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過年的時候,爺爺突然走了。
他走得毫無征兆,起初收到爸爸的消息只是:有所不適,去醫院就診,所以大家得到消息后依然很悠哉。而最后我們抵達醫院的時候,他已經開始神志不清了。
“這個,這個是誰?”哥哥指著爸爸問道。
爺爺嘴里含含糊糊,不知在說什么。
“這個呢?”哥哥拉著大伯,眼淚幾乎要急的掉下來。
爺爺干脆地搖了搖頭。
哥哥一個個地指認過去,爺爺嘴里就像含了棗核,不知所云。到最后甚至不耐煩地別過臉去。
但奇怪的是,他還是認得一直照顧他的保姆小梅。
可惜,也只是認得她而已。
在重癥監護室里掙扎了一個星期后,那個小電視一般的一起上,終于再也沒有了起伏,變成了風平浪靜的一條直線。
所有人都嚎啕大哭。
二
追悼會結束后,一家人坐著大巴回到家里。
一起圍坐在餐廳里準備晚餐的時候,大伯突然清了清嗓子。
“爸走了,大家心里都不好受。”他慢慢地,從大衣內側的口袋里,取出了一張信封。“但是作為長子,有一件事情我今天必須在這里公布。”他抖開信紙,臉上的肌肉不自然地顫抖著,“這是爸去世前給我的遺書。”
信紙被攤放在桌子的中間,旁邊林立著冰涼的果盆,每個人的視線都集中在那張薄薄的紙張上,它幾乎要承受不住重量而碎裂了。
靜默長久地彌漫著,所有人都很清楚這意味著什么。那間最有價值的工廠,仿佛就躺在那里。
我感覺到旁邊的人有所動靜——爸爸轉身拿出公文包,從里面也拿出了一張信封:“我也有這樣的一封遺書?!?/p>
連紙質都一模一樣。
餐桌已經變成了一個修羅場,沒有人發出聲音,好像是兩張薄紙在靜靜地廝殺。
晦暗的屋子里開著聊勝于無的小盞的燈光,每個人的表情都迷蒙而曖昧,窗外的落雪,也正是時候。
三
小梅是個黑黑瘦瘦的姑娘,是媽媽從一個保姆中介所里找來的,之后就一直照顧爺爺的起居。她的臉頰上有農村標志的兩坨高原紅,很羞怯的樣子,因此話也不多。家里的每個人都很放心她,她是可靠的。
那天我正在計算機前百無聊賴地打社團計劃書,她打掃到我的房間,憂心忡忡地對我說:“你爸和你大伯要打官司咧?!?/p>
“啥?”屏幕上的游標跳躍著。
“哎?!彼p柔地慨嘆一聲,聲音和婉。
小梅的聲音很好聽,沒有農婦的那種粗俗鄉野的感覺,讀起書來格外溫柔。我曾經聽到過她給爺爺讀的《竹林中》,讀到夫人的部分的時候,簡直泫然欲泣。
有時候我會覺得,她并不是一個單純的保姆那么簡單。
四
“你手上的這份遺書的落款時間比林先生的那封更早?!甭蓭熤傅氖谴蟛斑@樣來看,林先生的遺書才是有法律效益的。”
“那怎么辦?”爸爸幾乎要把半個身體的重量都壓在茶幾上,臉都要貼到律師的鼻子。
他的手邊就擺著那份遺書。真假未知。每次我問及他總是說:“這不是孩子該管的事。”
電視里播放著新年的特別節目,人人喜氣洋洋,一身紅裝。
眼前的律師西裝革履,黑衫一襲。他推了推眼鏡,輕輕地附在爸爸的耳邊,說道:“能證明令尊有阿爾茨海默病的話,就可以讓林先生那份遺書失效。”
爸爸睜大著眼睛:“要這樣么?!”
“或者有任何別的能證明令尊在寫下林先生那份遺書的時候神志不清的證據也可以?!甭蓭熜赜谐芍癜愕南蛑伪骋坏?,眼神里甚至有些戲謔。
——恭喜你呀恭喜你……
我越發看不懂了。
——各位觀眾朋友們,新年快樂!
走廊里黑漆漆的,只有小梅房間里的電視發出一點聲音。
她在看電視么?她今晚,還會去讀《竹林中》么?
“好的,我會去找小梅談一談的?!甭蓭煂χ职忠稽c頭,起身走向門口。
他的臉上,掛著森然的笑意。
五
《竹林中》其實是一個很動人的故事。
“父親沒有寫字的時候使用繁體字的習慣?!?/p>
它通過多個角度的論述,描繪出一個充滿矛盾同時隨著敘述漸漸變得豐滿的事實。
“父親早年在臺灣工作,在重大場合會使用繁體是很正常的?!?/p>
在這里,我可以聽見竹林的翕動。
“原告出示的遺書寫于12年12月,而我們有充足的證據證明,令尊在當時在那個時候已經神志不清,患上了阿爾茨海默病。法官,我方要求傳喚證人。”
隨著小梅的朗誦,有風來過,竹葉發出颯颯的響聲。
那個黝黑的姑娘站在了證人席上。她的右手微微有些顫抖。
“爺爺他……”
這是個很小的法庭,當所有人的目光聚集的時候,可以想見個中壓力。
期頤的,嫌惡的,震驚的……
小梅瑟縮著,她看看爸爸又看看大伯。爸爸的眼神就像是鼓勵著自己摔倒的孩子勇敢地站起來一樣……而大伯,在震驚過后是不屑的憤恨。
“爺爺他……”我看見她的雙手絞緊了,爸爸在一邊忍不住出聲:“小梅,你盡管說就行了,就像昨天……”
是律師把他摁回的座位。
小梅猛地吸了一口氣,音量卻還是小的可憐。
法官,連同所有人臉上都露出疑惑的表情。
小梅突然看著我——也許是因為我是唯一一個對此并不特別感興趣的人吧,表現得面無表情,她就這么凝視著我,差點連同我也感覺不自在起來,然后鼓足勇氣,說道:“沒有?!?/p>
爸爸的眼睛大睜,律師無奈地把頭埋進了雙手。
是錯覺么?即使要敗訴了,我還是感覺到了律師的欣喜……
“爺爺他,從來沒有過阿爾茨……海……默……病?!毙∶泛孟袷怯辛说讱猓ɑ蛘哒f破罐破摔),“我一直以來都照顧爺爺的,他的精神狀態一直很正常?!?/p>
“12年12月的時候也是么?”
小梅的大眼睛看著法官。
“是的?!?/p>
六
“謝謝你們一直照顧我。”小梅拿著行李,站在爸爸面前,低垂著頭,聲音又變回了小的可憐的樣子,“事到如今我也待不下去了,這是您給我的錢,現在還給您?!毙∶非那陌岩粋€紙包塞到爸爸手里,我站的很遠都能感受到那厚度……
爸爸都不愿看她。他覺得自己找錯了盟友,害他輸了官司。
大伯他們一家得意地坐在沙發上,叉著雙手,像是看一個笑話。
“我還有一個請求……”小梅臉上的高原紅越發明顯了,“我能不能……拿走幾樣東西?”
爸爸直接轉身走了。
“小梅你盡管去取吧?!贝蟛@得極為慷慨,小梅低低地應了一聲,放下手里的行李,“妹妹你來看著我拿吧?!?/p>
我好奇地陪同她走進去,看著她取下書架上的一本書。
是一本厚厚的文集。
她撫摸著書籍陳舊的封面。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
“以前爺爺在的時候,聽我讀書……還老是給我糾正錯字呢……”
我點頭贊同,感人肺腑。
她翻開第一頁,寫著《竹林中》。
這個時候,有一頁薄紙從書中翩然落下。
七
所有人又一次聚集在餐桌旁。
只不過小梅這次坐在了主座。
“這封遺書的落款是13年1月……”律師急匆匆趕來,還沒有喘勻了氣,“也就是說……只有這封遺書是有效的?!?/p>
大家都愣愣地注目著小梅。
——那所工廠,就給最關心我的小梅吧。喜歡那些書的話,就盡管拿去。
這是寫在那份遺書上的話。
大伯的嘴張得最大,爸爸則在一旁翹著二郎腿冷笑著。
“這……這工廠我是不會要的,我要不起……”小梅嚇得眼淚又要掉下來。
律師推了推眼鏡:“但是,這樣違反爺爺的遺愿好像不太好吧。”
“那……我只要其中的一點點股份就可以了……”小梅低下了頭,聲音愈小。
“剩下的工廠,還是給兩位先生吧……”
爸爸和大伯一瞬間眼放精光,音量驟然拔起:“給我!”
“那么……如果你們中的誰能夠感動我,我就會把工廠給他?!毙∶穬墒志执俚胤旁谙ドw上,說得一板一眼,極為認真?!罢堈J真準備說辭……要把工廠給最為盡心的先生我才會放心的?!?/p>
“想要的話,請你,感動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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