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九年仲夏的一天,應秋泓的家中突然來了一位身著花襯衣的海外華僑,當他問明誰是應家沖后,一下站在應家沖的面前,恭恭敬敬鞠了三個躬。
“姐夫,可找到你們了!我是康心薇的弟弟,叫康志國,我專程從馬來西亞回來找你們的。沒有姐姐多年為康家作出的犧牲,就沒有我的今天。我受姐姐的委托,代表已經去世的父親,對承受了二十多年苦難的姐夫,表示萬分的歉意。”
應家沖終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的表情非常復雜地說:
“你姐姐為什么自已不回來,這幾十年她在大馬都干了些什么?是不是已經有了新的家庭,成為了大老板的闊太太?不方便自己回國看我們?”
“姐夫,你千萬不要誤會,幾十年來姐姐一直都在思念你們,只是她二十年前就成了殘疾人,她是怕回來成為你們的累贅,讓你們更為她操心。”
應秋泓聽說母親成了殘疾人,用驚恐的眼睛,望著比她還小兩歲的康志國說:
“舅舅,我媽媽她怎么了?她為什么會成為殘疾人?”
“你母親二十年前出了車禍,不幸傷了腰椎,從此只能坐在輪椅上生活,這是她最近坐在輪椅上的照片。”
應家沖接過照片,打量著照片上的康心薇,不由得悲從中來。望著望著他的眼睛變得模糊,他摘下眼鏡,揉了揉包滿淚水的眼睛,再戴上眼鏡又仔細地端祥后說:
“心薇,你還沒滿六十歲,怎么頭發都快白完了?你呀,怎么也和我一樣,都是苦命的人啊!秋泓,我們一定要想法把你母親從大馬接回來。”
這時剛上小學一年級的思思放學回來了,見房間里多了一位不認識的人,有些拘緊地問:
“媽媽,這位叔叔是誰呀?他怎么穿一件只有阿姨和女老師才穿的花衣裳?”
思思的話,緩和了屋里凝重的氣氛,康志國先笑了起來,應秋泓也笑著說:
“思思,你不能叫叔叔,他是媽媽的舅舅,你應該叫舅爺爺才對。舅爺爺剛從馬來西亞回來,那里一年四季天氣都很熱,當地的人不分男女都喜歡穿花襯衣,你舅爺爺當然也穿花襯衣啦。”
“不對不對,他頭發都沒有白,又沒有胡子,怎么能當爺爺?”
“思思,這么給你講吧,他把你外婆叫姐姐,他的輩份就給你外婆和外公一樣高。連我都要叫他舅舅,所以你應該叫他舅爺爺,你明白了嗎?”
康志國見外侄孫女比自己的兒子還大,非常興奮,從包里拿出一疊未開封的錢,高興地對思思說:
“真是不好意思,我這個舅爺爺比你媽媽還小,舅爺爺不知道這邊的情況,所以沒給你買禮物。這點錢叫媽媽給你買衣裳,買玩具,好不好?”
思思看了看那疊錢,又望了望應秋泓,對康志國說:
“媽媽說過不能隨便要別人的東西,這錢我不要。”
“舅爺爺可不是外人喲,舅爺爺第一次見思思,要不給思思見面禮,回國怎么向你外婆交待呀?”
應家沖見狀只好對思思說:
“思思你收下吧,快謝謝舅爺爺。”
這時康志國忽然想到還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趕快辦。
“姐夫,哪里有電話?我要打國際長途,我要把找到你們的喜訊馬上告訴姐姐,讓她高興得睡不著覺!”
應秋泓把舅舅帶到郵電局,電話接通以后,康心國向姐姐報告了找到姐夫一家的喜訊。康心薇急不可侍叫秋泓聽電話,電話里母女倆哭成了一團,這邊在叫媽媽,那邊在叫秋泓,應秋泓把幾十年來對母親的思念,用眼淚的形式洶涌釋放出來。電話打完后,她的兩只大眼睛,活脫脫像兩枚紅透了的大杏子。
通完電話回到家中,康志國拿出了三萬美金,說是姐姐特地叫他帶回來給姐夫的。應秋泓證實母親在電話中提到了此事,應家沖在確認了是康心薇的錢后,收下了這筆巨款。康志國完成了姐姐交辦的任務,在重慶休息了幾天,準備回馬來西亞。應家沖安排應秋泓把康志國送到北京,叫應秋泓陪著這位年青的舅舅,看故宮、游頤和園、登長城,讓康志國親身體驗一下泱泱大國悠久的文明史,讓他感到作為炎黃子孫的榮耀。
送走康志國后,應秋泓留在北京,去馬來西亞大使館詢問辦理出國護照的事情。應家沖想到康心薇回來后住樓上不方便,就開始四處物色合適的平房,準備買下來等康心薇回國后居住。應家沖看了好多地方都不滿意,有一天他忽然想到,自己何不買一處廢棄的破舊房屋,拆了自己來重新修建。應家沖搞了一輩子的建筑設計,從未給自己設計過房子,想到這事他異常興奮,應秋泓從北京剛回家,他迫不及待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女兒,應秋泓聽了也非常贊成。自那以后應家沖早出晚歸,到處打聽那里有適合建房的地方。
工夫不負有心人,應家沖終于打聽到重慶南岸有一處廢棄的街道工廠房屋可以出售。雖然幾間廠房很破舊,但廠區面積有四百多平米,距長江大橋約兩公里。雖然位置比較偏僻,但當時正值改革開放初期,應家沖隱約感覺到,如果國家大力發展經濟,這塊地方幾年后將有極大的升值空間,他毫不猶豫以五萬元的價格買下了這處地方。半年后一幢應家沖自己設計,自己負責施工的園庭式小平房就建成了。一九八0年春天,應秋泓親赴馬來西亞吉隆坡,把康心薇接回重慶,一個分離了二十四年的家庭,終于盼來團聚的一天。在新居舉行的慶團圓家宴上,應家沖悲喜交加,他端起酒杯深情地望著康心薇說:
“心薇,二十四年的時間太長了,真是晃如隔世!我還以為今生今世再無緣相聚,想不到終于盼來團圓的日子,真是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呀!過去的苦日子總算熬出了頭,你看這舒適的小庭院,是你幾十年在海外,用殘疾之身拚命掙來的。我對你的頑強深感敬佩,同時也對信息中斷后,我對你的誤解感到羞愧。飲下這杯酒,我是既高興又內疚,我的心悲喜交加,一言難盡啊…….”
坐在輪椅上的康心薇聽了應家沖的話,不禁老淚縱橫,她也端起酒杯激動地對應家沖說:
“家沖,這幾十年來,真正有負這個家庭的人是我!當時我處于兩難的境地,一方是我的丈夫和女兒;另一方是我的父親、繼母和年幼的弟弟。雙方都需要我的幫助,但我又不能分身兩地,無可奈何中,我選擇了幫助父親。因為我出身在馬來西亞,從小在那里長大,我熟悉那里的環境,那里尊重知識,是人才就能發揮作用。如果我當時不回馬來西亞,我在國內不能改變你的政治命運,我對當初的選擇并不后悔,雖然我殘廢了,但我畢竟挽救了康家。但是對你和秋泓,我卻沒盡到當妻子和母親的義務,為此我抱憾了幾十年。今天借這個機會,我請求你和秋泓原諒我。”
應秋泓聽父母都爭相求得對方的諒解,心中頗為感動,她也舉起一杯酒說:
“我的好爸爸,好媽媽,今天是我們合家團聚的喜慶日子,您們怎么反而都傷感起來?蘇東坡說過:‘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過去的事就讓他過去吧,我們應該朝前看,我這杯酒祝爸爸媽媽:‘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康心薇回國的時候,國家正處于改革開放初期,由于經濟的快速增長,建筑行業迎來了大發展的機會,建筑設計人才成了香脖脖。應家沖退休前是設計院著名的專家,一時間成了各建筑公司爭搶的對像,紛紛以優惠條件向他拋出了橄欖枝。應家沖做夢都沒想到他六十歲以后,才迎來了自已事業的黃金期,于是欣然下海當了兩家建筑公司的技術顧問。應秋泓看見父親忙,母親在家雖有保姆陪伴,也難免會感到孤單,于是把思思轉學到住家的附近,向單位請了一年長假,專門回家照顧母親。有一天趁全家人都在的時候,康心薇向丈夫和女兒傾述了自己的想法:
“家沖,我回國快三個月了,我的護照也要到期了,我最近得回馬來西亞。”
“好不容易才回家,為什么又急于回去?護照到期了,還可以申請延期,你可以委托志國處理馬來西亞的產業,就不要回去了。”
“家沖,我回國這段時間,是我一生中最開心的日子,也是你人生最得意的日子。你像一只在天上飛翔的鳥,又像一條在水中穿梭的魚,能在自已的王國里施展才智,我真為你感到高興!但是我也有自已的王國,我現在是馬來西亞公民,我在那里有自已的事業,還有一位悉心照顧我二十年的保姆,她已經成了我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我們情同姐妹,我是殘疾人,沒有她的照顧我真的還不習慣。”
“媽媽,我就是怕你不方便,才請假回來照顧你的,我是你的女兒,我一定會把你照顧好的。”
“秋泓,正因為你是媽媽的女兒,媽媽才不能這樣自私,你才三十多歲,你的事業剛剛起步,你是學建筑的,國內這個行業如此興旺,憑我在馬來西亞闖蕩的經驗,這正是興家立業的大好時機。我這幾天都在想,你為什么不能成立一個自己的建筑公司,讓老頭子來協助你,我可以給你五萬美元作起動資金,不出五年時間,這公司一定會發展成有影響力的大公司。”
康心薇的話,說到了應家沖的心窩上,他情不自禁地對康心薇點了點頭說:
“心薇呀,你怎么和我想到一起了?我一心想叫秋泓辭職來開辦自己的公司,趁我這把老骨頭還硬朗的時候,好好地干他一場,才對得起自己這輩子學的東西。”
“我的爸媽呀,我壓根就沒想到自己創辦公司,再說思思才上小學二年級,我去辦公司,誰來照顧孩子的學習?”
“秋泓,這事媽早給你想好了,你把思思交給我,我把她帶到馬來西亞,那里不但有中文學校,學習英語的環境也很好,我還可以在家里輔導她,我的英文水平可以在中國教大學。家里如今安裝了電話,什么時候想女兒了,隨時都可以打電話。現在交通方便,每年暑假我都可以帶思思回來團聚,你們父女安心在國內發展吧。還有一件事情,媽不能不說,你快滿三十五歲了,如有合適的人選,就早點結婚,老這么拖著,讓媽放不下心。”
“媽,我離婚以后,也有不少同學和同事,爭著給我介紹朋友。可是一提到這件事,我心中老有中盛哥的影子,怎么也擺脫不了,只好暫時放一放,以后再說吧。”
“唉,中盛從小就是個懂事的乖孩子,我回大馬以后,家里多虧有羅家兄弟照顧,要不然這個家,還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樣子。可惜這孩子走得太早了,人生有時候就這么殘酷,面對現實我們應該朝前看,千萬不要把感情的十字架,自已主動背起來就放不下。人世間遺憾的事情太多了,秋泓你還年青,聽媽的話,別把自己給耽誤了。”
應家沖發覺康心薇的話,不單單是講給應秋泓聽的,更多是講給他聽的,自已對羅中盛的懷念越深,無形中給應秋泓的壓力就越大。他佩服康心薇過人的洞察力,短短的幾句話,既體現了她對家人的關愛,又講出了事情的本質,應家沖感慨地說:
“秋泓,你媽媽的話語重心長,說到了我的心坎上,這個十字架壓在我們心上,確實太沉重了。在這件事情上,我對你的影響特別大,從今天起,就應該在思想上,把這個十字架真正卸下來,我馬上就把中盛的照片收藏起來,只在心中保存著對他的懷念。我想中盛最后也一定是把你當成他的妹妹,希望你有一個幸福的家庭。既然大家都有這個愿望,你就努力吧,我的好女兒!”
“爸爸媽媽,您們放心吧,婚姻的事也要講緣分,如果碰到合適的人,我會認真考慮的。”
“你母親想帶思思去大馬,如果你沒意見,我也是同意的。我還想明年和你一起到大馬,到你母親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地方去看看,親身體驗一下她創業的艱辛,我們應該為你母親的成就感到驕傲,以她為榜樣,把我們的公司辦好。”
一九八0年夏天,應秋泓辭去了單位的職務,依靠母親贊助的資金,成立了自已的建筑公司。公司設在自家的小院里,應家沖邀約兩個退休的工程師,當起了應秋泓的助手。憑著幾個老頭子的關系,開始時他們接一些小工程,找郊區的建筑隊來施工。由于幾個老頭子工作負責,工程質量令甲方滿意,所以公司的活越攬越多,公司的規模也越辦越大,幾年后公司就修了辦公大樓,有了自已的預制場和十多輛汽車,成了遠近小有名氣的建筑公司。
通過幾年的運作,應秋泓發現,眼下蓬勃發展起來的房地產業,在資金的積累上,比單純的建筑公司有更大的靈活性。如果自己有土地的開發權,把住房的設計、施工、銷售捆在一起,這樣就會有更大的獲利空間。如果能聯合幾家小的建筑公司,變更公司的經營范圍,重新組建一個嶄新的股份制公司,這是企業壯大發展最便捷的路子。應秋泓把自已的想法告訴了父親,沒想到應家沖聽了她的話,竟然哈哈大笑著說:
“秋泓,我早就想等你問我這件事,你終于還是想明白了,要擴大自已的公司,這才是企業發展的必然途經。你有這樣的想法,說明你已經成熟了,爸爸支持你,更為你感到高興。”
“我一直擔心公司擴大后,要承擔更大的風險,如果開發的項目失敗,公司也有倒閉的可能。”
“做任何事情都有風險,利潤越大風險也越大。當初你下海也有風險,現在你不是照樣當上總經理?失敗了可以從頭再來,但是這樣的奮斗過程,卻充滿了剌激,有剌激的人生,才是有意義的人生。”
“爸爸,聽了您的話,我不再猶豫,就請您給未來的公司取個名字吧。”
“爸爸這一生,除了你這個寶貝女兒,我心中還有一個兒子,就是你的中盛哥,公司就取名‘弘盛’吧,這也是我們對中盛最好的紀念。”
弘盛公司的成立到弘盛大廈的落成,經歷了整整十年的時間,這座大廈就是弘盛公司輝煌的象征。弘盛大廈建成三個月后,應家沖在家中的書房看書時,突然中了風,當時他的嘴歪了說不出話,保姆驚慌失措地直喊:
“應阿姨,快來呀,爺爺不知怎么啦!”
應秋泓急忙從房間出來,發現父親已經不能說話,知道事態嚴重,立即打了急救電話。這時她發現父親的手指向房間,她立刻明白了父親的意思,跑進父親的房間,拿出了他珍藏的相框,送到他的面前,應家沖呆望著框里的羅中盛,臉上流露出無可奈何的遺憾,漸漸地失去了知覺……
應家沖去世的消息,給了身處吉隆坡的康心薇巨大打擊,半年后應秋泓接到母親病危的電話,她急飛大馬看望母親,陪母親度過了生命的最后時光。此時思思已離開外祖母,在美國攻讀碩士學位,遵照母親的遺愿,她把母親財產的一部份,分給了照顧她近四十年的保姆,其余的全部留給了思思。一年內雙親接連辭世,對應秋泓的打擊可想而之,但此時的應秋泓已經鍛煉得分外的成熟和穩健,她很快從悲痛中解脫出來,全身心地投入商界激烈的爭斗中,在那里施展她的才華,享受著女強人的快樂。
武蓉的突然出現,重新喚起了應秋泓對過去的回憶,在和武蓉交往的日子里,應秋泓才知道,原來圍繞著中盛哥,還發生了這么多可歌可泣的故事。武蓉臨死還惦記著中盛哥,可見中盛哥的確是個既平凡又不平凡的人。一個男人離開人世幾十年,能有兩個女人同時懷念他,從這個意義上講,中盛哥的人生雖然極其短暫,但他像天上的星星,能永遠在自己心中閃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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