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看見她了,她就在車窗外面。
她奔跑著尋找列車里我的身影,我沒有向她招手。
她穿著是那件棉白短袖和我送給她的那條綠色的長裙。
站臺縫隙間投下幾抹散碎的陽光,恰好落在她的裙角上。那陽光漂浮在布滿塵埃的空氣中,追隨著姑娘的裙角,飛揚、跳躍,翡翠般的綠。
只是這樣遠遠地望著她,望著那飛揚的綠色裙角。
我要仔細地看清楚這一刻她的樣子,看清楚她眼角的形狀,看清楚那雙純白的帆布球鞋,甚至她呼吸時胸口起伏的頻率。我要把這一切都清晰地保存在眼睛里,方便想念。
她彎著腰撫著胸口猛烈地喘息,她的眼神穿過那洶涌的人群,眼神中瞬間的空洞與無力和以往她眼中的那抹鮮活截然相反。
火車低鳴中的站臺顯得很安靜,該離開的人都簇擁進了綠皮火車廂,送別的人都已轉身離開,連腳印都沒有留下,好像什么也沒有在這片土地上發生過。
而關于那一刻的所有細微末節,我都記得如此深刻,如此清晰。
那兒只留下那幾抹碎片般漂浮著的陽光,輕輕沉落于地的細小塵埃。
還有她的身影,佇立。
我說,回去吧。
2.
窗外是風呼嘯而過的聲音,我久久地注視著窗外那片荒野,偶有幾縷炊煙。
火車擒住軌,用嘶啞的聲音低鳴著向遠方駛去,蜿蜒著不盡的前路和茫茫的歸途。
透明的玻璃窗好像把我從窗外這個世界里抽離,但我透過那玻璃窗時總能望見她和在故鄉的二十五年。
那年我十八歲,在琴行遇見她。我無意撞落了她手中的琴譜,我幫她撿起那散落了一地的琴譜時發現了其中一大半都是許巍的歌。我抬頭把琴譜遞給她時才看清楚了她。
她穿著一條白色的連衣裙,肩上背著比她的身體還要巨大的黑色吉他包,長發在腦后束成了一個馬尾。
“你很喜歡許巍阿?”我站起身。
她點點頭便走上了閣樓。
在其后的其后,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叫夏孑。
因了你的名字,我們的相遇在盛夏時節,好像是冥冥中注定的。
窗外無垠的荒野將這軌圍繞著,我突然感覺到了這軌的孤獨,但好在它有火車的陪伴,即使火車有一時刻也會離開。沒關系,它也還會回來。
第一次相遇的情景就這樣毫無預兆地在我腦海中浮現,隨后,便是破涌而出的泓泓細流。
之后我常常會來琴行等她下課,也常常會在某個夏日夜晚與她在閣樓里一起彈許巍的《故鄉》。
她的眼睛里有一種光度,閃耀著足夠的熱,隨時都有可能燃燒。她告訴我她喜歡寫一些東西,寫詩、寫歌亦或是散記。我也有提出過想看她的文字,但每一次她都婉轉地拒絕說寫得不好。
記得那個夏天,我坐在天臺的邊緣彈著吉他,她坐在一旁時而看著我,時而低下頭在那本深棕紅色的本子上寫。我清晰地記得她望著我的那雙眼睛,大而明亮,有一種溫度。
那種溫度是我離開之后再也沒有感受到的。
而那個夏日在我們頭頂閃耀的星子是我見過最美的。
我們會相約去逛夜市,她喜歡那些稀奇的小東西,每每看到地攤上那些精致的小東西就會像個孩子一樣興奮地不得了。那天是她生日,我用攢下的零用錢去買下了那條翡翠綠薄紗長裙,到腳踝處,我想她穿一定很好看。
二十歲那年我為她彈了許巍的那首《執著》,然后告訴她我很喜歡她,不知道會喜歡多久,但只要我活著,就會一直喜歡。她聽了我的話便沉默,然后轉身,跑遠了。
大學畢業之后,她回到了這里,我也一樣。她在那家琴行當吉他老師,也會寫稿子寄給雜志社。彼此都知道對方都回到了這里,但直到我離開那日之前都沒有聯系過。
我會在經過琴行時下意識地朝里面探望,有的時候正好能看見她正在教學生彈吉他,而她的指尖觸及琴弦的樣子又是如此熟悉。我不敢進去找她,有些話,我寧可不說,讓它融化在塵埃里就好。
火車好像飛快地行駛在這片荒蕪的田地上,為什么它不開得慢一點,慢一點呢。
頭頂夏日飛鳥四散,天空暗了下來。
遠遠地,望見了一枚小小的星子。
就像那無數個夏日夜晚我與你所共同見到的那顆。
而遠方,恍若故土。
3.
腳踏上這片土地,數來正好是十個年頭了。離開故鄉來到這座陌生的城市,從十年前的第一天到十年后的最后一天的所有回憶都過去了。我也不再是十年前那個年少輕狂的二十五歲的小伙子。
而當再一次站在這陌生的站臺時,我依然會想念,想念離這里十幾萬里的地方,那個十年前我離開那里的站臺,以及站臺上飛奔著的姑娘。
火車低鳴的聲音一如那日,我依舊背著那把吉他,拎著一個小小的行李包。我的東西很少,只有一些簡單的換洗衣物。我所能帶走的并非這個城市能給予我,我所能帶走的是一顆不再輕狂和已被生活磨平棱角的心臟。
這十年,可以說過得好,也可以說過得不好。我加入了冷熊電聲樂隊,為開演唱會的歌手伴奏。每個月除了基礎的開支外,其余的錢都寄回了家里。至于打算回去,那是一個沒有過多思慮的決定,只是想回去看看,若能將這心好好安放,便不再離開了。
那些仗劍走天涯般四海為家的日子已悄然不見。
在這座陌生城市揮灑過熱血,為了夢想住在破陋的地下室,日復一日地奮斗,一次又一次地被拒絕被打到谷底,隨后爬起來。難過的時候看一看天空,好男兒經歷了人間百態世間的冷暖,干了這杯酒之后,繼續前進。這就是北京。
即使在有所成就,足以在這座繁華城市立足之后,我依然沒有那種歸屬感。
這里是不屬于我的,因此我要離開,帶著孑然一身的影子。
離開前夜,與冷熊樂隊其他幾個大老爺們一起喝酒。
我悶頭喝又不說話,喝多了的我們一起吼唱著許巍的歌。
干完最后一杯酒,嘴角帶著一絲苦澀,拍肩告別。
4
火車緩緩發動,坐在這班駛向歸途的火車上,思緒很亂。
這條走了十年的路,回過頭來,我還是要往回走。除了這十年我還將剩下什么。
火車擒住軌,不急不慢地匍匐在荒蕪的田地上,和來的時候不同,回去時候火車明顯速度慢了下來。感覺過了很久很久,卻依舊望不見故鄉的影子。
望著透明的玻璃窗,我仿佛望見了她。
“夏孑。”唇齒間摩擦著準確無誤地念出了這個名字。
而這兩個字里又有太多無法言喻。
關于那無數個難以忘卻的夏日,在如今的我的眼中回想起來,似無什么不同。
現在的她,應該三十幾了,應該嫁做人婦了吧,或許都有孩子了吧。
我回去還能見到她嗎?嗯,她應該過得很好吧。
隨后腦海中便充斥著十年前的夏日夜晚她低頭彈琴和寫字的樣子。
纖細的手指撥動著細銳的琴弦,琴弦振動聲音一層層推開,在耳朵邊蕩漾,形成一個回音谷。即使是在十年后的今日,在遙遠的他鄉,依舊能清晰地聽見那樣有溫度的聲音。
而關于那雙眼睛,關于那雙眼睛的形狀以及睫毛的彎度我都記不大清了,唯一清晰的便是瞳孔中的那抹光。或許說,是太過清晰了吧。
她還會留著那條裙子嗎,她應該沒有變吧。
歸途漫漫,闊別十年,對于故土和她有了太多的猜想和不確定性。
坐在火車里,已是暮春了。田野里的麥穗和陽光交錯,頭頂是南飛的大雁。將玻璃窗戶推開一點小小的縫隙。呼吸著麥穗和細小塵埃的氣味,好像依舊是十年前的自己。
火車到站了,這個站臺已然有些陌生,但那灑落的陽光碎屑如此熟悉,以及空氣中的細小塵埃漂浮著的樣子。起身背起吉他包,拿著行李,迫不及待準備下車,重新踏上這故去的土地。
窗外有一抹綠色,像翡翠般,在狂奔向這里,愈來愈近。
是那條綠色長裙,很像我送給她的那條。
而穿著的那個人沒有在腦后束起馬尾,也沒有穿著那雙白色帆布鞋。
而那個人的臉,在陽光下,依舊容顏嬌艷。
是她,而之后的之后我知道十年來她一直都在等我,也知道那日她來送我時看見了我,看見了我沒有向她招手。彼此共同十年的漫長等待,對于愛情,對于夢想,這十年的錯落,或許對于之后的人生并不只是遺憾。
夏孑,當我再一次念起她的名字的時候,她已是我的妻子,也依然是那無數夏夜里最明亮的那顆星子。
我們彈琴,唱許巍的歌,除了模樣,我們依舊是十年前的我們。
關于愛情,與年齡無關,永遠都飽含著輕狂。
而關于夢想,與愛情不同。
聰明的人懂得在哪里回頭,盡管飽含不舍與悲傷。
夏孑是我的愛情,夏孑也是我的仲夏夜之夢,但此夢,終孑。
5.
我想我看見了她,她就在車窗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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