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還沒照亮窗戶最下面一塊玻璃,蘭建成聽到兩個人的腳步聲從屋后響起,雜亂的腳步聲帶著老董和吳貴人走進了前院。蘭建成穿好衣服,想要不要戴眼鏡?不戴了!剛走出兩步,又回頭拿了眼鏡戴上。下了樓,看到父親正陪他們喝茶。一見蘭建成,吳貴人就嘻嘻笑,看著他的眼睛說,四眼,一夜沒睡吧?老頭子說殺豬殺屁眼兒,各有各的殺法,今天就瞧你怎么個殺法了。蘭建成笑笑,并不答話。他挨著父親坐下,摘下眼鏡,把眼鏡腿折攏,又打開,又折攏。待會兒殺豬要不要戴眼鏡?他不再想能不能殺死那么龐大的一頭豬,反反復復想的只是,殺豬時要不要戴眼鏡?要不要戴眼鏡?仿佛這個問題解決了,一切就如同破了疙瘩的竹筒,刀子可以暢通無阻了。這時候,老董皺成一粒棗子的臉躲在濃烈的煙霧后面,說,怎么樣?昨晚和你說的,還記得吧?蘭建成啊了一聲,忙說記得,師傅說,刀子捅進去,和一個人從山崖朝下跳是一回事兒,什么時候咯噔一下,感覺落到了實處,那刀尖就刺中心臟了,刺中心臟才能拔出來。老董點了點頭,大聲咳嗽。吳貴人朝蘭建成擠擠眼睛,說四眼不錯,不過你可不能光溜嘴皮子,這不是背書給老師聽,得真刀真槍干。父親微笑著說,老三,你得幫著點兒。老董止住咳,說他會什么,也就一張嘴。眼睛直視了蘭建成,兩手一按膝蓋,說,那就動手吧。蘭建成心里突地一跳,想起剛剛的顧慮,連忙說了。吳貴人撇了撇嘴,說這有什么好怕的?殺豬嘛,小微也見多了,光光今年見了多少?蘭建成不理他,期待地望著老董,老董沉吟了一會兒,說容易,這兩年不把豬攆到屠宰場殺,也是怕主人家嫌麻煩,如今你主人家不怕麻煩,我們有什么好說的?
蘭建成開了圈門,用一把草將豬引出來,走在前面,豬扭著肥大的屁股,哼哼著跟上他。老董和吳貴人拿了麻繩、刀子等跟在豬后,父親拉了手推車斷后。手推車是待會兒用來裝豬肉的。他們一行出門,拐上了通往村口的土路。還是這條積滿虛土的路。十多年前,這條路通向了一次給蘭建成留下恒久印象的屠殺。
十多年前,哥哥負責的豬被賣掉后,一個灰蒙蒙的影子罩住了蘭建成。他隱隱有些擔憂,預感有什么威脅著自己的那只豬。一天吃過午飯,他的預感坐實了。母親一邊收拾碗筷,一邊說,我們家什么時候殺年豬?聽說村口殺豬處的灶快要拆了。父親正懶洋洋地抽煙,吐出一口煙,看白色的煙緩緩散開,說你置辦好了東西,什么時候都成。母親說那后天怎么樣?父親仍然懶洋洋的,說那成。就這樣,豬的命運在一場簡短的談話之間定死了。蘭建成坐在桌邊,誰也沒問他一句話。他從他們身邊走過去,故意撞了一下桌子。他們仍舊說他們的,眼睛都沒往他身上斜一斜。他走到豬圈邊,腦袋擱在欄桿上。豬深深地陷在骯臟的稻草堆里,雪白的肚皮一起一伏,眼睛閉著,不時扇動一下耳朵。還睡!蘭建成咕噥一聲,扔了一把青草進去,草落在豬身上,豬動也不動。他很惱火,用力拍欄桿,大聲朝它吆喝,看到它睜開眼睛,又大大抓了一把特別嫩的草扔進去,這回豬有反應了,側身掙了掙,先坐起,吃了兩口草,才慢慢站起。哥哥也走過來,和他一起趴欄桿上,看著豬吃草。他們誰也沒說話。空氣里充滿了青草的汁液。
第三天一大早,蘭建成睡夢中聽到一些什么聲音,忽然驚醒過來。坐直身子,只見窗玻璃一片明亮,父母的聲音夾雜著豬的喘息從院子里傳進來。做什么?他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哥哥睡他旁邊,一條鼻涕蟲似的口水從嘴角掛下,嗒了嗒嘴,扭過頭繼續睡。他六神無主,聽到腳步聲往大門去了,莫名地害怕起來,三兩下穿了衣服,跳下床,靸了一雙拖鞋,打開門跑出去。鞋底緊貼地面,冷冰冰的。燈光昏昏的院子人影橫斜,父親和母親正往大門外走,那只豬扭著肥大的屁股,艱難地走在他們前面。他呼哧呼哧追上去,你們做什么?他看看豬,仰起臉看著父親,哈出一團團白氣。父親納悶地瞅了他一眼,不耐煩地說,你怎么出來了?回去回去!他又轉而看著母親,眼里漾了細小的淚花。母親說,去殺豬。他感覺頭頂嗡地響了一聲。父親又命令道:回去睡覺!他似乎沒聽懂父親的話,一句話不說,跟他們屁股后面。母親給父親使了個眼色,父親不再說什么了。
天還很早。山頂一彎淡淡的月亮。村里唯一的大路灰蒙蒙地向前延伸。路上厚厚的塵土經了露水,濕漉漉的,在他們腳下發出暗啞的噗噗聲。他們誰也不說話。蘭建成目不轉睛盯著跟前很肥的豬。豬走幾步,停下來,尋覓路邊的青草,嘴里發出叭嗒叭嗒的聲響。耽擱得久了,母親便拿一根細細的棍子,輕輕敲它的屁股。蘭建成抬起頭可憐巴巴地望著母親。這時豬又扭著屁股,吃力地往前走了。整條路上,他們沒遇到一個人。除了遠處的村口,路邊的人家沒透出一點光亮。他們走走停停,花了將近一刻鐘才來到村口的露天屠宰場。屠宰場用土基打的水泥臺子旁,高高豎著一根竹竿,挑出一盞一千瓦的大燈泡,吱拉拉地向外射出耀眼的光芒,在黑夜里劃出一大片光圈。
那時候,屠宰場里也是老董和吳貴人兩個人。老董四十多歲,頭發黑硬得賽過豬鬃,走路時頭往前沖,一副氣勢洶洶的樣子。吳貴人二十多歲,長了一張娃娃臉,天生為了說笑準備的,剛和老董干了兩年,還沒自己動手殺過豬。直到今天,吳貴人也沒殺過豬。有一次吳貴人和老董爭辯,吳貴人開玩笑說自己不殺豬,是怕作孽,死后下地獄。老董拉下臉,說放什么屁?一個屠宰場,就這么幾個人,你不殺,我殺!你不下地獄,我下地獄!人要吃豬肉,天塌下來也改不掉,我們一個個做活菩薩,世上的豬照樣死!在哪個手上死不是死?手藝好的,一刀結果了,就是積德;手藝窩囊,幾刀捅不死,那才是作孽。你自個兒窩囊,就不要說廢話!蘭建成還是第一次見老董發這么大火,吳貴人也嚇到了,閉了嘴,臉上掛著尷尬的笑。這么說來,豬的死,并沒有多少值得哀痛的。農村人養豬,不為了賣錢,就為了吃肉,可比不得城里人養寵物,是用來寶貝的。這兩年在老董的屠宰場,蘭建成不知看了多少豬哀號著流盡最后一滴血死去,心里全然沒有一絲絲哀痛。十多年前,他還是一個小孩子時可不是這樣。
十多年前,年輕氣盛的老董和吳貴人早候著了。他們拍拍屁股,朝父親走過來,幾個人壓低嗓門交談,就像擔心驚擾了黑夜深處的什么東西。蘭建成沒聽他們說話。豬在屠宰場前的空地上閑逛,自由自在,無憂無慮,后來在屠宰場邊停了下來。他好奇地走過去,看到豬鼻子下一叢綠油油的草。肥大的豬開始吃那一小叢草。蘭建成看得津津有味。草沒吃完,父親和老董走過來了。
老董瞄了父親一眼,說幫忙提一下豬尾巴就成,又問吳貴人,準備好了?吳貴人說準備好了。老董脖子上系一條油膩膩的、幾乎看不出本色的藍色圍裙,圍裙下擺垂到膝蓋,來回摩擦著一雙打了補丁的黑色高筒雨靴。他從油膩膩的圍裙口袋里抽出一根煙,斜斜地叼上,吳貴人給他點著了。他瞇起眼睛,猛吸一口,從鼻孔里噴出一大團白色的煙,嘴里含了個石子兒似的,說,動手。
老董抄過桌上的一條很粗的麻索,將末端一圈一圈繞緊黑油油的右手手臂,背對燈光朝豬走去。煙頭紅紅的火光在他的陰影里一閃一閃的。他俯下身子,伸出左手,輕輕地撫摸豬的脊背,右手趁勢將麻索另一端的套子套住豬脖子。豬抬了抬頭,仍低下腦袋吃那一小叢草。他直起身子,往后退了幾步,突然,右手往后一拉,麻索被扯緊了。剎那間,豬被雷電擊中似的,又仿佛肥大的身子落在了鋼絲床上,不停地上下亂蹦。地上的灰塵噗噗響。豬和老董之間,麻繩瞬間松開,瞬間繃緊,如一條灰褐色的毒蛇。吳貴人沖過來,拽住了豬的一只后腳,父親也躲閃著跑過去,揪住了豬尾巴。只聽得三個男人嘿喲一聲,然后“磅”的一聲巨響,豬已經給重重地扔上一張血跡斑斑的桌子。三個男人一起按上去,豬嘶啞地嚎著,動不了了。蘭建成目瞪口呆,似乎不知道發生了什么,直到吳貴人把一柄長長的刀子遞到老董手中,他似乎才一下子明白過來:他們說要殺豬,真的要殺豬了。可是已經晚了。刀子——幾乎連同老董黑油油的長了六個指頭的手,從豬柔軟的脖子插進去,一會兒,刀子拽出來。停頓了半秒鐘,或許更短一些,血暢快地噴出來了。豬雪白的脖子仿佛垂了一條鮮艷的紅領巾。
老董嘴唇邊,煙頭紅紅的火光在黑暗里忽明忽暗。蘭建成冷得渾身顫抖。他朝豬跑過去,母親拽住他,他使勁掙脫了。你來做什么?離遠點兒!父親正攪動豬血,抬頭瞪他一眼。他害怕了,退了一步,又忍不住往前跨了一步。豬脖子流出來的血越來越細了。他什么也做不了。血流盡后,豬被抬到另外的地方。地上留下一小汪血,血靜靜地滲進紅沙土里。
蘭建成走在十多年前走過的路上。雖相隔十多年,情形太相似了,中間十多年的時間被輕巧地掐掉了,從十多年前一下子跳到了現在。其間的感情卻變了,他不再是那個難過又無能為力的小男孩。
他面前,豬走得極其艱難、緩慢。他也不急。這是豬走過的最后一段路了。他有充足的時間讓它不慌不忙地走完這段路。這種由他掌控的寬容讓他的心安穩下來,漸漸不再勞神想殺豬時要不要戴眼鏡,或者,能不能殺死如此龐大的活物之類的問題。他和豬之間,形成了某種默契,心照不宣,彼此信任。他感覺到,豬其實知道自己走在通往生命終結的路上,同時也知道無法逃避,它的死已經沒有懸念。既然如此,也就失去了本應有的緊張和不安,相反,帶上了一點兒平靜的悲愴。它要去完成一件對自己很重要又不能由自己決定的事。它把這件事交給他。他應該把這件事干漂亮。他要做的,也是一件并非出自自己意愿而又對自己很重要的事。他們只是配合著完成生活必需的一個環節罷了。豬走了一段路,和多年前那頭豬一樣,停下來吃路邊的草。草是枯草,并沒多少嚼頭。但豬吃得津津有味。吳貴人罵道,瘟豬,還不快走!蘭建成緊張地看著他,說讓它吃吧。吳貴人笑了,想說什么打趣的話,老董瞅他一眼,也說,讓它吃。誰也不說話了。
豬太肥,又沒怎么出過門,缺乏鍛煉,比較容易對付。蘭建成先用索子套住了它的脖子,又用另一根索子套住它一只后腳。做這些事的時候,蘭建成和它都不慌不忙,相互配合得很好?,F在,系脖子的麻繩在蘭建成手中,系后腿的在吳貴人手中。四眼,吳貴人說,這個時候你還戴眼鏡?他安穩的心神陡然一亂。要不要戴眼鏡?戴眼鏡能殺豬嗎?這些問題再一次馬蜂一樣驟然叮咬他的腦袋。剛才的平靜恍惚不曾有過。他摘下眼鏡,看了看鏡片。眼前一片模糊,揉揉眼睛,又戴上了。他沒回吳貴人話,卻一下子拉緊了索子,連自己也吃了一驚。豬像是為了尊嚴,做出最后的掙扎和呼叫。四個人擁上去。將肥大的豬按在殺豬桌上后,吳貴人迅速解下系后腿的索子,蘭建成接過索子,迅速纏繞住豬嘴。一切動作熟練至極,好似干過幾百遍的活兒。豬叫不出聲音了,只有細微的哼哼從嘴的縫隙漏出。蘭建成站在豬背后,垂下頭,和豬幾乎臉碰臉,豬嘴裂開的白色牙齒和紅色牙齦看得一清二楚。不知何時,他手里有了一把尺把長的刀子。他毫不猶豫,舉起刀子,用刀背使勁兒敲了一下豬的前腿膝蓋,前腳沒法動彈了?,F在,他可以毫無阻礙地刺出這關鍵的一刀了。他卻猶豫了,腦子一片空白。愣什么!老董厲聲斥道。一霎,他清醒過來,順過刀子,刀尖抵住豬雪白的喉嚨。方位絲毫不差。就是那兒!老董的語氣變成鼓勵了。他喘了長長一口氣,那口氣在他身上轉足了一圈,最后吐在豬鼻子上。刀尖刺了進去。如同插進了密實柔軟的沙堆。一腳踏了個空。蘭建成心慌意亂。不過這個過程并不久。他很快感知到了刀尖傳達出的那種落到實處的感覺。很快確認了。又往里刺了一下。他松了口氣,抽出刀子。血接踵而至。這時候,他才重新聽到了豬嘴漏出的呻吟。接下去的過程太漫長了。豬珍惜最后的時間一樣珍惜身體里的血。它拼命吸氣,又不得不呼出氣。吸氣時,血便流得慢了,甚至不流。喘氣時,血又以更快的速度涌出。蘭建成從未站在這個位置看過豬流血,他恍然覺得血是從自己身上流出去的,不知不覺中,他的呼吸竟和豬的達成一致。血越流越少,身體也越來越衰竭。蘭建成疲乏極了。有幾滴血濺到眼鏡上。他抬起頭,望到了升到樹梢的太陽。樹頂細碎的枝葉后面,太陽是如此真實和溫暖,以致他不敢多看一眼。等待著,終于,豬在他的手下一陣猝不及防地劇烈抖動,然后,靜下來了。他顧慮的事全沒發生。
他老練地在豬鼻子上割了兩刀,為待會兒拎豬頭提供方便。接著,燒水褪毛,割下豬頭,開膛破肚,掏出內臟,清理腸子,最后劃分整個身體。他做得有條不紊,不動聲色,不像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倒像久經戰陣的老手。老董站在一旁苛刻地微微頷首。父親露出了笑,連聲感謝老董調教得好。吳貴人一面燒火,一面騰出嘴巴打趣他,他充耳不聞,一句話不說,看上去完全沉浸在充滿樂趣的活兒里了,直到周圍多出兩條狗,他才停下手中的活兒,舉起刀子攆狗。
是一大一小兩條黑狗。大的一條細長,短毛,下垂的耳朵特別大,夾著尾巴,鼻子很尖,一副賊頭賊腦的樣子。小的一條毛很長,一雙眼睛給眼屎糊住了,瞇成一條縫,鼻子是短禿的。兩條狗給攆走,觀望了一會兒,又踅回來,貪婪地舔地上殘留的血跡。蘭建成瞅見,又撂下手中的活兒,去追兩條狗。兩條狗連聲尖叫,一眨眼跑遠了。蘭建成氣呼呼走回來,吳貴人笑嘻嘻說,又不是母狗,你追它做什么?蘭建成沒好氣地說,它們吃豬血,你又不是沒看見。吳貴人仍舊一副笑臉,它們吃豬血,那也是地下的豬血了,你家又不刮回去燉了吃,你心不得什么?蘭建成無話可說,陰著臉,低下頭做事。當兩條狗再次回來,他仍舊追得它們夾著尾巴望風逃竄。吳貴人幾乎笑得抽過去。老董提了一桶熱水,沖干凈了地上的血跡,兩條狗不回來了,蘭建成才又安心做事。
一波剛平,一波又起。遠遠聽到一個小女孩打著哭腔的聲音,只見一個小女孩拽著大人從村里出來。蘭建成一眼認出是小微。小微看到殺得四分五裂的豬,喉嚨里的哭聲撲閃著翅膀要飛出來。母親笑呵呵地望望屠宰場的人,又瞅一眼小微說,難不難看,你也不瞧瞧,這哪是你的小白豬?小白豬到你外婆家去了,她家借去喂幾天,過些時候就送回來。小微哽咽著,盯著蘭建成。蘭建成拿著刀子,看著小侄女,一臉的呆滯。母親又說,讓你叔對你說,你偏信你叔,看你叔和我說的是不是一樣。蘭建成瞟一眼母親,握著刀說,小微,你奶奶說的對。有一瞬間,他又隱約觸到了小時候的那種疼痛,但轉瞬即逝。
時隔多年,蘭建成已經不能體會面對一只豬的死產生的那種痛苦了,甚至為自己當年竟然那么痛苦感到難為情。說起來最讓他難堪的是,當時他也吃了豬肉。那年家里殺完年豬,不多幾天就過年了。太陽照耀石榴樹叢,嫩芽兒悄悄撐開了,在細細的風里顫動。那幾個咕嘟著的花苞裂開嘴唇,伸出嫣紅的花瓣,如一片片顫巍巍的小火苗。幾只蜜蜂飛來,在樹叢里嗡嗡嗡飛進飛出。蘭建成和哥哥在樹下玩耍,隔不了多久,就會聽到鞭炮聲隱隱傳來。大年三十那天,從下午開始,村子就被鞭炮的聲響淹沒了。哥哥不時跑進廚房問母親:飯做好沒?飯做好沒?母親總是回答:豬肉還不爛。哥哥跑進跑出,幾乎將廚房門檻踏平。終于,天擦黑的時候,飯做好了。哥哥在草綠色褲子的屁股上擦擦手,從父親手里接過一串鞭炮,一跳一跳跑到大門口去了。蘭建成沒緊隨哥哥跑出去。他站在堂屋門前明亮的燈光下,等待著什么。像是等了很久,鞭炮聲在大門外噼噼啪啪響了。哥哥已經小心翼翼地點燃了鞭炮,不過在這之前,他一定會偷偷將鞭炮摘下幾個藏起,過幾天再拿出來放,好再次向他炫耀一番。他每年都這么干。門外的鞭炮聲很快歇了。更多鞭炮聲從村子里時斷時續地傳來,從更遠的地方飄飄渺渺地傳來。空氣里彌漫著一股刺鼻的火藥味。哥哥叫著嚷著跑回來,衣兜鼓鼓囊囊的。
老鼠!哥哥站在院子里,歪著毛茸茸的腦袋,大口喘著氣說,連放炮都害怕。真是個老鼠!蘭建成滿臉通紅,我不是!哥哥對他的反駁不屑一顧,甩一甩手說,別抵賴了。蘭建成惡狠狠地盯著哥哥,暗暗捏緊拳頭,我說不是就不是!一團火在他心底騰地燒著了。他渾身充滿力量。他想跟哥哥好好干一架。母親喊他們,哥哥哼了一聲跑進去了,他兀自站在黑暗中。
團圓飯最重要的菜是紅豆燉豬肉。蘭建成記得清清楚楚,他剛吃完第一筷子豬肉,剛夾了第二筷子,剛湊嘴邊,坐在對面的父親盯著他說,你怎么吃豬肉,前兩天你還為你的豬傷心巴肝的,這時候又吃它的肉?父親說完哈哈大笑,大家也笑起來,覺得父親說了個很好笑的笑話。他尷尬極了。他不知道該如何處理筷子夾著的肉。那塊肉在他筷子上夾了好半天,冷不丁的,掉桌上了。父親又笑了,說你真傷心了?母親撿起肉,擦了擦放到自己碗里,瞅了他一眼,說,這可是肉,那么不識玩,說丟就丟的?那天晚上,別人笑過就忘了,他卻一直悒悒的,惱恨地瞅瞅這個,又瞅瞅那個,對所有人感到說不出的厭惡和仇恨。
父親堅決不讓蘭建成拉車,說他辛苦了一早上,該好好歇歇。蘭建成也不怎么推讓,他確實累了。父母親拉豬肉回家后,他和小微慢慢走回去。走著走著,他蹲下把小微抱起來繼續走。小微不那么難過了,她知道小白豬過幾天就會回來。小微靠著他,摟住他脖子,如屋后竹林里的鳥兒迸出清翠的啼鳴般,嘰里咕嚕和他說話,他沒怎么聽懂,只不時答應一聲。小微又摘下他的眼鏡,替他擦掉上面的血跡,擦干凈后他卻不愿再戴上,小微自己戴上了,為透過鏡片看到的新世界發出陣陣歡笑。村里人看到他神情麻木衣裳不整,懶洋洋地跨著步子,他和他們并沒什么兩樣。他像村里人一樣走著,走了很久還未到家,回家的路從沒這么長過,而他實在太累了,真想輕松一下。他想,現在他倒下就能睡著,如果睡足一夜,就是明天了;如果睡足半月,那就是明年了。明年,他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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