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十多年前,從我家門口往西,拐過一棵濃蔭蔽日的大榕樹,過了岔路口,再順河岸往南走兩公里不到,就是天和鎮(zhèn)的街市了。臨街的河面,一溜木板房還未拆除。幾根發(fā)黑的圓木插入河水,矮墩墩的房子蹲在上面。人走進去,整座房子趔趄著,地板嘎吱嘎吱響,透過木板間寬大的罅隙可以看見黃褐色的河水慢吞吞地流過。河面漂浮著各種垃圾,暗綠色的腥臭氣味一蓬一蓬浮上來。夏天的時候,熱烘烘的臭氣熏得人簡直睜不開眼。車云飛卻格外喜歡木板房里的夏天。母親和“外方人”跑后,父親又到外地打工了,他只好暫住舅舅家的小店。他想釣魚,舅舅又不允許他到河邊,舅舅到店前應對客人時,他便緊緊纏住釣魚線,將釣鉤小心翼翼穿過地板的縫隙,一直探到水里,然后,臉貼地板,全神貫注盯著漂桿,呼呼喘著氣。木板上細微的灰塵騰起,攪進一道道金色光柱。不一會兒,靠近他腦袋的地板纖塵不染,還帶著一點兒潮氣。只要前面有什么異常響動,他立刻揚起腦袋,支起耳朵,瞅著將木板房隔成前后兩部分的那道門。暗沉沉的門紋絲不動。舅舅從沒發(fā)現(xiàn)他這小小的快樂。不過,他也從沒釣到過什么活著的獵物。他釣到過一只黃膠鞋,他只看了一眼,就把它扔回水里了。第二次,他又吊起一只小鐵桶,桶里灌了半桶沙子,他費盡周折,也沒能讓鐵桶穿過地板的縫隙。再后來,他又釣到一樣古怪的東西。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他皺著眉,將它拉上來。泥水淋淋漓漓落向河面,激起輕微的水聲。他偷偷把那東西洗干凈——兩個暗紅色的圓形墊子連著幾條暗紅色的帶子。他仍然不明白那是什么。因此,他感到幾分興奮。一天中午,他忍不住把他的獵物帶到店鋪外面玩。
“小云飛,你過來!”他忽然聽到一個低低的怒氣沖沖的聲音。
他看到舅舅站在柜臺后面,陰著一張臉,目光從粗黑的眉毛下射向他。他心里咯噔一下,茫然地望著舅舅。舅舅盯著他,目光凝聚著。他下意識地將自己的獵物藏在身后,忐忑不安地朝舅舅走過去。
“你手里拿著什么?”
“沒有……”
“手伸出來!”舅舅的目光冷冷的,手術刀一樣切進他的身體。
他扭著身子,手里揉搓著自己的獵物。馬路上傳來趕集的人紛亂的討價還價聲。汽車拼命按響喇叭,催趕擋路的人。他怯怯地伸出手。舅舅掃了一眼,臉上黑壓壓浮了一片烏云。
“楊貴芳!出來瞧瞧你的好侄子!”舅舅沖著隔門吼了一聲。
車云飛嚇得心驚肉跳。姑媽推開隔門走出來,兩手在圍裙上擦了擦,問舅舅怎么回事,舅舅氣呼呼地朝他手上睇了一眼,姑媽一看,臉刷地紅到了耳根。
“你也不放放好!”
姑媽又看了看他手上的東西。
“不是我的。”姑媽說,臉紅得像一張透明的紅紙。
“不是你的是哪個的?難不成是我的?”舅舅沒好氣地說。
“你這個人才怪了!”姑媽也沒好氣地說,“你什么時候見過我有這樣顏色的?”姑媽的臉變成了豬肝色,一扭頭回里屋了。門在她身后發(fā)出巨大的聲響。
舅舅瞪著隔門罵了一句粗話。
舅舅問不出那東西從哪來的,把它扔進河里了。車云飛坐在小凳子上,臉對著人來人往的街道,目光偷偷向下撇,注視著河里那剛還在他手里的獵物。那東西掉進水里,并不落下,而是浮在水面,隨著水流緩緩飄動,遇到阻礙,又停下來,遲遲不動,待阻攔的東西給水流帶下去了,又繼續(xù)往前漂浮。一團暗紅色在暗褐色的木頭地板之間閃現(xiàn)。車云飛看得眼睛發(fā)酸。不多時,那東西消失在屋腳的木板處,仿佛給一刀切斷了。那片紅色在他的眼簾里,又存在了一會兒,也消失了。他呆呆坐著,回味著那一點兒溫熱的紅色。
“出了什么事?”柜臺后面,舅舅的聲音嚇了車云飛一跳,他剛剛蘇醒過來似的,迷迷瞪瞪地望向舅舅。
舅舅兩手撐著柜臺,身子使勁兒往外伸著,臉沖著牛肉店的老包。老包匆匆掃了他一眼。“抓小偷!”老包吐出這幾個字后,油黃黃的胖臉迅速消失在店門外。更多的人從門外朝同一個方向跑過去,雜沓的腳步聲一直延伸到很遠的地方。舅舅看了他一眼,吩咐道:“你看好店,我出去瞧瞧。”舅舅逃跑似的,跨出比墳墓還要冷寂幾百倍的小店,擠進洶涌的人潮。他霍地站起,望著舅舅的背影,心突突直跳。他環(huán)顧店里,一個人沒有。那些許久以來一直等待出售的衣服貼板壁掛著,耷拉著袖子,如一個個垂頭喪氣的人。灰塵長年累月落在上面,悶熱的太陽光一照,可以看見粗糙的金黃顆粒。他又看看街上,沒有誰在店前駐足片刻。正在這時,他身后吱呀呀響了,姑媽一只手撩著圍裙,露出半個腦袋。“什么事?”姑媽問。他看看姑媽,靈機一動,喊了一聲“抓小偷!”一溜煙跑出去。姑媽在身后大聲喊他,他頭也不回。
他仄身擠進人群。一雙雙手掌,大的小的,骨節(jié)粗大的,指甲烏黑的,手指纖細的,如鴨子的蹼,一律在黏稠的空氣中艱難地劃動。他踮起腳,目光穿過由粗粗細細的大腿構成的柵欄,看見不遠處舅舅光光的后腦勺。他想跑到舅舅身邊。他低下頭,瞅準大腿間的空隙,不管不顧地將腦袋鉆進去。那些大腿被擠得東倒西歪。叫罵聲響成一片。“誰家的小娃!”“大人也不管管!”他不小心踩了一個小伙子一腳。“你怕是和小偷一伙的,想渾水摸魚?”那小伙子說。這句話點醒了人們,幾只手抓住了他。
一群人停住腳步,紛紛圍過來。
車云飛站在人群當中,驚恐地望著四周的臉,沒弄清楚怎么回事。
“說!你是不是跟小偷一伙的?”那個手臂上青筋暴露的小伙子大聲質問。他叉著一只手,擰著眉頭,盯著車云飛。
車云飛沒聽懂他說什么,愣愣地站著,兩眼空洞洞地望著他,他的眼睛背后,好似有什么冰冷的東西在燃燒。
“小偷躲到哪了?”小伙子朝他俯下身。
車云飛還是沒聽懂。他仿佛記起在什么地方見過小伙子的那雙眼睛。
“你們瞧瞧錢包里少了什么。”小伙子直起身子,環(huán)顧左右。圍觀的人聽了他的話,嘁嘁嚓嚓議論著,暗暗往身上摸。有幾個的臉色立馬變了,一齊對人群當中的孩子怒目而視。
“偷的錢拿出來!”
“拿出來!”
人群憤怒的呼喊打雷一樣砸向他的頭頂。無數(shù)雙眼睛像無數(shù)把尖刀,寒光閃閃地對著他。突然,他的腦袋嗡地響了一聲,臉頰被什么燙了一下。他看到小伙子的手掌舉得高高的。手掌再次朝他壓下來。他沒法躲閃。
“我不是……”好似另一個人在他胸腔里哭喊了一聲。
手掌再次朝他壓下來,他閉上眼睛。每一秒鐘時間都在他身上停留一整天。
“你們做什么!”一個熟悉的聲音仿佛從時間的盡頭傳來。他睜開眼睛,看到舅舅瘦削的臉。“哪個跟你說他是小偷?你見到他偷哪個了?小雜種!他是我侄兒子!”舅舅朝那個小伙子大喊大叫,他的手揮舞著,刀子一樣劃開悶熱的空氣。“你問問天和鎮(zhèn)上開店的人,哪個不認識我?你哪兒來的?敢在這兒亂咬。”舅舅指著小伙子的鼻子,把唾沫星子噴到他臉上。起初,小伙子梗著脖子,瞪著舅舅,拳頭對著舅舅的眼睛,可這時人圈子外擠進幾個人。他們拉住舅舅。“大哥,算了算了。他也是不曉得。”又有幾個人幫著數(shù)落小伙子。此時天上一點云沒有,大太陽照在每個人臉上,臉上的每一滴汗珠是一個墜著的小太陽。風從人群之間吹過,吹走了長時間滯留的悶熱空氣,又帶來河水重濁的腥臭味。汽車的喇叭響成明晃晃一片。人群漸漸散了。那個小伙子也離開了。他回頭望了一眼舅舅。舅舅指著他罵道:“狗日的不用望,我天天在天和鎮(zhèn)等著你。”
“你出來做什么?”舅舅瞪著他。“你出來了,誰看店?”
“姑媽說她看店,讓我出來抓小偷。”他隨口撒了個謊。
“你還抓小偷,自己都成小偷了!”舅舅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回去!”
他站在原地沒動。
舅舅轉身往人多的地方走,他趕緊跟上。他臉上掛著淚珠,仰頭看到舅舅的光頭,太陽像一塊滾燙的烙餅攤在上面。一路上都有人議論小偷的事。路邊的一家店里坐著兩個女人和一個男人。“這年頭的小偷壞得要死。聽說有的還在袖子里藏著刀子,白生生的有一尺來長!”一個女人大驚小怪地說。另一個女人笑了,“哪個年頭的小偷不壞?你倒是說說。”原先那個女人漲紅了臉。“你怎么曉得他們的刀子有一尺來長?”那個男人說。第一個女人臉更紅了,撇著嘴,盯著男人。“一尺來長的刀子你們怕不怕?”男人得意地將臉撲向兩個女人,“你們怕不怕?!”……他們在人群中走得很慢,旁邊是一溜靜悄悄地蹲在河上的木板房。木板房里的人不時跟舅舅打招呼,但舅舅并不想讓他們看到。
他們又往前走了一段路,看到一家雜貨店前嗡著一堆人。他跟著舅舅擠進去。人堆里并不是小偷。他們很失望地看到積著厚厚塵土的地上,一個老女人八叉著兩腿坐著。老女人頭發(fā)白素素的,差不多掉光了,露出蠟黃的頭皮。她本來戴的一頂棕色毛線帽落在灰塵中,被誰踩了一腳。“叫我怎么活呀!”老女人左手抹一把眼淚和鼻涕,哭訴道。鼻涕亮晶晶的,從她黑黑的鼻尖拉出,隨著布滿皺紋的手晃晃地扯出去。她身子往前一傾,手順勢往褲子上一抹。藍色的褲子膝蓋滑膩膩一片。褲管盡頭是一雙小腳,鞋底沾了黃色的泥巴。可以肯定,女人是一大早摸黑起床,走了十幾里山路才來到集市的。車云飛看到,老女人的右手捏著一個圖案文字幾乎磨得看不見的洗衣粉袋子,不斷向圍觀的人揮著。“我賣菜賣了多少年的積攢的一點兒錢啊,我要來買一副板子呀,松木板呀,讓人給我送到家里,合老壽木呀!他說他是賣木頭的,要瞧瞧我有不有現(xiàn)錢,我掏出來給他一瞧,他就搶走了呀!這下沒有了呀!”這時,車云飛才注意到老女人腳邊滾了一個籃子,籃子里有幾塊切開的黃色的南瓜。人們看著,聽著,一言不發(fā)。
老女人抬起頭,目光從圍成一圈的一張張臉上滑過,眼里帶著渴盼的神情。人們感覺臉被燙了似的,紛紛掉開臉,低下頭,不敢看她。
“走開呀!這么多人擠在門前,還讓不讓人做生意!”一個穿紅色上衣的女人站在雜貨店高高的臺階上,朝圍觀的人群喊。
人們轉過頭,看著,聽著,一言不發(fā)。
女人的臉紅了。她的心突突跳,有點兒怕,忽然,破罐破摔似的,毅然決然沖下來,分開人群,一腳踢向裝南瓜塊的籃子。籃子往前滾,南瓜掉出來,沾了灰塵。老女人抬起頭,蒙了一層白翳的眼睛困惑地望著她。
“要哭,到別處去哭!”女人指著她,“我們這兒要做生意。你不活了,別人還要活。”女人說完這幾句話,心神稍微定了一些。
老女人抹了一把鼻涕擦在鞋底,她說,“阿妹……”
女人臉更紅了,“哪個是你阿妹!快走開呀!”叉著一只手,氣呼呼盯著老女人。老女人勾下頭,靜靜坐了一會兒,似乎已經養(yǎng)足了力氣,杵著膝蓋,搖搖晃晃站起,俯下身子,一塊一塊撿回散落的南瓜。所有人都看著她,看她撿起南瓜,一塊,又一塊。老女人把南瓜格外整齊地碼進籃子,身子仍舊俯著,沒直起來,像一只蝦,更像一張弓。她提起籃子往人群外走。人們看看雜貨店的女人,又看看老女人,沉默著,讓開一條路。老女人盯著地面,像一片干枯的樹葉,從人群中間飄出去,眼里似乎沒有一個人。老女人走遠了,人們看到她不時抬起手抹一把眼睛,喃喃吶吶地訴說她的棺材本沒了。沒了呀,她說,這下沒了呀!她白素素的頭發(fā)在大太陽下簌簌晃動,像極了一蓬隨時會隨風飄飛的蘆葦。
女人的臉燒著了似的,一甩手,推開人群,噔噔噔走上臺階,走進雜貨店,重重坐下。有金屬器物從桌上掉下,炸開一聲尖叫。女人近乎打著哭腔地說,“老有這種人,這生意沒法做了!”
“走了,”舅舅說,“沒什么好瞧的了。”
車云飛跟著舅舅往回走。走了幾步,他又回頭瞭了一眼,老女人的頭發(fā)真變成了一蓬雪白的蘆葦,輕輕地飄在黑壓壓的人群之上。
“你說這小偷!怎么一眨眼就不見了?”回去的路上,舅舅搖著頭,不斷咒罵小偷。舅舅和他都很失望,他們盡量磨蹭著,不愿回那個沒有一點兒人味的店鋪。一個多小時過去了,太陽仍然酷烈。太陽砸在白鐵皮屋頂上,屋頂靜靜地發(fā)出一片白亮亮的脆響。衛(wèi)生所的圍墻頂,樹著藍色的玻璃片,從不同角度反射著刺眼的陽光,射在趕集的人臉上,人們瞇縫起眼睛。塵灰飛揚的馬路邊,排開一行小攤子,賣各種祛暑的小零食。攤子前擠滿大人和小孩。緊挨著小攤子的,是幾個臨時搭起的塑料大棚,里面堆著碧綠的西瓜。西瓜攤前,是一張竹子編的桌子,桌面擺著幾塊切好的西瓜。紅紅的西瓜蓋著紅紗巾。一個赤裸上身的男人站在旁邊,拿一把蒲扇驅趕蒼蠅,蒼蠅繞一條弧線,又嗡嗡嚶嚶飛回,像一粒粒黑色的西瓜籽,死死咬進瓜瓤。“兩角錢一塊啊!便宜了啊!又解暑又解渴啊!”那男人對每一個路過的人吆喝,他的聲音黏黏的,也讓人感到擺脫不掉的酷熱。舅舅在西瓜鋪前停下,手伸進衣兜,摸了一陣后,罵了一句。
“這小偷!”舅舅的手掏出來。手里沒錢。
“老弟,買個西瓜?包紅!”賣西瓜的沖著舅舅喊,轉身隨手撿了個西瓜,在手里顛了顛,拍得嗵嗵響。
“這兩天的西瓜……”舅舅走了幾步,說:“怎么吃得?”
賣西瓜的并未聽見,又舉著西瓜向別人吆喝了。
他們不得不拐上回店鋪的那條路。懶洋洋地走了一會兒,他們發(fā)現(xiàn)許多人都朝相反的方向跑。“在哪兒?在哪兒?”“前面,前面。”那些人彼此詢問著,不時踮起腳張望。“你們去做什么?”舅舅忍不住,拉了一個人問。“去瞧小偷!小偷抓住了。”那人說著,掙脫舅舅的手,拼命往他們身后擠過去。“小偷抓住了!”舅舅眼睛一亮,“在哪兒?在哪兒?”他急忙轉身,又拉住剛才那個人。“不要拉我!”那人不高興地喊了一句,“就在大橋頭。”舅舅放開那人。
“哈哈!”舅舅拍手一笑,“我們去瞧小偷!”
天和鎮(zhèn)的大橋是一座石頭橋,五六米寬,十多米長,由四五個敦實的橋墩撐著。大橋連接著大河兩邊的主要街道,橋上來往的人摩肩接踵。橋上兩側貼著橋欄,均有人張著紅色的遮陽篷擺攤做生意。一側是賣糖果的,另一側是修鞋子賣皮帶的,皮帶一條一條垂著,如黑的黃的蛇。本就很擠的大橋,這會兒步子也挪不開了。橋上擠滿人,橋兩邊的欄桿上也站滿人,黑壓壓一大片。橋身似乎向下彎曲了一些。橋上做生意的人,紛紛站起,神情凝重,警惕地伸著兩手護著攤子,生怕誰趁亂順手牽羊。也有一些攤主熱情地向人們推銷貨物。“你真心想買還是開玩笑?真要買我還能便宜點兒。”“真心買?這種價錢你怎么說得出口?”“大嫂,不貴了,小本生意。這種褲帶你一輩子也系不壞。”“你是開玩笑。你拿刀子砍,什么東西不壞?”……雜亂的聲音糅在一起,只震得耳朵里嗡嗡響。悶熱的空氣更加悶熱了。忽然,人堆中間傳出一聲慘叫,緊接著,一陣雷鳴般的叫好聲平地而起,將一切紛雜的聲音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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