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沿著河邊跑,一腳一腳踩著自己的影子。影子忽然消失了,仰了頭看,太陽瞎了,天空被一只巨大的手塞進了黑咕隆咚的口袋。天邊偶爾有一兩星燈火透出,靈光乍現似的,竊竊私語似的。忽然,這一兩星燈火也被那只巨大的手掐滅了。
閃電細長的眼睛猛然睜開。
他釘住腳步,汗濕的衣服瞬間冷硬成盔甲。
消失的世界陡然顯現,擠挨著跑到他眼前。城鎮、鐵路、河流、大橋、橋兩邊大片大片墨綠的稻田,公路邊一棵一棵嚴肅的苦著臉的桉樹,……他從未見過這樣的世界,那么清晰又那么虛假,像是透過薄薄塑料糖紙看見的。
呼隆——咔嚓——啪!——
雷聲很突兀地響起,他呆了呆,扁了扁嘴,有些想哭。閃電劃過的一瞬,他看清了不遠處就是鐵路,穿過鐵路,離家就不遠了,但他不敢往前走了。他猶豫了一會,摸索著,下了公路,往橋底走去。
公路邊是一條十多米寬的河,鐵路先是穿過公路,再越過河水一路奔去——他曾不止一次看到過河上這座供火車行駛的鐵橋,曾不止一次幻想過,待在橋下聽火車通過是什么感覺。
風很大,拖拽著他。
他小心翼翼地把背著的包抱到胸前,一只手抓住河邊的野草,一步一步湊過去。有碩大的雨點砸在他身上,一點,兩點……再也數不出點。他不去管它們,抓牢了草,一步一步慢慢摸到橋邊,像一只貓那樣,迅速地鉆進了橋底。
橋底河邊有一段斜坡,坡頂有一小塊平地,沒長草,很干燥。他摸到幾個捆扎好的干稻草團,看來這兒曾有人來過。他撿了兩個稻草團,墊在屁股底下坐了,腦袋幾乎頂到大橋。稻草團給了他一種踏實、溫暖的感覺,心中的不安稍稍減弱了,他像打量著自己的屋子那樣,努力在黑暗中睜大了眼睛,饒有興味地打量著這窄小的藏身之所。
雨打在鐵橋上,啪嗒啪嗒響,落在河面上,沙拉沙拉響。——腳下七八米遠處,河水嘩嘩流動著,河水夠不到他。雨也落在草坡上,大顆大顆的豆子般砸落,有草彎下腰又直起了腰,將水珠彈到了他的身上。雨聲像一把小小的掃帚,在他耳廓上掃過去,又掃過來,再掃過去。他抱緊包,抱緊自己,心里升騰起一股暖意。
一列火車正朝大橋駛近。
是從身后來的,汽笛尖利地響起,頭頂的鐵橋顫動著,有小小的水珠落下,聲音越來越近,四周的黑暗也顫動著。他緊緊抱著包,緊緊壓迫著心口。他的心正應和著鐵橋的顫動而顫動著——他腦海里浮現出一只在大水里泅渡的墨黑的小老鼠——火車到了,鐵橋被猛地一震,就要垮塌,不知哪兒來的力量,他伸出一只手,撐住鐵橋。一下一下,鐵橋被一個重錘敲打著,一下,一下,敲打著他的手心。手掌要裂了,骨頭要斷了,他堅持著,一下,一下,終于嚇怕地縮了手,想要跑,想要喊。黑暗中哪兒哪兒都是火車的聲響,哪兒哪兒都是聲響的墻。就連他竭力喊出的聲音,也在墻上撞了個粉碎。碎片刺傷了他的耳朵。他捂著耳朵的疼痛,忘了該往哪兒跑。垮塌!垮塌!火車迅速地行駛在他的頭頂,仿佛永無休止,仿佛一把銳利的剃刀犁開了頭皮,火花四濺,鮮血淋漓。
呼隆——咔嚓——啪!——
眼前一亮,緊接著,耳邊就炸開了巨響,分不清是汽笛聲、火車的轟鳴,還是天邊的雷聲。有什么東西從河邊過來,在那閃電輝耀的一剎,鉆到了他的身邊。他大叫一聲,聲如鬼魅,嚇得自己閉了嘴,但那東西毫無反應,在他身邊窩下了,他顫抖著,舌頭舔了舔嘴唇,隱隱嘗到一股血腥味,他才知道,咬破了嘴唇。他抱著包,抱著顫抖不已的自己。
濃重的汗味,咻咻的鼻息,在他身邊擴散開。他用包按著心口,生怕心跳得太響亮。也是一個避雨的人,他想,不用怕,不用怕。他甚至從地上摸到了一個稻草團,試探著遞了過去。那人被稻草團碰了兩下,才伸手接住了。依舊一句話沒有。但那人畢竟接住了稻草團。他心里更多了一分安定。
又一列火車駛近了。
這次,是迎面開來的。汽笛風一般吹到他臉上,如緊緊貼了一張透明的薄膜,臉上的肌肉顫動著,渾身都顫抖著,張大了嘴巴,任憑綠油油的聲音從嘴角像涎水那樣流出,虛弱不堪地掛到了下巴上。
火車車廂透出的微暗燈火投在河面,他大略看清了身邊那人。五十來歲,虛腫的臉,光禿禿的腦袋,一身濕淋淋的黑色西裝。他望向那人時,那人也瞥了他一眼,面無表情,很快又轉過了頭去,呆呆地望著河水。
他驚訝地發現,火車從頭頂開過時,那人竟然一點兒反應沒有。
火車駛過了一列,又一列。
他下意識地數著火車。一列,兩列,三列……那人始終沒說一句話;四列,五列,六列……那人始終只是粗重地喘息著。他每次想要開口,便有一列火車駛過,火車駛過后,又沒了勇氣。漸漸的,他有些盼望著火車了,似乎,那樣便有了足夠的理由不用開口。火車駛過的間歇,便是沉默。
雨點唰唰唰掃射著河面。大團大團的水汽氤氳著,大團大團的河水的腥味幾乎要將他窒息。他努力喘著氣,不自覺地應和著那人的喘息。他感到心臟被什么壓住了,稍稍挪開了包。仰著臉,努力,喘著氣。
數到第七列火車,又一個黑影從河邊靠近了。
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小青年,尺多長的頭發濕噠噠的披在額前,領口撐得很大的T恤緊貼在瘦巴巴的身上,露出大半個肩頭,凸出了兩排柵欄似的肋骨。小青年穿一雙很大的拖鞋,歘歘地趟過草坡上的流水,費了好大勁兒才走到橋下。小青年站在黑暗中,借助火車微弱的光亮,盯著他和中年人看了一會兒,一聲不吭地坐在了他的右手邊。他往左側稍稍挪動了一下身子,碰到了中年人濕熱的西裝。他只好兩腿并緊,坐直了身子。他有些后悔,忘了遞給小青年一個稻草團,伸手在黑暗中摸了摸,摸到一只腳掌,他倏地縮回了手。
那腳掌大半伸出拖鞋外,似乎只有一個大拇指。
小青年默默地縮回了腳。
閃電微微一閃,等待著:
呼隆——咔嚓——啪!——
雨越下越大了。
四圍被雨聲織得密不透風。……誰也不說話。河水在一層一層往上漲,他注意傾聽著河水的聲音,一波一波,也像一列火車,轟隆隆地不知要開到什么地方去。他還在數著火車,第八列,第九列,第十列……火車也像河水,嘩啦啦地不知要流到什么地方去。……沒人說話。他努力去想火車,想河水,想沒法想的遠方。
閃電越來越暗了,雷聲越來越遠。
只有雨聲,只有雨聲。只有,雨聲。
數到第二十一列火車時,他幾乎精疲力竭了。
“你們……你們……有沒有看到……”一個聲音突然從雨聲里斜斜刺出。
他如遇大赦,轉過頭去,看到站在大雨里的,是一個十五六歲的中學生。此時,第二十一列火車駛上了大橋,微暗的燈光持續閃過中學生的眼鏡,映照出一張蒼白的臉。
“你們……有沒有……”中學生再次喊道。
這列火車真長哪!他只看到中學生徒勞地張大嘴巴,合攏嘴巴。中學生的聲音像是一片枯葉,在雨聲、水聲、車聲的合力擊打下飄來蕩去。
“……我的白狗。”火車駛過,中學生的后半截聲音總算聽清了。
中年人望著水,小青年低著頭,只有他看著中學生。
“一只純種長毛白狗,國外進口的,我爸送給我的十五歲生日禮物,長得很壯,有我的腰這么高,”中學生站在黑暗中,大聲喊著,“你們有沒有看到它?我每次帶它出門,它從來不會亂跑,從來沒跑丟過,剛才打雷聲音太大了,才把它嚇跑的,它一定跑不遠,一定是在什么地方躲起來了……你們有沒有看到它?”
中年人望著水,小青年低著頭。他張了張嘴,只聽到喉嚨里發出嘶嘶的聲響。二十一列火車駛過,他喊叫了二十一次,原來,他早喊不出聲了。
“它是真乖啊,它從來就不會亂走……怎么就打雷了?我今天就不該帶它出來,要不然,這會兒它還像平時那樣好好地跟我待在家里。你們,究竟有沒有看到它?”
中學生已是打著哭腔了。
第二十二列火車,轟隆隆開上了鐵橋。
“有沒有……”中學生的聲音被擊碎了。
火車駛過后,重新聽到雨水齊刷刷地落在河面,像是大片大片的寂靜。
“被我宰了,吃了!”
他聽到身邊的小青年咬牙切齒地說。
“你胡說!”中學生愣了一下,大叫道。
“你那狗是純白的對吧?脖子上有個黑項圈是吧?”小青年微笑道。
“啊……賊!強盜!你真吃了……你賠我的狗!賠我的狗!”
中學生沖上來,撲到小青年身上。小青年居高臨下,也不站起,只伸了腳,胡亂往中學生踢去。中學生想去抓小青年的腳,反倒給踢中了臉,腳下一滑,摔得趴在了草坡上。濺起的積水灑到他身上,他往后縮了縮身子,像一把折疊刀似的,把自己折疊在橋面和草坡之間。他暗暗嘆了口氣,他是希望中學生能贏的。
“誰吃你的狗了?”
“你剛說的,你把它……吃了!要不是你,你怎么知道我的狗是純白的,還帶著黑項圈。你,你賠我狗!”中學生打著哭腔,趴在地上喊道。
“你們這些有錢人,就愛誣賴人!誰吃你的狗了?有項圈的狗就是你的?毛色純白難道不是你自己說的?現在又賴到我頭上,真好笑!”小青年說著,嘿嘿笑了兩聲。笑聲干巴巴的,干柴似的一截一截斷落在地。
第二十三列火車從對面開來,笑聲給碾碎了。
他借著列車的燈火,看到中學生在腳下不遠處坐了起來,失神地瞅著小青年。在中學生屁股后不到兩米處,黃濁的河水滾滾涌流,一棱一棱的水波弓曲著橙黃色的背脊。
“你沒騙我?沒吃我的狗?”中學生的聲音被水聲浸得濕乎乎的。
“哈……哈哈……”小青年又干巴巴地笑了兩聲,并不回答中學生的問話,稍過了一會兒,聽他說道:“你的狗要被我碰到了,還真會被我吃掉。”
一陣風刮過,雨點箭簇般從右側斜斜射進橋下,罩住了小青年的半邊身子。小青年往左挪了挪,他只好也往左挪了挪,卻被中年男人擋住了。中年男人穩如磐石,照舊不發一聲神情呆滯地望著河水。
“那你究竟有沒有吃我的狗?”中學生大喊。
“就算被我吃了,那能怪我嗎?誰讓你的狗自己亂跑?”小青年厲聲道。
小青年還想往左邊挪,被他擋住了。
“我操!”小青年忿忿地罵道。雨點紛紛打在小青年身上,小青年抱著兩腿,蜷縮著身子。過了一時,小青年郁郁地說:“就像過去那些事兒,能怪我嗎?公司那些同事,還有我那些鄰居,有幾個安著好心?公司招我進去時,說好每月有獎金,結果呢,獎金都哪兒去了?每個月連基本工資都扣扣索索的不按時發放,我實在忍無可忍了,跟領導理論,領導說根本沒跟我說過什么獎金的事兒,還說,現在已經算是照顧我了,要我安心上班,年輕人總會有前途的,不要計較眼前的一點兒小得失,我真后悔哪,當初竟然沒把獎金的事兒寫進合同,他們說要寫進去,我還不好意思,忙著說不用。可后悔也來不及了,我沒地兒可去,只能待著。后來,和我一起進公司的同事都升了,就我沒什么反應。再去問領導,他還是那么笑瞇瞇地說,年輕人總會有前途的,不要計較眼前的小得失。可就是這樣,同事們還在背后說我有野心,一心想著往上爬!我操!真是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你說,我該怎么辦?”
“我就開始拿東西。先是拿公司的,再拿同事的,什么紙啊,筆啊,燈泡啊,垃圾籮啊,只要能搬得動的,我一樣一樣往家里搬,哪怕搬回家沒什么用。我就喜歡看到那些同事愁眉苦臉的樣子!丟的東西多了,議論也就多了,漸漸就有人懷疑到我頭上。單憑這一點,他們就是一群王八蛋!為什么那么多人不懷疑,偏偏懷疑我?我平日里什么地方對不起他們?打掃衛生,搬運雜物,出門買飯,他們使喚我做過多少事兒!竟然懷疑我!看來拿他們的東西,真是沒錯。直到有一天,我想把一臺打印機搬回家去,領導出現了。他仍舊那么笑瞇瞇地看著我。他說,年輕人啊,你怎么就只看到眼前的一點兒小得失?”
“我操!我真想上去扇他一耳光!可我當時一副慫樣,差點兒沒給他跪下,即便如此,第二天上班,我還是被開除了。他板著臉對我說,沒把我交給派出所,已經算是照顧我了,我又差點兒跪了下去。我真賤啊,我恨透了自己!”
“你偷東西就是不對!你還怪別人?”中學生嚷道。
“我那能算偷嗎?是對他們的懲罰!”
“你這是狡辯,你去問老師……”
“老師?”小青年打算中學生的話,哈哈笑著,“我找不到新工作,成天呆在出租屋里,都快沒飯吃了,這種時候我去問哪個老師?”
中學生不說話,小青年接著說:
“鄰居見我老不出門,總在背后議論我,我一回頭,他們就像見了貓的耗子,忙不迭地避開。我操!我又怎么惹他們了?!他們把桌子支到樓道里做飯,把我屋前的地方也占了,我說他們什么了嗎?我一句話沒說!我拿他們一點東西,難道不應該嗎?這次我學乖了,總在半夜出手,東西拿到后立馬賣掉。有一次,剛賣了鄰居放在樓道桌上的電飯煲,路上遇到一對乞討的老年夫婦,說是外地來的,家里遭了災,我就把錢全給了他們。我剛走了幾步,卻有人拉著我,說那兩人是騙子,天天在附近轉悠,我上當了。哈哈……哈哈哈……”
小青年的笑聲混雜于幽暗而又洪亮的水聲。一列火車遠遠地從對面開來,發出第二十四次枯燥的、毫無分別的巨響。轟隆,轟隆,轟隆轟隆。一抹幽暗的光如稀薄的油花浮在水面,水面沸騰了似的滾動。
“他們騙你的錢,你去偷別人的東西,還不是一樣?”中學生說。
“你也說我是去偷別人的東西?那就算我偷吧。可這能一樣嗎?我偷別人的東西有理由,可他們憑什么騙我?”
“你就是滿嘴的歪理!你在學校老師沒教你……”中學生執拗地說。
“去他媽的老師!”小青年斷然道:“你要知道那些人發現我偷東西后對我做了什么,就再也不提你那狗屁老師了!他們抓住我,不把我送派出所,卻對我拳打腳踢,他們把什么事情都賴到了我頭上,什么偷看女人洗澡,什么打了某家孩子。我什么時候做過那些事了?他們又氣憤,又興奮,最后竟然慫恿兩個十五六歲的小王八蛋剪掉了我的四個腳趾!”
中學生呀了一聲。
小青年喉嚨里發出了嗚嗚嗚的怪聲。
黑暗里看不清小青年的臉,他只能回想起剛剛摸到的那只腳,只剩下一個孤零零的大拇指的腳,像是某種獨角怪獸。
盤踞在四周的沉默像一條條毛毛蟲,在他的心頭簌簌地爬過。他熱切期盼著一列火車開過來。總算,一列火車從背后上了大橋,他看到小青年像女人那樣,頭埋在并攏的膝蓋間,兩手捂著臉,肩膀一聳一聳地哭泣。
“我連住的地方都沒有了,到處搬家,隨身帶了一本日記。每天的日記,我都在寫過去認識的人,根據他們對我的好壞,給他們寫上各種刑罰,哈哈……對我實在不好的,就直接判死刑,上吊,砍頭,腰斬,凌遲,隨便他們選……”火車剛過,小青年立即止住了哭聲,神采飛揚地大聲說道。
“那我的狗呢?”中學生打斷了小青年的話。
“卑鄙!無恥!”一個沉沉的聲音好似從地下冒出。
“你罵誰?!”小青年沖著那聲音喊道。
“誰在日記里寫那些東西,我就罵誰!”那聲音斬釘截鐵。
是中年男人的聲音。他幾乎忘了這男人的存在。現在,他坐在兩人中間,感到他們滿腔的怒火炙烤著他。他瑟縮著,努力將身子折進鐵橋和河坡間的罅隙,同時,抱緊了包,如同抱著一件防身的武器。
然而小青年并未動手,只咕噥了一句什么,聲音迅速被嘩啦啦的水聲雨聲淹沒了。
“事情就壞在日記本上。我最恨那些偷偷摸摸記日記的人了。”中年男人聲音沉痛。
“她在一家餐館做服務員。她長得非常清純,我第一眼看見,就喜歡上了。我最終跟老婆離了婚,孩子見了我都不喊爸,凈身出戶娶了她。什么都得從頭開始,我努力工作,給她住,給她吃,給她穿。我不得不經常出差,經常把她一個人留在家里。我每次離開,她都很舍不得,我離開后她卻很少打電話或發短信,我有些不大高興,回家后本想發作,但她一見到我,總是歡喜得不行,總是跟我鬧騰到很晚……什么不高興都沒了,我是真喜歡她,心疼她,恨不得在外出差時,都把她縮小了放兜里。”
“哈哈,沒想到你還這么多情,人家可未必把你當回事兒。”小青年譏嘲道。
“你放屁!不把我當回事兒能跟我結婚?”中年人怒氣沖沖。
“那是你不了解女人!”
“沒廉恥的毛賊!屌毛都沒長齊呢,你就了解?”中年人冷笑道。
“哈哈……”小青年不惱反笑,“就算你了解吧,那你又哪會這么痛苦?”
“我……”中年人愣了一下,自言自語道:“或許,我是真不了解女人……后來,我一次次發現,每次回家后,家里都有點兒異樣,感覺有陌生人來過。我費心找過,也找不到什么蛛絲馬跡,問她,當然更問不出什么,她反倒不高興了,又哭又鬧,說我不信任她,說如果兩個人連這點基本的信任都沒有,在一起又有什么意思?我很愧疚,總是一再向她道歉,盡力安慰她。然而,懷疑一旦產生了,就再也消除不了了。”
“瞧,我就說你不了解女人!”小青年得意非凡。
中年男人也不反駁,絮絮地說道:“她有一本日記,很寶貝。有天傍晚,我看她正記日記,就扭過頭去,看了一眼,問她記什么呢。想不到,她迅速地用一只手遮住了日記本,扭頭怒視著我,問我怎么能偷看她記日記。我愣了一下,說,有什么不能看的?我兒子寫了日記,還讓老師在班里念呢。她瞪圓了眼睛,說不能看就不能看,哪有那么多廢話。我從未見過她這樣的表情,也從未聽過她這樣說話,也不高興了,說我今天還非看不可了。我伸手去搶日記,她劇烈地掙扎著,總不讓我夠到。我們扭打起來。我責問她,日記里是不是寫了我什么壞話?她仍不搭理我,只是不讓我拿到日記本。后來,鬼使神差的,我掐住了她的脖子。她大叫起來,你要掐死我嗎?你要掐死我嗎?你掐啊!掐啊!我哪里想要掐死她啊,可她一再問我,一再讓我掐死她,我腦袋一熱,手上真就加了力氣。她很白的臉憋得紅紅的,紅紅的,真好看……她都快喘不過氣來了,還在叫嚷著,讓我掐死她……”
“你!你掐死了她?!”小青年嚯地站了起來。
中學生朝河邊退了一步。
“我……真掐死了她。真不敢相信,我真掐死了她。”中年男人一再重復道。
又一列火車從對面駛近,重復著重復了許多次的震動,重復著重復了許多次的轟響。幽暗的光照亮河面,河水快漲到他們腳下了。
他記不起這是第幾列火車了,剛剛他還記得清清楚楚的,恍惚間就記不清了。他心中涌起莫名的無邊的失落。怎么給忘記了?他明明一列一列數著的……他又一次想哭,張了張嘴,卻只感到喉嚨刺痛,有一只熱辣辣的手在那兒抓撓。
大雨如注啊。
閃電和雷聲,都在很遠的天邊。
“我真后悔哪,我把她抱到床上,和她并排躺下,總也不能相信她死了。我還是喜歡她,沒辦法不喜歡,抱著她哭了幾個小時,才確認她死了。她的身體冷了,也硬了。我收了哭聲,擦干眼淚,怔怔地看著她,她穿著廉價的睡衣,臉色很蒼白,我心疼得不得了,帶上了所有錢,出門給她買了很好的內衣、外衣、皮鞋、口紅,還買了一瓶敵敵畏,回到家,已經是凌晨了。我站在門口,敲了敲門,等著她像往常那樣穿著拖鞋跑來給我開門,等了好久,也沒聽到她的聲音,我只好自己開了門。她仍像我出門時那樣,靜悄悄地躺在床上。我跟她說著話,給她換上了衣服、鞋子,還給她化了妝。我從來不知道女人怎么化妝,更沒給女人化過妝,結果,把她的嘴唇涂得太紅了,紅得仿佛她會忽地笑出聲來。”
“你真是殺人犯!”小青年的聲音充斥著驚恐。
中年男人恍若未聞,異常鎮定地說道:“做好了這些,我拿出那瓶敵敵畏放在床頭柜,穿好衣服在床上挨著她躺好,打算跟她說著話,像喝酒那樣喝下整瓶敵敵畏。這時,天快亮了。我一瞥眼間,看到了掉在地板上的日記本。我想,都要死了,總得看一看吧。我拿過來,打開一看,就再也不想死了。”
雷聲隱隱,似乎,又近了。
男人沉沉地嘆了一口氣,接著說道:“日記本里多半是數字:三月七日,老王,一次,三百;三月十日,老李,兩次,五百……其他的文字很少,只是反復出現幾句話:錢還不夠。我要錢。要更多的錢。錢!……我越看越迷糊,越看心越冷。我努力回想著那些日子,很多正在我出差期間,也有些,并非在出差期間,比如當天。當天上午,她跟我說,她要去見個女朋友……但這一天的日記分明寫著:七月十七日,趙總,一次,一千!看完整本日記,沒有發現一段關于我的文字,我一頁一頁翻,一個字都沒有。”
“哈,你不懂女人……”小青年說。
“我不懂女人……”中年人喃喃道。
“那警察怎么沒抓你?哦,想起來了,前兩天我還在路邊看到公安局的通緝令,說懸賞十萬塊……”小青年兩手交叉,仿佛要保護自己,又仿佛隨時會沖上去抓住中年人。
中年人恍若未見,聲音越來越低沉:“我把日記本放在她胸口,盯著她的臉看,竟還是那么喜歡她。臨出門時,我回頭望了一眼,她正朝我笑呢……”
雨絲毫不見減弱。河水上漲,火車飛馳,聲響撞擊著聲響,空間壓縮著空間。他恨不得變成一把刀,插進大橋和河坡間逼仄到了極點的罅隙。他咬著嘴唇,抱著早已濕透的包,怎么也止不住一陣緊接一陣的戰栗。格嘚格嘚,牙齒碰撞著牙齒;嘎吱嘎吱,骨頭剉磨著骨頭。他怎么也止不住。這讓他絕望。不知道第幾列火車正呼嘯而來,從他身體里硬生生穿過,他聽到身體里轟地一聲巨響……我就要死了,他想。
“你們……你們……全是殺人犯!小偷!是不是你們……你們……殺了我的狗?!”中學生打著哭腔,兩只手胡亂朝橋下指點著。
忽地,閃電巨大的眼睛在他們頭頂睜開,目光灼熱而明亮,長久地盯視著他們。
中學生。小青年。中年人。他——
彼此盯視著。
呼隆——咔嚓——啪!——
驚雷似一朵碩大的血紅的花開在他的頭頂。這一刻,火車呼嘯而過,河水迅速上漲,大雨瓢潑而下……他仰起臉,橋上有細小的水珠被火車震落,靜靜地散落在他的臉上,眼上,鼻上,舌尖上,重濁的鐵腥味讓他分外憂傷。他想,我要死了。他感到自己的身體崩裂成無數碎片,羽毛一樣輕飄,羽毛一樣潔白,羽毛一樣剛要飛騰,即被子彈般的雨點一一擊中,紛紛揚揚地飄落河面,猶似睡夢里一場悄無聲息的細雨……
翌日,清晨。
男孩撐開眼瞼,滿滿當當的酡紅的河水晃得他又閉了眼。身邊一個人也沒有,幾個稻草團散亂地扔在地上。頭很痛,渾身的骨頭散了,艱難地坐起,包就在懷里,打開看了一眼,外婆讓他帶回家的糖已經扭結成一團怪模怪樣的東西。他沒有太難過,拉上包的拉鏈,背在身后,默默地從橋下走出,慢慢地從河坡爬上公路。
太陽水淋淋的,又大,又紅。
太陽照耀著一切。
墨綠的稻田一望無垠,黃濁的河水匆匆遠去,還有一列白皮火車拉響汽笛,渾身亮晶晶的,剛剛跨過大橋,朝不知什么地方駛去。男孩看了一眼火車,有些索然,悶悶地低了頭,看到亮晃晃的柏油路上自己明晰的影子——細細的腿,細細的胳膊,細細的脖子支著腦袋。他不認識它似的,長久地凝視著。
2011年8月19日18:55:15初稿
2012年2月14日17:39:20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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