別出去了。女孩眼里泛著淚水,女人嘴唇微微顫抖。老正還想說什么,又什么也沒說,一只手撐了桌子站起,低頭默默看她們一眼,吱呀一聲開了門。站在窄窄的門洞,夕陽迎面射來,老正感覺身后的黑暗如厚厚的氈毯,浮雕似的將他凸出。他和老人對視著,仿佛隔著時間寬闊的河流相互打量。果真是你啊,你也老了!老人說,跟我們走吧。老正一只手緊緊抓著門框,半晌,低聲說,我知道,我逃不掉的。
警車開走了,人們還如在夢中,紛紛向老金探聽,老金撓撓頭,說你們問我,我問哪個?不如去問六指女人。可自那以后,女人和女孩兒幾乎不再露面。好幾天后,老金才探到老正殺人的事。多年以來,監獄里獄監換了好幾撥,但從未放棄對老正的抓捕,那幾位老人正是當年看守老正的,一年前得到老正的大致行蹤,早早就和省里的公安聯系上了,省里又向各地下發了文件。大家連連感嘆,想不到!想不到!喜歡放馬后炮的人,開始探討老正的過去,說以前早該看出來,要不然,他怎么會那么維護一個殺人犯的女人。小東郭用一個成語作了總結:惺惺相惜嘛。也有人喜歡探討老正的未來,他會判多少年呢?老金給出的答案是,原來沒服完的十五年,再加上有期徒刑一到三年的加刑,得將近二十年。
街上很久沒見到母女倆了。年三十這天,女人穿一件褐色上衣,女孩兒穿一件天藍色毛衣,各自抱了一個碩大的紅燈籠,走在冬日明亮的大太陽下。金鳳奶奶手搭涼棚,身子探出小攤,老遠就喊,買燈籠吶!女人朝她笑了笑。街上的人都停下手中的活兒,說買燈籠吶?她們似乎什么也沒聽到,一徑往前走,女孩兒把臉深深壓進燈籠頂部的口子。
夜色彌漫,遠遠近近的鞭炮聲持續不斷,母女倆正在大門前掛燈籠,傻子三雀路過,突然喊了一聲,殺!——突兀地止住,打量她們幾眼,揮舞著一塊錢走了。燈籠掛好后,在里面點了兩枝幾個月前剩下的白蠟燭。寒風吹過喜慶的小石場街,吹得燈籠晃蕩著,青石板上的兩個影子水一樣波動。她們在燈籠下佇立良久,仿佛為誰守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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