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麻雀卻不落下。落下了也不輕易靠近簸箕。跳著小碎步,一竄一竄靠近了,低下頭啄了兩粒簸箕外的谷粒,還挑挑揀揀,仿佛那谷粒有毒,竟又吐了,并且,突地飛了。兩兄弟急得要不得,那兩姐妹也急,手把著窗簾,失去了分寸,窗簾斜斜拉開,她們的兩張臉完全暴露在玻璃后面了。那邊,是弟弟發覺的,他暗暗用手肘捅了捅哥哥,又朝哥哥擠擠眼睛,哥哥朝窗子望了一眼,又轉向院子中央的簸箕。弟弟也不再說話。那麻雀又下來了,這回膽子大了,一只連一只,一跳一跳,徑直朝谷子竄過去,不多時,簸箕旁邊聚了好幾只麻雀,簸箕外的谷粒很快啄食干凈了,那麻雀極謹慎,不進去,也不離開,只側著身子,扭頭啄食簸箕邊緣的谷粒。拉吧!拉吧!弟弟催促哥哥。哥哥捏著繩子,不動聲色,再等等。拉吧!拉!弟弟又催促。他望望簸箕底下的麻雀,又看看哥哥,興奮得臉色通紅。再等等,哥哥仍然堅持。那只麻雀似乎知道他們的心思,一跳一跳,就是不完全跳進簸箕底下。窗子后面,兩個女孩子也心急如焚,拉吧!拉吧!她們心里暗暗使勁兒。呵出的熱氣模糊了玻璃,她們又伸手擦干凈了。此時,那弟弟卻再也等不得了,他生氣地對哥哥說,你不拉我拉!伸手要奪哥哥手中的繩子。哥哥舉手一擋,繩子一晃,那只麻雀如一粒黑色的石頭,被彈弓射向天空,旁邊的幾只麻雀也隨之騰起。叫你拉!哥哥將繩子一扔,慍怒地瞪著弟弟。早拉就抓住了,弟弟小聲說,神情不免有幾分怯怯的。起初不還是我想起怎么抓鳥的?哥哥責問道,你要曉得什么時候拉,你就想得起了。弟弟滿臉通紅,不言語了。另一邊,兩個女孩子見麻雀飛了,不由得長長嘆了一口氣。
之后,弟弟趴在哥哥身邊,不再說話,心里憋著一股委屈。那兩姐妹仍扒住窗子看。許久不見麻雀靠近簸箕,他們都有些心灰意懶了,因此,那只鳥鉆進簸箕,絕對超出他們的料想。那不是麻雀,比麻雀大,也比麻雀漂亮,翎毛有一拃長,脊背漆黑有光,腹部紅艷似火。他們知道這種鳥,它警惕性高,脾氣暴躁,很少有人抓住。可他們抓住了。哥哥手一用力,繩子扯著木棍往后一縮,簸箕哐當一壓,那只紅胸脯的鳥就給罩住了。簸箕朝上顛,鳥想掙出來,他們飛快沖出去,一齊撲倒,四只手壓住簸箕。這時候,對門的兩姐妹還未看清發生了什么。抓到鳥了?那妹妹問。姐姐不說話,盯著兩兄弟。抓到鳥了!妹妹激動地喊了一聲,拉開門,跳出去,一直跑到兩兄弟身后。抓住了?她抻直腦袋,嘴里呵出一團白乎乎的熱氣。兩兄弟抬起頭看著她,弟弟臉紅了,哥哥也臉紅了。他們對視了幾秒鐘。抓住了,哥哥說,他們又低頭看簸箕底的鳥。鳥全力掙扎,爪子緊緊扣住簸箕,翎毛扎進簸箕眼里,尖尖的喙從孔眼刺出來,發出尖利的叫聲。哥哥小心翼翼將簸箕掀開一條縫,那鳥立即撲過去,弟弟的兩只手早擋住了旁邊的空隙,哥哥把手舒進簸箕底,鳥狠狠啄他的手,喳喳亂叫。他跪在草地上,呲牙咧嘴,費了半天勁,才抓住鳥的一只翅膀,拽出來,換了手捏住鳥的兩只爪子。他往前伸著手,鳥仿佛站在他手上。那鳥照舊一個勁兒撲騰,又不斷低下頭啄控制自己的那雙手。弟弟和小女孩站在一邊,想靠近,又不敢,臉上閃動著翅膀紛亂的影子。那姐姐也出來了,站在臺階上,倚著柱子,望著他們,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過來。哥哥伸出另一只手,攏住鳥的兩只翅膀,鳥動不了了。他們看清了那只鳥。他們從沒見過如此美麗的鳥。
有好一陣子,他們不知道要做什么,彼此也不說話,只聽見鳥斷斷續續發出絕望、凄慘的叫聲。它會死的,那妹妹小聲說。不會的,那弟弟說。他們不看彼此,只盯著那只鳥。鳥胸脯紅色的羽毛蓋住了哥哥的手,仿佛火苗蔓延到他手上。那姐姐離開柱子,靠近了一些,又保持著距離,不再往前走。
鳥安靜了,似乎在沉思什么。
兩個孩子湊近一些,弟弟伸手輕輕籠住鳥。他的手黑黑的,像積了一層煤灰,手背裂了幾個鮮紅的口子。鳥的熱量似一根灼熱的細鐵線,從掌心鉆進去,他嘻開嘴笑了。小女孩羨慕地看著,欲言又止好幾次,終于說,讓我抱一下吧。兩兄弟望著她,不知道抱一下是什么意思。小女孩臉上如同紅墨水洇開。怎么抱?哥哥說。就和你一樣,小女孩說。他們明白了。兩兄弟對看了一眼,不置可否。小女孩臉上顯出渴盼的神情,姐姐瞪著她,她絲毫不覺。哥哥最后吐了一口氣,下了決心,好,你拿緊了,不能松手。小女孩伸出手,那是一雙沒干過活的手,白凈,細膩,溫軟。哥哥的手慢慢松開,小女孩的手慢慢攏緊,哥哥神情凝重,確保不碰到小女孩的手。小女孩接過鳥,嘴唇裂開,露出潔白瑣細的牙齒。兩兄弟也笑了。就是這時候,他們放松了警惕。哥哥松了摁著鳥翅膀的手,撲塌一下,鳥使勁兒奓開雙翅,低頭啄了一下小女孩粉嫩的小手。啊——小女孩短促地叫了一聲,松開手指;嘎——紅胸脯的鳥悠長地叫了一聲,縱身高飛。弟弟跳起,撈了一手空。四個孩子仰起臉,看一個紅色的小點迅速沖向瓦藍色的天空。他們臉上留下了一簇紅色的影子。
四顆心猛地往下墜了一下,又奇跡般地,隨了那紅胸脯的鳥兒騰起,悠悠蕩蕩,高高地升到澄碧的蒼穹。他們身下的村子,沉重泥濘,陰暗潮濕,縮成一個芝麻粒大小的黑點兒。
小女孩眼里蒙了一層淚水。我不著防……她說。哥哥卻很大度,搓了搓手,不怎么,我們再抓一只。弟弟也學著哥哥說,不怎么。小女孩看著他們,看得他們臉紅紅的。小女孩兩手揉著衣服下擺,慢慢退回去,這時,弟弟望著她說,你是金雨,又指著小女孩身后的姐姐說,她是金雪,我分得清你們。你是妹,她是姐,哥哥說,我也曉得。弟弟竟然搶先說話,他有點兒不滿意。等我們再抓了鳥,再叫你們出來瞧,他又補充了一句。小女孩笑了,露出白白細細的牙齒,我也曉得你們,你是金東,你是金杰。她身后的姐姐張了張嘴,似乎想說誰是哥哥,誰是弟弟,又什么也沒說。兩姐妹退回屋里,門在她們身后關上。她們仍舊掀起一角窗簾,偷偷注視院子里的兩兄弟,暗暗希望他們再抓到一只鳥,可他們再也沒能抓到。他們徒勞地守候了大半天,直到太陽燃盡白天的最后幾分鐘。第二天,他們也沒抓到鳥,第三天,也沒有。他們再也沒跟那兩姐妹說過話。
后來落了幾場雨水,院子里的鞭炮屑徹底失去紅艷,變成一點點黃褐色的碎紙片,逐漸融入泥土,成為泥土的一部分。大院子里,最后一點年味也隨之消失殆盡。墻那邊的菜地又長出綠油油的騰蔓了,再不往南邊的墻頭長,王貴芳每天看一遍,將每一根騰蔓拉到靠自己那邊的墻上。金大慶很為此得意。兩家人的敵意不緊不松地持續著,后來,兩家的女人一句半句開始說話了,男人仍梗著,彼此不屑一顧。兩家最終盡釋前嫌,得等到十多年以后。
十多年,說來漫長,踮起腳尖也看不到頭,真正過去了,想起來也不過一眨眼的功夫。這期間,大院子東邊的那堵墻,在一場大雨過后,塌了。也不是一次性塌,先是土基給一次次雨水泡軟了,一天一天軟下去,如到了年歲的老人,漸漸矮縮了;之后,豬和雞跑進院子里,免不了要踩上幾腳,拱上幾鼻子,雪上加霜,搖搖欲墜,土基今天少一個,明天又少一個,后來,就不剩什么了。墻,就那么殘缺著。豬啊雞啊,可以自由跑到菜地里,菜地也做了院子。夏天的時候,院子里跟那菜園一個樣子,也是一片青綠,院子又做了菜園。金大年抱怨不已,可金大慶不修,他也沒辦法。兩家的女人呢,也不提墻的事。金大慶媳婦小心著,不再讓豬和雞到院子里。有時候,王貴芳掐了菜,會拿上一把,交給女兒,讓送到對門。老遠的,她聽到金大慶媳婦熱情招呼女兒的聲音。金大慶媳婦沒什么東西送王貴芳,心里就有些歉然,又有些處于弱勢的感覺。有時,就會站在路上,和王貴芳說兩句話,夸贊金雪金雨學習好,抱怨金東金杰讀書不成器。過了幾年,不知道什么原因——大約是賭氣,那堵墻又重新修好了。空心磚,青灰色,比原來的要高和威嚴,沙子和水泥透著新時期的氣息。又過了幾年,大院子里的四個孩子長大了,鳥兒一樣紛紛離開家。大院子愈加沉寂下來。
金杰要結婚了。這是老石死后,大院子里第一次辦客事。一紅一白兩件客事之間,相隔十多年的遙遠距離。他哥早幾年在外面結婚了,婚事卻沒在家里辦過。這時候,就是哥哥陪他,挨家挨戶請人來做客。哥哥初中只讀了一年,不讀了,出去學修車,學得半會不會,出師了,幫人看修車鋪子。金杰讀得久一些,也不過挨到初中畢業,也到外面去,什么也不學,胡混了幾年,又跟哥哥湊到一起,現在,跟這縣里的許多年輕人一樣,他們兩兄弟,都在幾百里外的邊境縣城打工,每月六七百塊錢,支付自己的花銷還勉強。可金大慶在家里,逢人還要說,大那個,上個月給我寄了多少錢,小那個,這次回來又硬塞給我多少錢。女人瞧不上眼,也不好說什么,只怕兩個兒子學壞。那大的,腦門前留一撮頭發,染成黃色,衣服也盡買那種披披掛掛的,有一次騎了一輛摩托回家,說是自己攢錢買的,問了幾次,也是這話,可過了些時候,摩托不見了,也沒個由頭。小的騎了哥哥的摩托,在村子里亂竄,老遠就聽得見聲響。母親越來越擔心,想著結了婚沒準會好些,給他們說了人家,又都不要,沒過多久,金東卻帶了個黑灰的女人回家來,說已經結婚了。金大慶咆哮如雷,沒用,肚子里的孩子總不能不承認。失望之余,金大慶給小兒子念了幾百遍緊箍咒,以為萬無一失,不想,金杰又重蹈哥哥的覆轍。姑娘大著個肚子住到自己家來了,火燒眉毛了。
金東金杰請客回來,母親問他們,你大爹家請了沒有?請了,兩兄弟回答。怎么請的?母親還不放心。還能怎么請,就說到時候來吃飯,兩兄弟又答。哪能這樣?母親大為不滿,拉了金杰走到對門金大年家。王貴芳正在廚房里做飯。母親走進去,王貴芳立即滿臉堆笑,好像她們是多么好的姐妹。母親指著金杰,狠狠數落了一頓,又向王貴芳賠不是,說,你可不要偷懶,不光要來吃飯,還要來幫忙,還有金大年,她們兩姐妹,也要來幫忙。王貴芳拖長聲音說,喲——吃你們家一頓飯還真不容易。心里卻是高興的。
客事前一天,王貴芳吃過早飯,拿了一把菜刀,到金大慶家幫忙來了。兩個女兒給她派到洗菜處,不多時,回來了,也不說為什么,又鉆進房里。王貴芳臉上掛不住,在廚房里,急匆匆做事,菜刀快起快落,砧板噔噔噔響。隨時間推移,大院子里的人熙來攘往,布蓬搭起來了,灶壘起來了,灶洞里塞滿干燥的劈柴,紅艷艷的火苗呼啦啦竄上去,舔著鍋底,鍋里熱氣沸滾。執事的人,幫忙的人,這邊呼,那邊應。生活的氣息熱烈了,濃稠了。只有那兩個雙胞胎姐妹,躲在自己屋里,沒有加入這有著巨大漩渦的滾熱生活。
第二天,真正的客事時間到了。一大早,金大年拿了一管毛筆,一個硯臺,一瓶墨汁,又一本紅色的新禮簿到金大慶家。金大慶站在門前,說,你來了?金大年說,來了。金大年在給他預備好的掛禮用的桌邊坐下。金大慶說,禮簿我準備了。金大年說,用這個。打開自己帶來的禮簿,又加了一句,這個好。他們沒再說話,也沒再看對方一眼。吃早飯前一個多小時,客人陸續來了。院子里支開十多張桌子,一張桌子傍四條板凳,桌子椅子,清一色刷成杏黃色。小孩子吵吵嚷嚷,四處占座,吃飯時,提前吃好的,就在桌子之間亂竄。一個人吃著飯,旁邊已經候了兩三個人。大盆的菜、飯、湯,熱氣滾滾,流水價端上去,空盆空碗撤下來。吃飽了一撥,又來一撥,沒止境了。兩個來小時后,早飯總算吃完,緊張的氣氛松弛了。冬天的陽光暖暖地照著,杏黃桌面刷了清光漆的緣故,明晃晃的。不走的客人,圍桌子坐定,隨意聊天,打牌,悠閑地等候中午飯開始。
金雪和金雨兩姐妹,也屬于這類悠閑的人。所不同的,她們離這舒緩,但暗藏熱情的氛圍很遠,她們靜靜坐在靠自家屋子那邊的一張桌子旁。南方的冬天并不冷,她們卻穿了村里人從不穿的羽絨服,白色的,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也有一副拒人千里的架勢。沒有同齡人過來和她們聊天。兩個四五十歲的女兒坐到她們身邊,搭訕著,問她們一些話,她們不冷不熱,慢了半拍才回答,后來,連那兩個女人也訕訕地離開了。她們松了口氣,抿著嘴唇,好似隔了很遠的距離,眺望眼前那一張張桌子旁圍著的年輕人。她們頭天剛從昆明回來。金雪在昆明一所技校念書,畢業了,好不容易找了份工資極低的工作。金雨呢,也是在昆明,在一所民辦學校讀文科,畢業了,干脆找不到穩定的工作,又不愿意回來,一直就這么在昆明晃著。她們看不起村里的人,也看不起那些初中沒畢業,外出打工的年輕小伙,省城里的人又看不起她們。她們掙脫了這沉重的村子,卻只好,懸著。婚事也一樣,她們在城里找不到適合的,又不愿降一等,在農村里找。算起來,她們比金杰還要長兩歲,如今,金杰結婚了,雖然她們看不起金杰那樣打工的,可人家畢竟結婚了。她們心里就有了一股無名的醋意,要看看,是什么樣的新娘子,嫁了金杰。她們不約而同的,臉上涂了厚厚的化妝品,藉以掩藏風霜和失望。手,也涂了化妝品,卻是愈加顯得蒼老。她們便袖著手,有些瑟縮的模樣。
早飯后不久,鞭炮聲震耳欲聾。新娘接回來了,其實,新娘不過事先到村外,如今又做個樣子,將她接回來。鞭炮響過一陣,又響了一陣,空氣里一大股火藥味。紅色的鞭炮屑在大院子上空飄飛,帶著溫暖的喜慶氣息,落到地上。兩姐妹如坐針氈,眼睛只在人堆里搜尋新郎新娘,人太多,看不見,她們又不愿意擠進人群里。好不容易等到新郎新娘出來倒酒發煙,她們才如愿以償。
她們一眼看穿了新娘。
金杰穿一套不大合身的西裝,胸前很土氣地戴了一朵大紅花。頭發剛做過,光溜溜,黑油油,一絲不亂地倒朝后。金杰朝她們笑笑,到另一桌上去了。她們竟有些同情起金杰。雖然她們看不上金杰,可金杰也不能娶那樣一個女人。似乎——確鑿的,她臉上沒一個長對的地方,即便化了濃妝,對她也沒一點兒好處。她們想到自己,高興了。她們怎么也不比她差。可忽然之間,望著金杰的背影,又失落到谷底。她們不比她差,可她畢竟結婚了。
那天晚上,大院子鬧騰到很晚才安靜。那堵墻腳,昏昏的燈光下,金大慶和金大年喝酒到很晚,雖然他們背地里,仍對對方不屑,可是,此刻,他們如同多年未曾謀面的老朋友,傳杯換盞,你來我往。桌子腳下,啤酒瓶子排了一大溜,不斷被踢到,叮叮當當響,好似那些逝去的空落落的年、月、日,傳來空落落的回聲。然后,就發生了那件讓村里人偷偷發笑的事。
金大慶干了一碗酒,將碗重重磕在桌上,說,我日!金大年扶著酒瓶子,望著他,呵呵笑。你笑什么?金大慶瞪著他。不笑什么,金大年回答。不笑什么那你笑什么?金大慶說。金大年又呵呵笑,他用了兩只手才扶住酒瓶。笑什么?!金大慶沒好氣地問。一大股濃白的酒氣從他的嘴巴和鼻孔沖出。你日什么我就笑什么,金大年改口道。我日!金大慶又罵了一句,他拿起碗又重重磕在桌上,碗哐啷響,并沒有碎。他又拿起碗,再磕下去,再磕下去,不曉得那碗是什么做的,總也不碎。突然,靜幽幽的,金大慶按著碗,面朝新房,鼻子抽了抽,哭了。你要日死你爹呀!他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你要日死你爹呀!他又喊了一遍,跌跌撞撞站起,金大年也站起,扶住他,隨著他走。金大慶連滾帶爬,到了新房門口。此時,新房里的燈火已經熄了。金大慶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手拍,頭砸,身子撞,房門咣咣巨響,房子也隨之震動。金大年驚醒了,連說,你做什么,你做什么,拉住他往外走,他力大如牛,整個身子撲到新房門上。新房的窗戶黑漆漆,靜悄悄。大院子里的燈火卻亮了。睡眼惺忪的燈光里,許多人跑出來,院子里鋪滿雜亂的影子。你這個老瘋子,媳婦罵他,拖他走,也拖不動。虧得金東和其他幾個留宿的親戚,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摁住他。他仍掙扎著,叫罵著,你要日死你爹啊!終究是年紀不饒人,他扭不過幾個年輕人,給他們拖著走,不再罵了,像個被人欺負的小孩子,只是嗚嗚地哭。
金雪和金雨兩姐妹一直遠離紛爭,她們站在窗后,看到金大慶給摁住后,大院子里的燈火又漸次熄滅,新房里的燈火卻亮了,呆滯了一會兒,又熄了,再沒亮過。不曉得今天晚上他們怎么過,金雨笑了笑,低聲說。金雪知道她說什么,卻不禁想到另外那方面去了,雙頰倏地透出緋紅。金雨反應過來,也不由得紅了臉,漸漸的,心里莫名地有些難過,酸楚一拱一拱冒出來,好似心的表皮有塊地方破損了。睡了,金雪說。她躺回床上,厚厚的被子從頭到腳蒙住了整個身子。金雨無動于衷,兀自站在窗后。呼出的熱氣,凝結在眼前冰冷的玻璃上,她伸手用羽絨服袖子擦拭干凈了。透過一小片格外清亮的玻璃,她看到大院子里自己的影子,嵌在一片橘黃色的燈光中,——四周一片漆黑,天上也暗暗的,看不見一顆星,卻是廣闊無邊。燈光下的草地,散著紅艷艷的鞭炮屑,寧靜,喜慶。回想十多年前,金東金杰兩兄弟在院子里玩耍,她不止一次看到,鞭炮屑沾上了他們的毛衣,他們也不摘掉。他們為什么不摘掉呢?現在,她似乎明白了,他們是要享受那點喜慶的殘余呢。這時,卡塌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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