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26作品 作者：李健皞

　　我在一個南方的小城市長大。小城市里所有的東西都是小小的，沒有北方城市那樣大氣寬闊的八車道大馬路，也沒有像地鐵車廂里緊挨著的人們那樣擠擠地豎成一堆的鋼鐵大樓。自然，我的小學(xué)校園也是小小的。在這小小的校園門口，有個同樣極小的房子。那是一個老校工，也是我們的門衛(wèi)的崗?fù)ぃ彩撬募摇?/p>

　　我至今不知道老校工的全名，只知道他似乎姓王，因為學(xué)校里的所有人，包括校長，都只管他叫“老王”，然而就連這短短兩字的稱號，也并不經(jīng)常從學(xué)生們的嘴里聽見——老王長得很黑，身材矮胖，屬于長相極不討喜的那種，因而引起學(xué)生們的厭惡。至于老王的其它事情則基本都是傳言——似乎他還有一個弱智的兒子。

　　當時學(xué)校中午是放學(xué)的，每到接近下午上課的時候，學(xué)校門口總是聚集了許多早早到校門口的孩子。南方天氣溫暖，冬天還好說，一到夏天的午后，火辣辣的太陽刺在人身上直教人皮膚生疼，連街上所有暴露在陽光下的金屬制品也都像爐上的鍋似的，光是靠近就覺得燙手。在這惱人的環(huán)境中，就連成年人都尚且覺得心情煩躁，更何況一群精力過剩的小學(xué)生？似乎也就是為了排解身上和心中的惱火似的，常常有幾個特別出眾的頑童，看著上課的時間一點點接近，可老王還沒來開門，便雙手抓住校門——這時他們大概不覺得校門燙手——一邊使勁地搖晃，一邊大喊著自創(chuàng)的兒歌：“老狼老狼幾點鐘？”其實這原本是捉迷藏時用的歌訣，可用在此處卻是意外的合適——況且，“狼”與“王”本就諧音，拿來調(diào)侃老王可謂是絕妙。這句歌訣是如此的久經(jīng)傳唱，以至于我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認為我們的門防是姓狼，而非王，并且因此感到可笑了好長一陣子。

　　至于老王那邊呢，每當有學(xué)生在校門口進行著如此囂張的表演時，總是要怒氣沖沖地跑出來，而他腰間那串大概掛著能開全校所有鎖頭的大鑰匙串，也跟著他矮胖黝黑的身軀一并隨著怒氣顫抖著。接著，他便像趕鴨子一般把扒在鐵門上的孩子們趕下來。有時他立刻把門打開，而有時也許實在氣不過，便又轉(zhuǎn)身回到他的那個小屋里頭去，等到午后的驕陽把門外的一群人都烤蔫了，方才一幅得勝者的表情來開門。開門后的情景則更為有趣：隨著鐵門漸漸打開，剛才晃門晃得最兇的幾位便一馬當先地擠過門縫，緊接著使出全身的力氣往學(xué)校里沖，而門外的也有了樣子可學(xué)，也唯馬首是瞻，一窩蜂沖進學(xué)校。老王身材不高，每當此時便像站在齊胸高的洪水中，一邊嚷著“不要跑不要擠”之類的，一邊努力地撥開人流往他的小屋里走。

　　說句實話，我在那些死命搖鐵門的孩子中間，也算是十分賣力的一個。要說動機也確實可笑：就我本人來說，并不能從對老王的調(diào)戲中獲得些許的快樂，然而我當時在班級中并不算十分討人喜歡，尤其是那一群住在學(xué)校附近的低矮住宅樓里，自幼缺乏管教的孩子眼中。于是我與他們一起搖門這件事便成了我當時的一個向他們示好，表明希望同他們搞好關(guān)系的舉動。當然，這樣的難言之隱只有我一個人清楚，我也很清楚老王絕對認得我，知道我是每天中午攪得他心煩意亂的元兇之一。

　　不過大概是應(yīng)了“惡有惡報”這一個說法吧。照例是一個炎熱的午后，照例是我們幾個拼命搖門的孩子，照例是老王滿臉不耐煩地來開門，然而在擠過門縫的時候，我卻不知被誰碰了一下，本來全部向前的沖勁突然變成了全部向著斜下方。連我自己都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就重重摔在地上。看著一起擠進門的同學(xué)們已經(jīng)跑遠了，我便也試著從地上起來，可腳踝處傳來的脫力感把我留在了原地。后面的人還在往上沖，我卻被一雙強有力的手拉到了門邊，可待我扭頭去看那位好心人的臉的時候，卻僵在原地：那是老王的臉。因與老王近距離接觸而感到十分緊張的我立刻做好了挨一頓罵的準備，然而和我所熟知的老王那張充滿了不耐煩和滄桑的臉不同，此時老王的臉上只剩下關(guān)切的神情。

　　“你的腳，沒事吧？”他很小心的問我，似乎稍大一些的聲音都會加重我腳上的異常一樣。順著他的目光，我也往自己的腳踝看去。然而這一看不要緊，我卻被自己嚇到哭了出來。

　　很多血。那是我當時唯一理解了的事情。大概是腳在鐵門上狠狠蹭了一下吧，一條觸目驚心的傷口一直從小腿上延伸到腳踝——傷口還在不停地往外冒血，我卻不覺得有多痛，大概是已經(jīng)嚇傻了吧。

　　老王很鎮(zhèn)靜。他一邊揮手把周圍看熱鬧、起哄（看到有人受傷還哭出來便感到開心是當時我們的一種劣根性）的學(xué)生們都趕開，一邊把我整個抱到那個我最陌生也最熟悉的小房子里去。此時我仍然在哭，于是他又安慰我：“不要緊的，小傷而已，男孩子不要動不動就哭。”我的母親曾經(jīng)說過，小孩子病得再厲害，只要能哭出聲來就沒事。老王肯定也知道這個規(guī)律。他看我不停地哭，也是放心了許多，語氣已經(jīng)切回了他原來的那種不耐煩的態(tài)度。然而他說這番話的時候臉上卻帶著笑意，絕非是平常的那種混合了不耐煩和慍怒的神情。

　　老王走進里屋去拿紫藥水來給我做簡單的處理了。趁此機會，我開始打量周圍的環(huán)境來：屋子很小，靠窗邊是一張寫字臺，旁邊是一臺很陳舊而簡陋的電視機，電視機對面是一張同樣陳舊簡陋的飯桌，旁邊有三把椅子。我突然想起老王有個智障兒子的那個傳言。同時我也發(fā)現(xiàn)自己對老王竟是一無所知——我和他唯一的交集，竟然就只是每天中午的那短短的幾分鐘時間，而他到底在這間學(xué)校待了多久呢？他有怎樣的過去呢？這些我根本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全名。想到這里我突然覺得有些羞愧——我突然覺得自己一直在捉弄一個陌生人。

　　老王拿著藥水回來了。他對我說：“我已經(jīng)告訴你們老師你腿上受傷，現(xiàn)在躺在門衛(wèi)這里，你爸爸媽媽等一下應(yīng)該就會來接你去醫(yī)院了。”然后他就在我身邊蹲下來幫我上藥。

　　老王先是拿出一張面巾紙沾濕了，把我腿上已經(jīng)干掉的血痂擦干凈，又拿出一根棉棒蘸上藥水，輕輕地涂滿所有能看到皮膚開裂的地方——那是一種與他外表的粗糙毫無關(guān)系的細膩與熟練，使人懷疑他是否早就對處理傷口有了很深的心得。他一邊擦藥，一邊跟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起來，內(nèi)容不外乎是在班上學(xué)習如何，有沒有和同學(xué)老師好好相處之類的問題，我出于緊張和對腿上傷口的恐懼，也就隨便扯了幾句我自己都不太清楚的話。他看我沒有閑心講話，又自言自語起來，大概是感嘆我為什么要沖那么快，結(jié)果遭了如此大的罪。至于我最擔心他提到的，每天中午出言不遜的話題，他從頭到尾都沒有提過，仿佛這事根本就不曾存在過一樣。藥很快上好了，老王又拿出紗布來，很小心地把傷口不留一點地包得嚴嚴實實。在我看來，老王裹紗布時的表情和手法根本不像一個老門衛(wèi)，倒更像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醫(yī)生。

　　老王的一舉一動觸動了我內(nèi)心的什么東西。我突然不由得問：“老王啊，你怎么處理傷口這么內(nèi)行啊？”老王突然愣了一下，緊接著露出了一絲促狹的笑容：“沒啥，包扎傷口這個東西嘛，熟練了自然就快了。”顯然他并不想回答我的問題，而我又一次想起了那個謠言。那真的是謠言嗎？

　　我的母親很快焦急地趕來了。

　　老王見我的母親來了，便主動把我從門衛(wèi)室里搬出來，放到出租車上。母親大約是急昏了頭，劈頭蓋臉就是一句“都有門衛(wèi)在門口看著了怎么孩子還弄成這樣！”老王卻只是陪著笑臉，什么爭辯也沒有，反倒催促母親：“快去醫(yī)院吧，讓孩子在家歇幾天，好好養(yǎng)養(yǎng)。”

　　之后的兩天里母親按老王所言，幫我請了兩天假。我躺在床上，腦子里卻一直想著老王，對他充滿了疑問：為什么他不計較我天天中午擾得他不得安寧？為什么他那么熱心地幫我處理傷口？他大可以叫老師來把我領(lǐng)走，或是把我放在門衛(wèi)室里就拉倒嘛。他到底有什么樣的經(jīng)歷，使得他有那么好的包扎技術(shù)？他為什么露出那樣的笑容？但有一點我可以肯定，老王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已經(jīng)改變了。他使我感受到一種當時我無法言喻的感覺。

　　我從那以后就退出了搖鐵門的行列，也不再像瘋了似得從那剛開的鐵門縫里擠過去，直逼得老王如平常一般大喊“慢一點”。再后來，我小學(xué)畢業(yè)，又離開了小城。然而我時常回去，也時常路過我們的小學(xué)，路過門口的那個小房子。房子里透出白色的燈光，我知道老王在里面。

　　我為什么知道老王在里面？這樣感性的東西我也說不清楚。但是我看到小屋里透出的白色燈光時，心中總是涌起一陣莫名的感動與哀愁。伴隨這感動的還有一個身影，可那出乎意料的不是充滿關(guān)切的老王，而是平常那個被搖晃鐵門和“老狼老狼”的噪音從小屋里逼出來的，怒氣沖沖的老王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