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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物園  文/甫躍輝

第三章    靜夜思

  什么,都沒有。

  他飛快地朝身后瞥了一眼,又一眼,還是什么都沒有。整間空曠的屋子靜悄悄的,透過對面的門窗玻璃,可以看見外面擺滿盆栽植物的陽臺,還有陽臺外一幢幢亮著零星燈火的高樓。通往陽臺的門和窗都關得很緊,身后左側的屋門關得很緊,身后的壁櫥門也關得很緊。他是安全的。但他還是飛快地再次朝身后瞥了一眼……他試圖不再朝身后看,盯著電腦屏幕,試圖讓注意力集中于一部上映不久的電影。為了不影響工作,單位的電腦一律沒有外放音響,他又忘了帶耳機來,電影完全只能“看”了。四周靜悄悄的,沒有一絲聲息。“嘎”的一聲響,渾身一抖,很快意識到,是身下的椅子和地板摩擦發出的聲音,他松了一口氣,再次朝身后瞥了一眼,什么,都沒有。

  他有些疲累地朝椅背上一仰,呆呆地瞅著屋頂。辦公樓是巴洛克式的老樓,建于上世紀四十年代,建國后主人遠走西歐,房子歸了政府,再后來就用作了辦公樓,幾十年了,沒有變動過。他本科畢業后進了這家單位,算來還不到一年。每逢節假日,單位每天總要留一個人值班。這是第一次輪到他。早上到單位接同事的班,同事說笑道,這屋子可是鬧鬼啊,解放前死過兩個人的。他心中一顫,笑道:“那你昨晚怎么過的?”同事詭秘地一笑,你今晚就知道了嘛。帶上辦公室的門,走了。

  他沒法走,得到明天早上,另一位同事來接替他了,才能走。

  其實同事所說的事他早就知道。據說,這幢老樓里死過兩個人,是房子前主人的妻妾。都死在他這間辦公室,都是在壁櫥里上吊的。

  那壁櫥,就在他身后。

  他瞅著屋頂,屋頂正中有一盞歐式玻璃吊燈,五盞早已不亮的小燈環繞著一盞亮著的大燈,小燈烏暗的影子投射在乳白的屋頂上,像是五只指甲尖利的手掌。五只手掌,似乎在微微晃動。他不覺悚然,挺直了身子。身后,似乎也有什么在晃動。他捏著拳頭,不往后看,不往后看,他捏緊拳頭……但還是扭頭往后掃了一眼。壁櫥門兩只手般合著,絲毫動靜沒有。

  竭力不去看壁櫥,不看,就什么也沒有。可他不能不去想。

  有一會兒,他不覺去想,她倆為什么都把自己吊死在壁櫥里?他聽年長的同事說過,她們本是姐妹,長得很像,姐姐比妹妹年長七歲。他曾在地下室資料庫里看到過她們的照片,姐妹倆并立著,皆著白裙,面目嬌小精致,姐姐眉目含愁,妹妹欲言又止。他只看了她們一眼,就再也忘不掉了。傳說,姐妹倆性格殊異,姐姐溫婉,妹妹要強,姐姐有什么,妹妹也要有什么。姐姐先嫁過來,過了幾年,妹妹也嫁了過來,兩姐妹就此反目成仇,幾年爭斗下來,年長的姐姐終究敵不過正當青春的妹妹,一氣之下,到壁櫥中懸梁自盡了。而姐姐之所以選擇這間屋子的壁櫥,是因為這間屋子是妹妹和丈夫住的,壁櫥是妹妹的衣櫥。她幾乎可以預見得到,當妹妹正為她的不辭而別高興,正高興著打開壁櫥想換一件漂亮衣裳,突然看到她像一件漂亮衣裳那樣懸著,會露出怎樣的表情。他想,姐姐死時,一定是很得意的吧。只是,為什么后來妹妹會將自己也掛到壁櫥里呢?是愧疚嗎?還是要強?那種想要和姐姐得到同樣東西的要強?抑或,是抗拒不了死亡的誘惑?

  他恍惚看見,一個穿著白色絲綢睡衣的年輕女人,舉著燭臺,緩緩走進屋來,在壁櫥前站立良久,燭火映照著黑黝黝的壁櫥,壁櫥散發著沉甸甸的漆光。終于,女人打開了壁櫥門,面無表情地走進去……

  不想了,不想了,他掙扎著,像扯斷一根絲線一樣扯斷了思緒。閉上眼吧,睡一覺吧。他漸漸意識到了眼睛酸澀,眼皮沉甸甸地往下墜。眼睛閉上,就是無上幸福。閉上……他猛然睜開眼睛。迅速掃視一圈屋子,靜悄悄的,沒有一絲聲息。他得繼續睡……睡意越來越濃,眼皮沉得恍若即將融化的鉛塊了。

  忽地,門吱呀呀一聲開了,接著,地板響了一聲,咚!又響了一聲,咚!一個黑影搖擺著,拐進了屋子。那影子飄飄渺渺晃晃悠悠,似沒有一分重量,每一挪動,卻又發出極沉重的聲響——又是一聲,咚!

  門一開,他就驚醒過來了。還沒回過神,就聽到了沉重的腳步聲,他想動,卻不能動。動一動左腳,焊在了地上;動一動右腳,也焊在了地上。腳底板緊貼著地板,異常清晰地感知得到顫動的地板,每一下顫動,都針扎似的,鉆進了腳底深處,一陣一陣,傳遍了全身。他聽得到渾身的骨頭都在應和著顫動,幾乎要垮塌了。

  黑影在靠近他。

  一步一步。他掙扎著,黑影仍是不慌不忙,一步,一步,靠近了他。

  他動不了腳,就扭動著身子,肉連著筋,筋連著骨,骨頭紋絲不動,只有肉動著,像是要和骨頭分離了。他疼得咯咯咯地咬著牙齒,卻仍不能移動一分一毫,只是肉動著,像是新紅的還在跳動的肉。

  一步步,黑影走到了他身邊。

  他屏住了呼吸,黑影并不動;他甚至停住了心跳,黑影還是不動。他終于憋不住了,怦怦跳動著緊縮的心,大口喘息著,黑影宛如一縷青煙,被他的呼吸吹散了。他正有些竊喜,猛然間,渙散了的黑影聚成了一只黑手,重重地拍在了他的肩頭。

  咚!

  他咬緊牙關,卯足了勁兒張了張嘴,張了張眼。

  辦公室還是那樣,空空蕩蕩,白的光,如白的水,灌滿了空空蕩蕩的屋子。辦公桌、椅子、電腦、空調、飲水機,一切都那么安靜,投下各自同樣安靜的影子。——影子,又是那么可疑。黑影如虛似實,彼此呼應,眨眼間,似乎變得越來越大了。

  他呀地喊了一聲,終于張開了嘴,也張開了眼。

  影子們倏地又縮回去了,恰如受驚回巢的小獸。

  他揉了揉眼睛,抹了一把額頭,抹到一把冷汗,他看了看汗津津的手掌,隨意地將手在桌面擦了擦,桌上立即顯出一個暗影來。那影子在動!他差點驚呼,只見那影子慢慢地動著,小了一點,又小了一點,終于,沒了。

  他竭力讓心跳緩下來。不過是個夢,他安慰自己。

  他很想站起來去看看身側的門有沒有像夢中那樣打開,竟然不敢。不可能的,他安慰自己。假如真打開了呢?他不敢想了。他只是再次朝身后看了看,當然,什么變化都沒有。壁櫥門哪里會有變化?他放了心,又抹了一把額頭——只是,不敢再將汗水往桌上抹了。

  屋頂中央的日光燈嘶嘶響了一聲,燈光一閃。他再次抬起頭瞅著它。一瞬間,這樣一團光明,給了他一種莫名的勇氣,他似乎不再怕了。

  嘎吱……嘎吱!

  什么聲音?他霎那間就失去了燈光帶來的安寧,像一只聽到了老鷹扇動翅膀聲的兔子,警覺地豎起了耳朵。

  嘎吱……嘎……吱!

  那聲音又響了,有一把鋸子一下一下鋸著他的耳朵,鋸進了肉里,又鋸進了骨頭里,猩紅而細碎的鋸末沙沙沙落下。可他一點兒聽不出那聲音出自何方。左前方?右前方?空調下?飲水機旁?那兒都像,又哪兒都不像。那奇怪的聲音折磨著他的耳朵,兩只耳朵直如兩片風里搖擺不止的枯葉。

  嘎……吱……嘎……吱……吱!

  聲音越來越慢,也越來越篤定,越來越響亮,有條不紊地溢滿了整間辦公室,巨大的恐懼像水一樣將他浮了起來。他想要塞住耳朵,又不敢觸碰耳朵,生怕一碰耳朵,耳朵就會凋落……他張大嘴,發出無聲而又巨大的喊聲。

  他終究沒能忍住,兩只手還是抓住了耳朵,果不出所料,只輕輕一碰,兩只耳朵就瓜熟蒂落了。他并不感到疼,只覺得頭光溜溜的,有些陌生,有些空落,恰如一只青色的鴨蛋。說也奇怪,那要命的聲音倒是消失了,他歡悅地握緊了兩只手,抓住兩片耳朵如抓住兩片明艷艷的火苗子,溫暖和光明,通過手臂一下子傳到眼前。他愈發握緊了它們,小心翼翼地拿到眼前來。一定要小心哪!他那感覺,就如握著的是兩只紅蝴蝶。它們在他手心里撲閃撲閃地動著呢,只要他一松開手掌,立馬就會展翅飛遠。最終,他自然沒能禁住好奇心的驅使,一根指頭一根指頭地松開了手掌,呀!兩片血淋淋的耳朵!

  就是兩片血淋淋的耳朵!

  兩片耳朵透明、脆亮,是兩塊兒冰凍了的火苗子,不斷融化,變小,殷紅的小珠子便泥鰍似的,無聲無息地鉆進了他的手掌。

  他急急地摔著兩只手,哪里能夠甩得掉,兩片耳朵已化成血珠完全融進掌心了。他驚恐萬分,忙忙地搓著兩只手,手心漸漸印出兩片艷紅,他急得團團轉,突然,咕咚一聲響,身子一抖,抬起頭來,赫然看到,壁櫥中一個矮凳倒了,一個渾身素白的女人掛在眼前。

  有那么非常短暫的一會兒,他竟沒反應過來。

  齊肩的烏發順從地披在了身后,面目姣好,平靜,閉著眼睛,長長的睫毛讓她的整張臉顯得生動活潑,也讓她那渾身縞素不再那么呆板。

  她乍一下睜開了眼睛。

  她冷冷地逼視著他,他想動,想喊,喊不了,也動不了。汗水冷冷地從脊梁骨滑落,他來不及動,也來不及喊,壁櫥中身著白色衣裙的女人仿佛一盆冷白的水兜頭潑下,直直地壓向他,消失了。他一個激靈,渾身便有了千斤萬斤重量,一口氣喘不出來了。

  毫無預感的,身上的重量忽地又輕了。

  從來沒有過的輕,他的身子一時間變成了一根羽毛,一根草,沒有分量,在往上飄。他要使出渾身的力氣,才能按壓住這股向上的力量。他平日里從來不會感覺得到身體的重量,這時候,回想起來,才覺得往常竟然每日拖拽著那樣沉重的身體生活,實在是莫大的負累。他的恐懼,也一時間水一樣潑灑開了。去得快,回來的也快,他剛壓制住往上飄的沖動,一抬頭,就被嚇得臉色發白了。

  他一身素白,掛在壁櫥里。

  仿佛有風。他清醒無比地凝視著自己在輕輕地搖晃。

  他已經喊不出來了,也忘了動一動。就那么背靠著辦公桌,呆呆地瞅著壁櫥里的自己。那個自己也像女人開初那樣閉著眼睛,睡著了么?自己會不會也忽地睜開了眼睛?正想著,果然就應驗了。他看到自己睜開了眼睛。他第一次體驗到了,自己看到另一個自己,另一個自己也看到自己是怎樣的一種恐懼。

  他身子用力往后一仰,醒轉過來。

  又是夢。

  他抹了一把汗淋淋的額頭,常常吁了一口氣。為什么要這么害怕?究竟怕什么?他敢回頭認認真真看一眼壁櫥嗎?敢打開壁櫥門看一看嗎?對,打開壁櫥,或許只要看到壁櫥里什么都沒有,他也就不會怕了。可壁櫥里真是什么都沒有嗎?他猶疑著,還是硬生生地轉過了頭,再轉過了身子。

  黑漆漆的壁櫥像兩只合攏的手。他敢推開它們嗎?

  他死盯著壁櫥,眼前不斷浮現出夢里的景象,一個女人掛在壁櫥里,另一個自己也掛在壁櫥里。他努力不去想,越不去想,夢里的景象越發固執地浮現在眼前。他明白,只有打開門才能祛除這些幻想。打開門!打開!

  他伸出手,手在無限延長,就是無法觸及櫥門。櫥門就是無限。

  手在朝前伸,櫥門朝后縮,他看到自己的影子映在櫥門上,自己和影子之間始終保持著不變的距離。身上的汗水浸濕了汗衫,流成了小溪流。他的手和影子之間的距離仍舊沒變。他縮了手,左手掐右手,右手掐左手,直到感覺兩條手臂上有了一片片火辣辣的疼,他呼地伸出手,觸到了自己的影子,像是一片薄薄的冰。櫥門,打開了。

  嘩啦——嘩——

  什么東西砸在了他身上,他猛然站起,那東西仍牢牢抓住了他。他驚叫著,驚叫聲反倒讓他清醒過來。是書。是一大摞書。這些書有不少是他塞進去的,平日里只顧著塞,也沒整理,這才會傾倒。他竟被完全知道的事兒給嚇得膽戰心驚!他頹然推開身上的書,怔怔地盯著空了大半的壁櫥。什么都沒有。確確實實,什么都沒有。他還有什么好怕的?他身后什么都沒有。身后?他猛然感到頭皮發麻,迅速回頭乜了一眼……身后望出去,不過是什么也沒有的陽臺。

  現在,他該背對壁櫥呢,還是面對壁櫥?他剛剛為此躊躇,轉而就被另一個更加棘手的問題逮住了——他要不要關上壁櫥門?

  如果關上,他仍舊覺得有什么藏在里面;如果不關上,他會覺得有什么藏在一個不可知的地方。壁櫥,還是一個確知的地點,如果不在壁櫥里,那就完全不可防范了。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只能是蜷縮在轉椅里,身子緊貼著靠背,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燈光照不到的黑洞洞的壁櫥里。什么也沒有,他一再告訴自己,什么也沒有。

  慢慢的,他眼前什么也沒有了。

  只有光。一大團光自門闖入——剛才門真的被打開了嗎?砰——門關上了。剛才門真的被打開了!他竟忘了關門!

  那光本只是一線,很快壯大,一縷、一柱、一大片!本是白色,耀眼的白,轉而就變成了灰白、草綠、鵝黃、明紅、絳紫,最后,是暗黑。一大片圓形的光停留在了暗黑。黑的光在移動,像是一個看不到的人在移動。她沒有形體,沒有氣息,更沒有重量。她那么靜悄悄地,作為黑的光在移動。他睜大了眼睛,張大了嘴巴,撐圓了鼻孔,鼓動著耳朵,打開了毛孔,用整個身體,凝視著那一片黑的光。而黑光在不疾不徐地擴大!是黑的血啊,是從他身上流出來的!它在擴大!隨著黑光的擴大,他漸漸感覺到身子越來越衰弱,衰弱……他想要留住身體里越來越稀少的血,只不過像臨終的人徒勞地伸手抓住滑溜溜的光陰。他在衰弱。他變成了石頭,變成了沙堆,變成了灰。生命像風一樣呼呼地從身體穿過,光亮,鮮明。隨之而去的,還有被揚起的灰,以及恐懼。

  他還怕什么呢?

  一道閃電遠遠地劃過,他早已消失的身體又悠悠地凝聚起來,被喚回了。

  他緩緩睜開眼睛,看到屋頂的日光燈閃了一下,又一下,突地一下,當中那個大燈也滅了。他恍然覺著,夢中的黑光充牣了整間辦公室。

  奇怪的是,恐懼沒了。

  ——他在一瞬間,明白了為什么妹妹會像姐姐一樣將自己掛進壁櫥。

  ——忽而,又不明白了。

  本該如此。在一團混沌的意識里浮出這么個念頭。

  四周靜悄悄的。壁櫥在他身后,此時是開著還是關著?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壁櫥也是靜悄悄的。他抹了一下額頭,汗水不知道什么時候干了。他嘆了一口氣,閉了眼,靜靜地坐在黑暗中,好一會兒,他才想到要動一動。動一動手,手是他的;動一動腳,腳是他的;再動一動身子,身子也是他的。他試探著伸出兩只手,撐住辦公桌,撐住了;再試探著立住兩只腳,他能感覺到地板微微地往下沉,立住了。在黑暗中,他邁出了一步,又邁出了一步。四圍都是黑暗,或者說,黑的光。它們喑啞地注視著他,如同埋伏著的野獸。但他不畏懼它們,它們對他,也并不畏懼。他只是往前走,一步,兩步,三步。他很明確地知道自己在走向陽臺。封閉的屋里都讓他恐懼萬分,他敢走出屋去么?他并未考慮這個問題。好,他走到了通往陽臺的門前,他擰動把手,咔嗒,開了。他差不多沒有猶豫,就抬腿跨了出去。

  不知什么時候開始的,落雪了。

  雪落在了地上、欄桿上、花架上,也落在了花壇上,落在了花壇上的一株還沒掉光葉子的紫藤上。更遠處,雪落在了燈火熠熠的大廈上、紅屋頂的平房上、奔流不息的長江上,蜿蜒曲折的馬路上、疾馳而過的汽車上,還有徘徊未歸的行人身上。

  他靜著,站立在陽臺正中,腳跟前幾個花盆噤聲蹲伏著,遠處是一幢幢閃著燈光的高樓。天地空闊,雪還在持續落下。他聽得見雪落在一切物件上的聲音,聽得見雪落在雪上的聲音,聽得見雪落在自己身上的聲音。簌簌,簌簌,白的聲音,聲音的白……白的雪落在他的頭發上、衣服上、鞋子上,悄無聲息地積聚、融化,他感受著那種沁涼的暖意,細微,但真實無比。他靜靜地聽著,像是要把全部的聲音都吸納進身體里,聲音在身體里匯成小溪、小河,及至大江大海,轉而又消弭無形。漸漸的,那聲音又從無到有,嫩嫩的小樹苗般,搖搖擺擺地舒展出青枝綠葉。他重又聽到了雪落在空氣里的聲音、落在黑暗里的聲音,落在時間里的聲音。雪落在什么上面,便化成了什么的形狀,也便模糊了什么的形狀。四周籠罩著海水一樣無邊、無底、幽藍的闃寂。

  他彎腰伏在陽臺邊的石欄上,積雪緊挨著他的臉,如此真實,如此冰冷,讓他清晰地感覺到淚水如何在臉上蠕動。連他自己都很驚訝,他竟然哭了。那件事發生后,他從未哭過。他總是對這個咆哮,對那個斥罵。面對兩個同時愛著他的女人,他還給她們的,不過是無盡的欺騙和侮辱。他甚至一遍遍對她們說,你怎么不去死呢?你怎么不去死?!他道歉過,可過不了多久,又會給她們增添新的傷疤。他也認為他懺悔過,可懺悔了為什么并不影響他繼續砍斫她們呢?他實在不能明白。現在,他似乎體悟到了一點兒什么了。他毀了她們,也毀了自己。她曾和他拉著手走在荒草凄凄的舊城墻下,另一個她曾和他拉著手走在落日如血的舊城墻上。她和她,她們像城墻一樣橫亙在他一年多的生活中。他沒有辦法面對任何人,只有變得刻毒,再刻毒。他又能怎么辦呢?他是罪魁禍首呵。他在哭。淚水滾燙地濡濕了半邊臉,他換了另外半邊臉貼在被淚水融化開的雪坑里。

  雪持續落著。

  仿佛永遠不會停息。

  許久,他轉過身,審視著隱藏在黑暗里的那個壁櫥、壁櫥左側關閉著的屋門,甚至還回想了一下那幾個夢。這一年多來的混亂時光如夢一般閃過,他仍然不知道以后怎么辦,可不知怎么,他竟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笑聲短促,好似被大雪壓斷的枯枝發出的嘎嘎聲。

  原來,什么都沒有的。

  只有雪在落下。

  2012年2月4日6:53:38漢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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