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凌晨的出租車司機
【宋瀝】
世界上有一個群體叫15歲,世界上有一個東西叫夢想,世界上也有一種狀態叫掙扎。在這種情況下,擁有夢想的十五歲的我們的掙扎就被看做,叛逆。
冉晨的臉上,又是那種笑容。那種,用盡全力的笑容。我知道,我知道她轉過身去眼淚就會掉下來。但我沒有追過去,其他人也沒有,奕子扭頭看了看,但妖精把他拉住了。我們四個人走在路上。阿布一直在踢地上的那塊石頭,下一個十字路口我和他們分開,我們仍舊什么都沒有說。
我一直在想,如果是我,一個處在十五歲的我,這樣敏感的年齡,發生了這樣的事情,我會想什么,我會怎么樣。但是我想不出來,我的父母離婚了,早就離了。印象中一直都是媽媽帶我去幼兒園,去游樂場,去肯德基,給我念故事。等我再大些,她一個人送我去小學,給我掛上家門鑰匙,拍我的頭告訴我男子漢大丈夫要勇敢地一個人回家。印象中的,都是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就是我的全部,我的所有。而對于爸爸,我只知道,他是一個混蛋,一個叫宋源的混蛋而已。媽媽是一個偉大的女人,告訴我無論什么時候都不要輕易掉眼淚,哪怕是摔破了膝蓋,也不能。教會了我什么是責任和擔當,教會了我什么是勇敢和無所畏懼,教會了我這個世界有多冷漠,也告訴了我保護自己的唯一方法,就是比這個世界還要冷漠。
我看了看身邊的人。路燈和陰影模糊了他們的臉,我不知道他們現在在想什么,就像我也不知道我現在應該想什么一樣。真是奇怪,很多時候,我們都無法做到設身處地,甚至對于冉晨,我們也無法理解她的痛苦。但是“同情”和“憐憫”這樣的東西,用多了,是會累的,就像是審美疲勞一樣。所以我索性就什么都不想。
“那個,晨晨以后,怎么辦呢?”還是奕子開了口。
“涼拌。”這話是我說的,他有些驚訝的看著我。我聳聳肩,“什么都會過去的,冉晨得自己學會面對這些事情,再說,就是我們想幫她面對,怎么幫?沒有辦法,這種時候,無論怎么樣她都得自己熬過去。”
“你說的可真輕松,”譏諷的語調,當然,是妖精,不過她今天好像吃了火藥一樣,所有的炮都對準了我“你永遠置身事外,不論是誰,即使是自己的好朋友,最好的朋友發生了這樣的事情,你也可以這樣平淡地說一句‘什么都會過去的’然后把自己高高掛起”
我看著她,吃不準她為什么突然這樣,好像今天得知父母離婚的是她一樣。
“你不要自以為你有多成熟,我們都知道,現在晨晨傷心的快要死掉了,然后呢,然后呢,我們什么都做不了,你還在這里這樣說風涼話。真的是南國的孩子不知凍死的滋味啊。”
“你知道?你置身事內了,你覺得你在這里對我吼就算是為了冉晨設身處地了?”我看著她,她干凈的臉,和臉上的淚水。“哭是沒有用的,妖精,同情心這種東西,在友情里面,有時候什么都不是。”
“好了別吵了,”阿布突然說話,“今天好不容易快過去了,大家都消消氣,明天再吵。”這種話只有他能說出來。
然后我就左轉回家了。
“你永遠置身事外。”
“真的是南國的孩子不知凍死的滋味啊。”
妖精的話,一直在我耳邊響,一直響一直響。路燈很亮很寂寞。路燈真的是,世界上,最冷漠的東西了吧。用最溫暖的昏黃燈光包裹一切,不論燈光籠罩下的世界是否已經冰冷地快要死掉了,他仍舊可以這樣無動于衷地亮著。
很多時候,我都覺得,我和我周圍的人,并不生活在同一個世界。即使在一個學校,一個班,也是呼吸著不同的空氣的。
我很自以為是。妖精老這么說我。我也知道我很自以為是。但是沒有辦法,看不起就是看不起。我看不起太多的事情了。我看不起那些拿成績當自己唯一的驕傲的可憐的學生;我看不起那些動不動就在自己胳膊上劃兩刀的叛逆白癡;我看不起那些把言情小說當做圣經的花癡女;我看不起生命前二十年用來讀書,后來又靠這二十年讀書成果換了一個教師證便視學習為生命打著為我們好的旗號對我們行使他可憐的作為尊長的一點點權利的可悲也招人恨的班主任。我看不起太多太多的人,因為我太容易看出他們一言一行中所隱藏的,并不真實,甚至有些可恥地為了滿足自己的虛榮心而不擇手段的目的了。
甚至對于我身邊的這幾個人,有時候,也是這樣的。
同時我也知道我這樣想其實是為了滿足我與其他人不同的這一虛榮心。我就是這么矛盾的,可以相對其它人一樣以第三人稱的姿態把自己剖析的很徹底,也很不堪入目。
所以我很難感受到快樂。
這也是我和他們在一起的原因,和妖精,和奕子,和阿布,和晨晨。他們可以讓我感受到快樂,他們讓我覺得我真的只有十五歲,他們讓我學會了作為一個“十五歲”,應該怎么笑。
和他們在一起,我會很自然。這是一種很舒服的感覺,談不上有多深的情誼在里面,就像是人和清新的空氣的關系,你能說對它有什么感情么?只是依戀,分不開而已。他們于我,就是世界上最清新的空氣。
而家,則是混合油煙味道的空氣,容易讓人感到幸福。
我打開門,家里黑漆漆的。我習慣了,媽媽有時候加班。我換上拖鞋脫了外套,然后進屋寫作業。
八點,九點,十點.
我開始打我媽媽的電話,但是無人接聽。沒有緣由的,我心里生出了一陣不祥的預感。我站起來,但想了想,還是沒有出門。因為我還是堅信,媽媽總是會回來的。這是一種慣性,覺得電視上報道的那些災難肯定不會發生在我們身上。
這種慣性,我們每個人都有。不過它總有一天會被打破。就像打碎鏡子一樣,先前還是完整的虛像,破滅后你會發現背后的灰塵和腐朽。
十一點,十二點。
我沖出門,肯定出事了。
黑漆漆的馬路上,我攔下一輛出租車。“師傅,去新源酒店。”那個師傅扭頭瞅了我一眼,說:“小兄弟,這么晚了,還跑這么遠啊。”
我笑:“師傅您不也沒回家么?”
師傅也笑了,一排小白牙:“生活嘛,哪那么容易。”我看著他,莫名其妙覺得安心。
然后我們就陷入了沉默,到了的時候,我掏錢給他,他找零的時候,我無意看了一下他的錢夾,夾層有他的身份證。姓宋,叫宋源。
【林奕】
我看著她,她看著啤酒。啤酒冒著無辜的泡沫。這個場景似曾相識,五年前,我手肘下的不是吧臺,而是畫滿涂鴉的課桌,坐在我對面的女人還只是一個女孩子,她望著的,也只是她高分的政治卷,然后她抬頭看著我,我們,笑了笑,說:“沒事,今天我們還是一起回家。”
“奕子,你陪我回家吧。”那個女人說。啤酒的泡沫不知道什么時候消失了,她望著我,但是我卻不再敢看她了。因為我害怕,我害怕再一次碰見一個人渴求的眼睛,我害怕又一次的拒絕。但我知道我一定會拒絕她,因為我害怕,我害怕回去,回家,我害怕碰見曾經的學校,曾經的孩子,曾經的那條路,我怕那些似曾相識的場景會再一次把我的血痂撕下來鮮血淋漓地舉在我面前。我曾經弄臟了那些,弄臟了那座城市;弄臟了我的朋友,我的兄弟;弄臟了我的學生時代。我弄臟了所有的一切之后逃開來到這里茍且。我甚至不敢,不敢想,不敢想還在那座城市里生活的,我的父母,我的親人。那種愧疚撕扯著我的心臟,我受不了那樣的重逢,我受不了的,我受不了的。
“奕子,我一個人不敢回去,奕子,我求你了。我對不起我爸爸,我對不起我媽媽,我對不起所有的一切。但有什么用呢?我對不起就可以了么?我對不起就應該被原諒么?你知道么奕子?在這里,今天我這樣,這些日子我這樣,我活該,我活的越慘我越覺得這是我活該,似乎只有這樣我心里的愧疚才會少一點。可是沒有用的,我知道會回去還是會被罵,會被別人指指點點,我知道家里的人會把我當了笑話,他們會覺得把紅酒潑到我身上都是一種浪費,”這個女人看著我,握緊了我的手。黑色的指甲深深嵌進我的皮肉里,痛的本能讓我反手握住了她。“我害怕,奕子,你要陪著我,你一定要陪著我。”
“害怕的話,不回去就好了。”該死,我竟然說出這種話,林奕,你他媽真的是活該下地獄。
“我想家了,想我媽,想我爸。”她就那么直直地看著我,我的眼神根本無處躲避。我從來都沒有見過這樣的她。印象中的她,爽朗的,嫵媚的,大度的,引人注意的,像極了當初的冉晨,那種骨子里的干凈,幾乎一摸一樣。所以,她隱藏了這樣的痛苦,我其實并不算驚奇。冉晨也是一個,特別會隱藏痛苦的人。那個晚上,五年前的那個晚上,冉晨十五歲生日的那個晚上,冉晨父母離婚的那個晚上,就是那一個晚上,冉晨就變了。所有的痛苦,都被包裹在白色的繭里。這讓她變得好像更潔白。但其實,就好像原本透明的玻璃杯,被裝滿白色的牛奶一樣。她把自己封閉起來,近乎做作的快樂就是她保護自己的唯一的外殼。那時候的我,宋瀝,阿布,妖精,我們,什么都沒有說。天真的以為,只要不捅破那一層紙,風就吹不進來一樣。
我還是陪著那個女人回去了。對了,那個女人姓石,叫石冉。我是在她準備上火車的時候,補了站票隨她上車的時候。她望著我,很驚訝,卻什么都沒問,只是牽住了我的手。
我望著后退的車站和面容模糊的行人,對自己說:“林奕,你他媽像個男人,勇敢一點。”宋瀝那句話,我記一輩子。他說這話時,失望面容下不容置疑的語氣,我記一輩子。但是現在,我要推翻它,因為石冉的那句話:“我想家了,想我媽,想我爸。”
因為我想家了,想我媽,想我爸,想我異父異母的妹妹,冉晨。我一定要,一定要緊緊地擁抱住我的家人,把媽媽,爸爸,冉晨擁在懷里,不論如何,我都要說:“對不起”盡管我不奢求被原諒,但我還是要說。還有“我愛你們。”
我回來了。
街道一點都沒有變,只是以前學校跑遍的那家奶茶店換成了文具店。我到的時候是凌晨。大街上只有零星的轎車,筆直的燈光射過來然后機器怪物又飛快地將其吞噬,我和石冉周圍重新歸于黑暗。路燈仍舊溫暖,十月的天氣并不寒冷。我們攔到一輛出租車,師傅看起來無精打采。
“我先回家。”我對石冉說。
“那我呢?”
我看著她的臉,“不想回去?”
“不敢回去。”她笑。
“師傅,就近的酒店。”我說。師傅從后視鏡里看我們,然后笑了笑,沒說話。車窗外的霓虹根本不知疲倦。我突然很累。是那種,出門的人,回家后一定會有的感覺,疲倦,也是依賴。熟悉的氣味充入鼻腔,那一瞬間,在外的偽裝消失不見,就會感覺到累。我甚至有些昏昏欲睡了。朦朧中看見石冉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窗外,彩色的等在她臉上閃爍著。又是那種專注嫵媚的神色,漆黑的瞳仁濕潤,我知道,她也累了。
下車時,我掏錢,看見了車前面放著的司機的證件,宋源兩個字扎進我的眼睛。我的手抖了一下,看了那個一臉疲倦的師傅一眼,下車了。
她抬頭,看著酒店的招牌,轉過頭對我笑,說:“真奇怪,突然就累了,想睡覺了。”我看著她那么干凈的臉,笑了,說:“你去開房間吧,我回家了。”然后放下行李,轉身走了。我知道我這樣做非常非常的不紳士,但是沒辦法,我有太多的事情要想,我想事情的時候身體不聽我話,有些事情,經歷一次就夠了。
從上初中開始,我就知道,宋瀝和我們不一樣。他是一個冷血的人,我覺得他是那種可以看著和他不想干的人死在他眼前也不呼救的人。我不夸張,很多時候,真的,很多很多時候,冉晨的父母離婚的時候,他的母親出車禍的時候,阿布的家里發生火災的時候,甚至是,阿布離開我們的時候,他都冷靜的近乎殘酷,他的眼睛很大,很黑,那么直直地望著一切,不流一滴眼淚。只有一次,只有一次,他見到了他的父親,那天發生了什么我不知道,那天發生了什么,我也沒有精力知道,我只記得那天下雨,我奔出去找他。他蜷縮在公園的橋墩下面,渾身都濕透了,看著我,說:“我他媽該死,我是個混蛋。”可他還是沒有哭,他臉上都是水,但我就是知道他沒有哭,我也知道他可能再也不會哭了,再大的風,再大的雨,都不會吹到他的眼睛里去了,因為那里,燃燒著一種情感,一種飛蛾撲火一般濃烈而絕望的情感,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好吧,這種東西,用一個字可以概括,前鼻音,語調微微下挫,被稱為,恨。
所以宋瀝的人生,他的爸爸,宋源,就是他的劫,他們家的劫。
可就在剛才,我看見那個疲倦的出租車司機的時候,我作為宋瀝的兄弟對他父親的厭惡,就在那一瞬間,都消失了。因為他的爸爸,看起來,是那么蒼老的一個人,普通的,和大街上其他的父親,和其他的男人,沒有區別。眼睛里,是干涸的疲憊,我不明白,這樣普通的人,為什么值得宋瀝去恨一輩子,他曾對我說:“為什么?為什么在我沒有選擇被生出來的時候,我就失去了,恨某些人的權利呢?”那時候的我沒有辦法回答他,現在的我,也沒有。因為我的我的媽媽,我現在的爸爸,充滿的,都只有愧疚。我對我的親人,是有一種贖罪一般的情感,而這情感,源于愛,源于血濃于血的親情。
所以我是一個太幸運的人,這也是讓我最終變為不幸的原因。
家里的燈還亮著,我敲門,門開了。冉晨看著我,逆光,看不清表情。
她長高了,頭發剪短,我知道她現在是一個業余作家,我知道她這個時候會在家肯定是和我一樣逃課了,想到這里,我甚至想笑。我抱住她,緊緊地。說:“我回來了,妹妹。”然后我往里踏了一步,看見了我母親祥和的面容,被框在銀色的相框里凝結在黑白色的照片上。
看到這里的朋友,雪寶寶預先祝你們圣誕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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