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九章    看殺衛玠（二）

　　竹林七賢中的王戎，他有個堂弟，名叫王衍，我會在后面的《阿堵物卻》一篇中寫到，這個人也擅清談，堪稱談界中一等一的高手，也是西晉時期的大名士。他有個弟弟，名叫王澄，受老哥的影響，也是談界高手，聽他談過的人，幾乎沒有不服的。可是就是這么一個人，只要聽到衛玠的清談，就會嘆息不已，陶醉得快要死掉了。據說他聽衛玠清談的時候，三次絕倒，于是就有“衛玠談道，平子（王澄字平子）三倒。”的說法。當時王澄、王玄、王濟三個人，都靠擅長清談而出名，可是這幾個人跟衛玠一比，就跟剛學會說話的小孩似的，人們于是又說，“王家三子，不如衛家一兒。”

　　衛玠人這么帥，口才這么好，想嫁他的姑娘，簡直不能以千百計。最后，他娶了名士樂廣的閨女為妻。他結婚那天，無數少女的芳心裂成碎片，隨風飄蕩，散落于江河湖海……不過人家樂廣能夠招上衛玠這樣的女婿，也是有原因的。

　　衛玠娶了樂家的閨女，最主要原因，還是他這位出名的老丈人。樂廣的名氣有多大呢？讀過《玉山映照》的應該知道，裴楷夠牛拜吧？可是裴楷跟樂廣聊天時，對樂廣的學識，從來都是自嘆弗如的。大名鼎鼎的衛瓘，也曾評價樂廣道：“此人之水鏡也，見之若披云霧見青天”，能夠得到衛瓘這樣的評價的，絕非凡品。樂廣跟衛玠，翁婿兩人站在一處，堪稱一景，于是好議論的人們又稱之為“婦公冰清，女婿玉潤。”冰清玉潤，拿來形容兩人，更見相得益彰之效。

　　然而，體質羸弱的帥男衛玠，卻早早就經歷了頗多的心靈創傷，這種創傷來自那個混亂的時代，來自因權力爭奪而造成的對立與殺戮。爺爺和父親被人冤殺，這種傷痛，不是隨便可以平復的。雖然后來衛家的冤屈得到洗雪，冰雪聰明的衛玠卻已經預感到天下將要大亂。他于是帶上母親，辭別哥哥衛璪，遷往江東避亂。

　　說起來，衛玠的命也夠苦的，家族的冤屈剛剛得到洗雪，妻子樂氏又在途中生了病，很快就離他而去了，經歷了雙重打擊的衛玠，變得更加地憂郁。來到江夏（今湖北武漢）后，衛玠見到了時任征南將軍的山簡。這個山簡也是個知名人物，他老子就是竹林七賢之一的山濤。山簡見到衛玠后，對他非常看重，于是毅然決然地把女兒嫁給衛玠做老婆，因此，衛玠的兩任老婆，都算得上是名媛了。

　　跟山簡的女兒結婚后，衛玠跟他老丈人一起來到豫章（今江西南昌）。當時大將軍王敦坐鎮于此，負責當地的防務。王敦的長史謝鯤，跟山簡一樣，也是個識貨的，他見到衛玠后，對他也是非常欣賞，因此把他引薦給了王敦。

　　王敦是兩晉時期著名的梟雄，尤其是在東晉的歷史上，他扮演了一個非常復雜的角色，對當時的政局造成了巨大的影響，《血色榮華?漫說兩晉南北人》之東晉篇中，他將會是一個獨特而精彩的存在。

　　話說王敦見到衛玠后，高興得不行，倆人談了整整一天，王敦都嫌不夠。衛玠走后，王敦對謝鯤說道：“昔王輔嗣吐金聲于中朝，此子復玉振于江表，微言之緒，絕而復續。不意永嘉之末，復聞正始之音，何平叔若在，當復絕倒。”這話大概的意思就是說，沒想到在這樣的亂世，還能聽到正始時期才有的那么清正的言論。這樣的評價，幾乎讓人聯想到竹林七賢中的嵇康。

　　王敦的話里。還提到一位何平叔。這個何平叔，說的是何晏。這個人不得了，他是西晉的大名士，整個兩晉南北朝時期都蔚然成風的清談之風，就是由他倡導而開始興起的。何晏本來膚色就白，又喜歡敷粉，放眼看去，冰雕玉琢，仿佛神仙中人。然而在王敦看來，這樣一個人，若是聽到衛玠說話，也會絕倒。衛玠真是走到哪，就紅到哪。

　　然而，年輕的衛玠不是只懂清談，他還擁有敏銳的政治觀察力。雖然相處不久，他卻看得出來，王敦這個人，豪爽不群，愛居人上，怎么看都不像個忠臣的樣子，以后保不準會叛國作亂，因此自己跟他混在一塊的話，以后肯定沒好兒。

　　想到這里，衛玠就去跟王敦道別，告訴他自己打算帶著母親，搬到建鄴去住。當時西晉已亡，司馬睿在江南另立門戶，創建了東晉王朝。建鄴，就是現在的南京，當時正是東晉的國都所在。建業的居民，主要由兩部分組成。一部分是吳國的原住民，另一部分，則是為了躲避戰亂，渡江而來的北方人。那些吳越之人，聽說山西衛家有這么一位超級美男，早想一睹為快了。而那些從北方跑到南方去的人呢，反正一時沒有什么事做，于是成天找人聊天，消解寂寞。他們談到衛玠時，又對他添油加醬地描摹一番，于是江南的少女們遂知道，原來衛家這位美少，不但美得讓人癡狂，還美得讓人心碎。于是她們想要見到衛玠的心情，就更加地迫切了。

　　他們終于等到這一天了！

　　衛玠一家啟程的消息傳來，京師人士早早就在江邊駐望了。他們等啊，等啊，終于，水天之際出現了一個黑點，那微微搖動著的，是槳么？大約是的。它近了，近了，那是衛少乘坐的小船。一葉扁舟，飄搖渚上，ohmy,帥就是帥，連乘坐的船都那么帥。

　　小船又近了，近了，看得清船上的人了！船頭站著的那個，就是衛玠么？哦，青衫磊落，一身憔悴在風里的，一定是他了，不是他，還有誰能有這般姿容呢？ohmy,ohmy，受不了啦——無數少女狂喊著，撲通撲通落水，以此來表達她們無法壓抑的激動心情，剩下的那些，則癱坐在地，泣不成聲：“為什么會這樣呢？！誰能告訴我，天底下怎么會有這么帥的人呢？！why!!!!tellme!!!”

　　站在船頭的那個，確實就是衛玠了。那會兒，他正在站在船頭，展望新生活呢。他心里正在琢磨，“嗯，到了建業，得先給老媽買棟大房子住，可是手上的錢不太多了，要是貸款，可是月月還貸。哎，沒辦法，看來我得找份月薪至少五千的工作了……”

　　然而剛想到這兒，他就目睹了那駭絕人寰的一幕。他張著嘴看了半天，最后才從岸邊那呼嘯而來，帶著哭腔的喊聲，以及他們略無二致的口型判斷出來，造成眼前這一幕詭異現象的原因，正是自己。衛玠被震撼了，衛玠被感動了，衛玠的心，以每分二百余次的速率跳動著：“京城的人民，你們實在是太熱情了！你們實在是太可愛了！我愛你們！我要把我的一切獻給你們！”

　　衛玠說到做到，他真的把自己的一切，獻給了熱情的建鄴人民。或許是因為太過激動，導致心力衰竭；又或者是被京城人民那數萬道閃光燈般的目光駭了心神，總之，體質羸弱的衛玠一到旅舍就病了，而且是一病不起。他沒有辜負那“美得讓人心碎”的評價，生病的第二年就掛掉了，死時才二十七歲。建鄴城里的大姑娘小媳婦知道此事后，心碎得散了一地。一個男人，帥到被人看死，這種事還真是史無前例，恐怕也同樣是后無來者，于是當時有人說衛玠乃是被人看殺，而這，也就是“看殺衛玠”的出典所在了。

　　衛玠死后，愛才的謝鯤哭得聲動天地。有人問他道：“衛玠跟你不沾親，不帶故，你有必要這樣號嘛？”謝鯤白他一眼，接著哭，一邊哭，一邊說道：“棟梁折矣，不覺哀耳。”話里的意思，是把衛玠視作國之棟梁了。衛玠的治國才能，是否真的到了這個程度，這個不好說；不過在當時，他是一個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明星人物，這一點，則是毫無疑問的。甚至許多年后，關于衛玠的事情還被人津津樂道。

　　比如有一回，劉惔和謝尚跟人一起談論近幾十年內的風流人物。有人問他們道：“杜乂（音義）可以跟衛洗馬相比嗎？”衛玠曾經擔任過太子洗馬的職位，故被稱為“衛洗馬”。謝尚答道：“杜乂哪里配跟衛玠比啊？他倆中間，還放得下好幾個人哩。”意思是說，當時比杜乂牛得多，可是跟衛玠一比就遜色許多的人，那還多著呢。

　　其實杜乂也是名家子弟，根紅苗正。他爺爺杜預，名氣有多大，讀過《嗜左成癖》的，應該心中有數。文豪、書圣王見了杜乂，也評價說：“膚若凝脂，眼如點漆，此神仙人也。”能夠得到王羲之這樣的評價，杜乂肯定也是豐神俊郎了，可是跟衛玠一比，就遜成這樣，衛玠的魅力，實在讓人嘆服。劉惔感覺謝尚那么說，太不給杜乂面子，于是補充道：“杜乂膚清，叔寶神清。”這樣一說，好象倆人的帥，是各有千秋了。其實呢，大家可以想想，膚清跟神清，能是一個檔次的嗎？衛玠能夠被人推重到如此程度，不能不說是個奇跡。

　　衛玠這樣的帥哥，可以稱他為帥哥中的極品。我們讀《晉書》，里面描寫帥哥時，大多是從正面，用比較富于文學色彩的語言來渲染其外表、風神或氣度，只有寫到衛玠時，拿別人來作襯的寫法屢見不鮮，仿佛全天下的風流人物，只要站到衛玠身旁，便黯然失色，一無可觀了。

　　其實，這是個很有趣的現象。兩晉南北朝時期，人長得帥，學問好，口才又好的，也不是只有衛玠一個，為什么卻只有他被看作極品，被愛到那個程度呢？這里頭原因就復雜了。

　　當初武帝為傻衷選妻時，原本打算選定衛瓘的閨女，因為他說“衛家的種好”。如果現在還能找到衛玠的墓藏，研究人體基因的專家們真應該好好分析一下，衛家的人，咋就都這么帥呢？

　　不過呢，這只是一個比較次要的原因了。衛玠的事例，又一次說明了一個道理，那就是男人一定要有內涵，才可以真的帥。這種內涵，不是讓你拿頭發遮住半張臉，整月不說一句話，扮出來的深沉。如果說口才這東西，或許還可靠一點天生的聰明；學問和內涵，不靠大量的讀書和思考，是一定得不來的。

　　另外，《晉書?衛玠傳》里還提到一條重要的信息，說衛玠“喜怒不形于色”，要知道，這可是做成魏晉名士的一條至關重要的訣竅。這叫什么？酷唄！這樣看來，衛玠實在是太牛了，早在一千多年前，他就知道該怎樣做才能紅了。

　　最后的一點也很重要，這個就跟他的體質和經歷有關了。體質羸弱，造就了衛玠的病態之美；而家門不幸，則導致了他的憂郁之美。這不知是衛玠的不幸，還是他實在是幸運。所有讓女孩子癡迷的氣質，他或主動或被動地，就這樣一身而兼具了。這樣的他，不但招女孩子喜愛，更加讓女孩子們憐愛。借用一位名家的話來說，“女孩兒希望被他抱在懷里，女人希望把他抱在懷里。”

　　這才是花樣美男的終極形態，也是最別具一格的魏晉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