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零洲只得回租住的小區。途中須經過一片扇形空地,每天傍晚,空地上總播放著震天響的音樂,上百男女成雙成對扭動著腰肢,那認真勁兒就像小學生跳廣播體操。大多數是老人,也有些還算不上老人,還有四五個小孩子在人群里穿來穿去。平日里他無數次從旁經過,總是快步走開,他受不了那些俗氣的音樂,更受不了人群里的男人們甜膩的動作和表情。現在,他不知怎么站下了。他望著他們,昏昧的路燈光打在他們臉上,他們的表情有一種奇怪的嚴肅。顧零洲擰著眉頭,也一臉嚴肅。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又似乎什么也不想。手機鈴聲響起,他一個激靈,伸手去兜里摸,兜里空空的,這時鈴聲被掐斷了,旁邊一個同樣站著看的人接了手機。顧零洲下意識地盯著他,看他的嘴對著手機蠕蠕地動,手機藍色的光小蟲子一般在他嘴唇上動著。那人注意到他,瞪他一眼,轉身走了,生怕他聽到什么秘密似的。他木呆呆地站著,忽然想,自己干嘛要待在這兒?倏忽間有種茫然若失的的感覺,拽腳走回小區去。人群在他背后,傳來一片喝彩聲。他沒回頭去看。
小區燈火零落,昏暗暗的,偶爾有一兩個人靜默著走過。若在往日,他早快快回到住處了,打開電腦,登陸郵箱、飛信、MSN、QQ,查看有什么人和自己聯系。此時,他連手機都沒了,索性不想再管那些了。五百多個號碼啊,現在,那些號碼的主人再也聯系不上他了。他就像一只狡猾無比的魚,從五百多根繩索織成的網中溜掉了。是幸運呢,還是不幸?原來,方便無比的網,也是脆弱無比的。一個人要消失,竟然這么容易。現在,是誰也找不到他了。他愈加恍然若失,用手機七年了,他一直在想著這一天,又似乎覺得,這一天永遠不會到來。其實,沒有什么是永遠不會到來的。他忽然又打開背包,翻找起來。背包已經讓他翻檢過好多次了,他明知不可能在包里有什么發現,還是細細地又翻了一遍,仿佛翻檢本身就能給他帶來一些安慰。手機的耳機和備用電池還在包里,手機仍舊不在——這是必然的。他再一次在心里確認了這個事實。
他走過自己租住的那棟樓,來到小區中間的空地。那兒有一些健身器材,剛搬到小區時和女友來過。他習慣性地走到一個練習腿部肌肉的器械邊,兩只腳踩在踏板上交叉擺動起來。他專門上網查過這種器械的名稱,有一個很唬人的名字,叫做“太空漫步機”。他喜歡這種有點兒騰云駕霧的感覺,嘎吱嘎吱踩了兩下,猛地緩了下來,想,女友在做什么呢?她會不會在給自己發短信問自己有沒有想她?等不到他的短信,會不會打電話給他?發現他竟然停機了,不知會作何感想?他的想象力興奮起來,想,她會不會以為他在跟別的女人胡搞?那不大可能,那也只會關機,不會停機。那她會不會想到他出事了?比如,出車禍了。他心中一亮,想象著自己真的出了車禍。他在下班路上被車撞了,人死了,手機撞壞了,身份證等可以證明他身份的東西也找不到了,那么,他就這么消失了。他有些害怕,又有些悲哀,恍若自己真出了車禍。
——誰也不知道他消失了。
那個給自己打電話的女人呢?她會不會也像自己這樣消失掉?他開始有些理解那女人了。問題是,那女人和他究竟認不認識?他現在回想起他們之間的對話,那女人雖然沒說自己的名字,但顯而易見是認識他的,且把他當成了可以托付命運的人,是他忘記了她,從而讓她異常失落,不愿說出自己的名字。他猛然一驚。事情肯定是這樣!現在,是他感到失落了。他竟然忘記了一個如此看重他的人。他心里煩亂得厲害,想要記起女人打電話那座機號碼,可越想越模糊。他還忘記了什么?剛丟手機那會兒,他一想到手機里存下的五百多個號碼,就心煩意亂,就心痛不已。現在想來,他都有些吃驚,怎么能有五百多個號碼?他現在能想起來的人連十分之一都沒有。他忘記了那么多!別人忘記了他,他也忘記了別人。
一個小孩子嘴里依依呀呀說著什么,搖擺著走到他跟前。他對小孩笑了笑,迅即,兩個老人還有一個中年男子撲過來,把小孩攬在懷中,似乎他那么一笑,會把小孩笑沒了。
回去路上,顧零洲情緒異常低落。本來,掛失號碼那會兒他就想好了,明天一早就到店里再買個一模一樣的手機,然后到移動公司辦卡,回來通過網絡問問,找回六七成號碼應該不成問題。現在,他莫名地感到委屈,自己就這么消失掉了,他心有不甘,想看看別人會什么反應。不是常聽到這樣的故事么?說某個人詐死,躲在靈堂后面看都有什么人來悲悼。他就當自己真是出了車禍吧,看看會有哪些人急著要找自己。接下來三天——周五沒什么事,再說,他也沒心緒去上班了——那個老對封面不滿的作者不知道要打多少次電話給他,那些找他喝酒的朋友不知道要打多少電話給他,女朋友不知道會打多少電話給他……他想象著,他們聽到“您撥打的號碼已停機”后會有什么反應。他不禁有了一絲快意的笑,仿佛自己成了隱形人。他看得到別人,別人卻看不到他。
想要打開網絡上各種聯系工具的誘惑是那么巨大,他必須努力克制自己。他感到心臟輕快地跳動著,像小時候等待著老師宣布考試結果。不登陸郵箱、飛信、MSN、QQ,還沒有手機,他不知道還能做什么,生活一下子就變成了大片空白的荒野。他打開收藏音樂的文件聽了幾首歌,那些歌早聽厭煩了;想在網絡上搜一下新的電影,又都提不起興趣,還是搜了幾部看過好多遍的,一一點開來瞄了幾眼,也很快厭煩了。他習慣性地到兜里摸手機,一瞬間,仿佛手機還在。事實上,他至今還覺得這點像個夢,似乎一醒過來,手機就好好地揣在他兜里,五百多個人可供他聯系,也會聯系他。他想,甚至不用說是做夢,時間只要倒退一點點,他只要稍微小心一下,手機就不會丟,他就仍然是安全的,置身五百多個人的密切關注下,他無論如何也消失不了。
他的情緒忽地又落到了谷底,懨懨地拿了一本講封面設計的書歪在床上看,不知怎么就睡著了。亂糟糟地做了很多夢,沒有夢到手機,也沒夢到車禍,他夢到一個很大的湖,湖水澄澈,看得清湖里長了很多荇草。他不知怎么,劃了一艘小船到湖面去,正放眼往四面望,忽然,小船沒了,他咕咚一聲掉下去,掉得真快啊,他從沒想到自己竟然這么沉,伸手往四面抓,那些軟軟的荇草都從他指縫間滑了過去。他驚叫著,滿頭汗水地醒過來,把燈關了,在黑暗中翻來覆去躺了許久,才又沉沉睡去。
周五,他偶爾還會想起丟掉的手機。
周六,他覺得生活原本就這樣子。
周日,他雜亂無章地做了一夜夢,中午十二點才醒來。他只記住了醒來前的最后一個夢,他夢到給他打電話那女人了。那女人站在一棵香樟樹下,像一件細長光潤的瓷器。她還在等他。他趕到時,突然,香樟樹倒了,地上枝葉狼籍。他發瘋似的扒開枝葉,沒有找到女人,卻找到了自己丟失的手機。
周日下午決定買手機時,顧零洲是忐忑而興奮的。他幾乎沒考慮過換一款手機,也沒考慮過換一家店,還做好了準備,萬一那家店沒這款手機賣了,他一定會等他們去拿貨。所幸,他在那家店很順利地就買到了一模一樣的手機——店主都還記得他。他很快把手機界面、電話鈴聲等調整得和原來手機的分毫不差,然后到五角場的移動營業廳補了卡,把卡塞進手機,把手機塞進口袋。沒想到會這么順利。
顧零洲懷著輕飄飄的、重新充滿電的助動車一般的情緒回到租住的地方。現在,既然手機回來了,他也可以打開電腦,可以登錄郵箱、飛信、MSN、QQ,恢復和外界的一切聯系了。轉眼間,那些斷然斬斷的繩索又綁縛到了他身上。頭天,他還以為他已習慣了生活一片空白的狀態,轉眼間,他發現還是喜歡這種現實生活的無盡羈絆。是這些羈絆,讓他感知到自己真正活著,活在和很多人的關系之中。他抑制不住興奮的生長,它們像一些小小的白亮的火花在他的皮膚下爆開,以致開電腦時,手指竟有些顫抖。生活在三天的荒蕪之后,等待著一個收獲的季節。不過,他也說不清想要看到人們聯系不上他會有什么樣的表現,是痛恨、擔憂,還是不安?無論什么吧,他都會感到一種愉悅。這真是奇妙的事情。哪怕有人痛罵他,他也會感到愉悅。
電腦并不能感知他的心情,依舊像往日那樣慢騰騰的,他竭力不讓自己變得焦躁。先是打開了郵箱,有七封郵件,五封是同事發來和他商量工作上的事的,兩封是垃圾郵件;點開QQ,閃爍的頭像大多是群組消息,只有兩個是針對他個人的,一個是老韓,問他那天有沒有喝醉,還有一個是同事,問他某個封面改了沒有。再打開飛信和MSN,干脆一個信息也沒有。不可能啊。他坐在電腦前,明顯感到措手不及。他的思維有一會兒停滯了,電腦死機一般。原先想好的,會津津有味地看別人的各種反應,現在倒好,似乎別人都在那兒冷著一只眼看他的反應。他緩過一口氣來,心想,難道他手機停機了就沒人知道,就沒人覺得他這三天有什么不正常?不可能啊,他想。可事實明明白白擺在眼前,沒有一個人詢問他怎么停機了,都以為他一時不回信息是正常的。
這時,他才想起手機弄好后,一個信息、一個電話沒有。他原本以為,手機剛弄好,就會有無數信息、無數電話進來的。女友會發瘋一般,懷疑他、責備他、又擔憂他;那個對封面不滿意的人會反反復復地挑剔他、指責他、警告他……可這一切不過是他想象中的。無論是電腦還是手機,都那么安靜。這個世界真安靜。
他終于忍不住,給女友撥了電話。聽著電話鈴聲從幾百里外傳來,他竟有些緊張,鈴聲響了兩聲,三聲,女友一直沒接。他想,她不會是一直打不通自己的電話怎么了吧?他心里煩亂著,有點兒埋怨自己怎么就讓手機停了三天。又撥過去,撥到第三次,已經是心灰意懶了,電話才被接起。女友的笑聲咯咯咯地從幾百里外傳來。“怎么,想我了嗎?”女友笑著說。沒等他回答,女友迅速接著說,“這幾天冷落你了,回家沒兩天我就沒閨蜜逮住了,死活要約我一起出去玩兒,這三天可玩瘋了,晚上回到旅館累得倒頭就睡,一直沒給你發短信,這會兒我們還在海邊呢,風真大,什么也聽不見,你聽到風聲了嗎?你聽……”他果然聽到了風聲,風聲像一把掃帚,撲撲地掃著他的耳膜。
“有沒有想我?”女友的聲音在呼呼的風聲中,顯得那么陌生和不真實。
“我手機丟了,”他自己說了出來。
“怎么丟的啊?這么不小心!”女友聽他沉默著,又說,“不過丟手機的人多了去了,丟了就丟了吧,再買一個就是。你現在不是又有手機了么?”
“是啊,”他淡淡地說,“又有了。”
他茫茫然地和女友又說了兩句什么,掛了。
原來女友這幾天都沒給他發短信打電話,顧零洲抓著手機,像抓著一塊漸漸融化的冰。現在,他還可以跟誰聯系呢?五百多組數字,他都記不起來了。他連一個告訴他丟了手機的人都找不到,他甚至有那么一絲絲懷疑,他是否真的丟過手機。手里拿著的還是原先那手機,至少從外觀上看,什么也沒改變。他的生活出現了一個巨大的裂縫,又這么輕描淡寫地給填平了。誰也不會知道,也不會有人想知道,他的生活曾出現過什么裂縫。沒準兒哪一天,就連他自己都會懷疑,他的平坦的生活是否有過這樣一道裂縫。而這種事,竟然每時每刻在這個世界上發生,人們見怪不怪,習以為常。生活,就是用彼此相似的今天去抵消明天。時間以驚人相似的面目,取消了彼此的差別。不單旁人不知道這其中的差異,就是當事人,哪天也會自我懷疑。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顧零洲神思恍惚中,下意識地按了兩個鍵,就這樣,那從他記憶中丟失了的女人的號碼如一排浮標,忽然從水底浮了上來。他起初還有些不大相信,轉而興奮地抓住了它們。確實是這個號碼,那幾個數字和他腦海里隱隱約約的記憶完全重疊在了一起。他恍然覺著自己站在單位的陽臺上,這號碼剛浮現在眼皮底下。他迅速按下數字鍵,撥了過去。
電話撥通了,叮叮地響著。這時候是傍晚,顧零洲站在玻璃窗前,眼看著小區漸漸暗下來。小區路邊種了一排香樟,夕陽的光芒曖昧地涂抹在樹梢。他緊緊地攥住手機,仿佛它正在融化。此時他完全相信,那女人一定和他認識,不但認識,而且還很親密過,至于他們后來怎么失去了聯系,他就想不出來了。這又是他生活中一個巨大的裂縫,他自己填平了裂縫后,把自己也騙過去了……電話鈴還在響著,手機在他汗津津的手中像一塊冰一樣迅速融化。電話那端傳來一個沙啞的懶洋洋的男聲時,幾乎嚇了他一大跳。
“喂?”
“喂。”
“你找誰?”
“我找……”
顧零洲愣住了。我找誰?我根本不知道找誰!他擰緊了眉頭,迅速搜索那人的形容特征,遲疑道,“我找個女人。”
“什么?”
“你這兒是不是一家……煙雜店?你家門前是不是……有一棵很大的……香樟樹?”
顧零洲結結巴巴,汗水在額頭迅速滲了一層。
“你誰啊?”對方不耐煩起來。
“三天前有個女人在你家這兒給我打過電話,說她錢包和手機丟了。她還在嗎?”
“你什么意思?”對方很警惕,大聲道,“沒這人!”
咣當一聲,電話掛了。
顧零洲擦著額頭的汗水。怎么會有這么多汗水?歇了一會兒,他又撥了過去,對方一聽到他的聲音就把電話掛了。他來了勁兒,又打過去,沒人接,再打過去,那人接了電話,喂都沒喂一聲,就斥道,你神經病啊!然后,迅猛地掛了電話。
顧零洲握著滑溜溜的似乎隨時會溜掉的手機,呆站在窗戶前。望著玻璃窗外暮色籠罩下的小區和小區外車來車往的公路。他意識到,如果不做點兒什么,女人這道裂縫很快又會被掩蓋掉,過不了幾天,他就會忘記她的存在。他當然不愿意這樣的事再次發生。他想象著,他背上包,拿了鑰匙,打開門下樓去,走到小區門口,等了一輛公交車,上車后,他在車后找了一個靠窗的位置,看著自己漸漸離開熟悉的小區。車子開開又停停,在終點站停下后,他又轉了一輛開往郊區的公交,一眼望出去,公路兩邊的高樓漸漸少了,樹木倒是多起來了。路邊有綠的夾竹桃,還有紅的美人蕉,還會有大片農田。確實是農田,在上海也是有農田的。他想這時節上海的農田里會種什么?快中秋了,老家的田里是快要收割的稻子,放眼望出去,是濃稠的、沉重的黃色。他不知道上海這時節是不是也要收割稻子了,但他愿意想象田里的是稻子。于是,他眼前就鋪展開大片大片金色的稻子。農民們三三兩兩地正忙著收割。他們偶爾會驚起一些鳥,是烏鴉吧?漆黑的,迅速散落在黃昏時分素凈的天邊,仿佛幾粒黑芝麻撒進了冰冷的青瓷盤子。農民們會停下手中的活兒,抬頭望向這些烏鴉,他也久久地望著它們。它們忽然之間墜落,斜刺向一棵枝葉繁茂的香樟。
就是這棵香樟!
他是那么激動,車子還沒停穩就跳了下去,一路朝香樟樹飛奔,激起許多新鮮的塵土。遠遠的,他就看到了仿佛早已熟稔的村子、村子前的香樟樹,還有香樟樹下那個翹首以盼的女人——那細長瓷器一般的女人正等著他呢。他相信,他懂得她,她也會懂得他。
可是,他想象不出后面的情節了。他只能想象到飛奔,他在朝她飛奔。這中間的路是那么漫長呵!而他那么無力,兩條腿疲軟得猶如香腸。他竭盡全力地想象也跑不過去。再說,這時候天色也暗了。零零落落的幾星燈火,只能照亮路燈下一小片地面。他連那條讓他飛奔的路也想象不出來了。他盯著窗玻璃,看到一張陌生的臉漸漸顯山露水:頭發蓬亂,顴骨突出,眼神呆滯,嘴巴歪斜,至于那大得有點兒突兀的鼻子,讓他想到了某部小說的最后一句話:他很厭惡別人注意他的鼻子,因為它看起來像一只裹著硬殼的蛹。
2010年9月19日17:46:25東方錦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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