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心結難解

　　應秋泓從醫院回來以后，和武蓉分別的一幕，這兩天時時在她腦海中呈現，武蓉的遭遇和對生命的留戀，使她既感動又嘆息。人的死亡原本是自然規律，可是在這個總的規律之下，每個人不同的經歷，賦予臨終者的卻是千差萬別的情感世界！

　　武蓉一生都飽受著貧窮的折磨，為了改變自已的生存狀態，她歷盡人世艱辛，耗盡了一生的心血，好不容易掙到了屬于自己的財富，還沒等她好好享受一下這份勞動成果，她的生命就要結束了。從武蓉的身上，應秋泓又聯想到了羅中盛，她和中盛哥同在一個院子里長大，中盛哥從小勤勞忠厚，樂于助人，像他這樣的好人，還沒有聞到改革開放后現代社會的氣息，正值青春的大好年華，就過早地離開了人世每個人的生命過程都不相同，但從生命質量的層面上講，生命對于每個具體的人，是何其的不平等啊！和武蓉、羅中盛比較起來，應秋泓覺得自已是幸運的，她的人生道路雖然有過坎坷，她在婚姻問題上也連續遭遇過折，但她的事業是成功的，她已經是一家大型民營企業的董事長，有豪華的住宅和名貴的汽車。應秋泓的女兒和女婿在美國工作，屬于白領階層，還為她生了一個漂亮的小外孫，她現在還缺少什么？為什么她一心一意要把企業做大做強？這一切有時候她自已也解釋不清楚。在應秋泓的潛意識里，父親、母親、女兒、還有中盛哥，都是她奮斗的動力。拼搏幾十年了，何時才是盡頭？她的歸宿到底在哪里？回首往事，這段經歷依然歷歷在目，仿佛還是昨天發生的事情……

　　應秋泓和文若果離婚一年之后，應秋泓在單位上分到了有兩間房子的舍，她把父親從市區的老屋接過來，這樣老少三代人住在一起，生活一下增添了不少的樂趣。有一天思思從幼兒園回家，跑進應家沖的房間里，發現床頭柜上放了一個相框，她把相框拿起來，指著照片上的人問應家沖。

　　“外公，這張照片上有三個人，這是你，這是媽媽，還有一個人我從來都沒有見過，他是誰呀？”

　　應家沖猶豫了一下，一時不知應該怎樣給思思解釋。

　　“他是……他是你媽媽的哥哥，也就是你的舅舅。”

　　“他是舅舅？為什么不回家？他到什么地方去了？”

　　“舅舅在西藏工作，西藏離我們這里很遠很遠，所以舅舅不能經常回來。”

　　應秋泓從外面進來，思思又指著照片上的人問應秋泓：

　　“媽媽，外公說這是你的哥哥，是我的舅舅，你什么時候帶我到西藏去看舅舅？”

　　應秋泓看見思思拿著父親最珍愛的相框，生怕她不小心把相框上的玻璃摔破了。

　　“思思，等你長大了，媽媽就帶你到西藏去看舅舅，你快把外公的相框放回原處，到外面去玩一會吧。”

　　思思一聽媽媽叫她到外面去玩，馬上放下相框，一溜煙就跑了。應家沖拿起相框，深情的望了望照片上的羅中盛說：

　　“時間過得真快呀！中盛遇難整整八年了，我這條被他救過的老命都還健在，這孩子的命運太悲慘了！”

　　自從應秋泓和文若果結婚后，她和父親在自己的婚姻問題上很少有過交流。從父親對文若果淡漠的態度中，應秋泓知道他對文若果不滿意。當時中盛哥已經出了事，所以父親才尊重了她的選擇，沒有表示反對。文若果寫匿名信的事暴露后，作為這個家庭的長者，應家沖受到的傷害是難已用語言表達的。應秋泓知道爸爸這一生經歷過太多的磨難，到了老年，精神上再次遭受沉重打擊，他對這一切已經習以為常，只把痛苦深深地埋藏在心里，不在女兒面前有絲毫的流露。應家沖越是這樣，應秋泓內心越是不安，今天終于聽到父親提到中盛哥，她覺得機會來了，應該把心里的話向父親表白：

　　“爸爸，我知道在您心中，一直都想中盛哥能成為您的女婿，至今仍為中盛哥的遭遇耿耿于懷。您是不是一直都在怨我？自從文若果卑劣的行為被揭露后，這一年多我的內心不知有多痛苦，現在我才明白，我和文若果結婚，給你心靈造成了莫大的傷害。爸爸，我真的是糊涂，我對不起您……”

　　“秋泓，要說怨，我首先得怨自己，都怪我當年自恃清高，說話口無遮攔，得罪了領導，不但自己當了右派，也讓你飽受屈辱。我也怨你媽，拋下我們父女一走了之，我當右派后她就泥牛入海，是死是活杳無音訊，對于你，我沒有什么可以抱怨的。但中盛本是局外人，為了拯救我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所謂工程師，他放棄了干部的職位只是表象，他骨子里誠實、善良、富于同情心的品格，才是最值得人尊敬的。中盛在長江中與大風大浪博斗，冒著生命危險，捕魚回家熬湯給我喝，使我浮腫的小腿很快消了腫，讓我撿回了一條老命。現在回想起來，我覺得那不是喝的魚湯，那是我在喝他的血呀！要說冤，我覺得中盛這孩子最冤，他是我們一家的大恩人，但他在西藏這么多年，我都沒有去看過他，我心里愧疚啊……”

　　“爸爸，這都怪我，文化革命中有那么多的時間，我完全可以到西藏去看望中盛哥，但是我卻在文若果的柔情攻勢下，鬼迷了心竅。中盛哥第二次回渝探親時，你還在工地接受改造，我又剛好去了昆明，家里連個人也沒有。中盛哥肯定認為我是在故意躲他，他滿懷惆悵離開重慶，過了不久我就收到他的信，他在信中說他結婚了，我不信，我知道他是為避免日后見面時怕我尷尬，而主動承擔責任。我本想等中盛哥回重慶時和他交交心，不久就傳來他遇難的消息，他一定是懷著傷感離開這個世界的，連個解釋的機會都不留給我。如果中盛哥真的結了婚，為什么中強哥從廣州回渝處理中盛哥的后事時，他的妻子不露面？每當想到這件事，我就非常地恨自己無情無義……”

　　“秋泓，你也不要過多的指責自己，我知道當時文若果把你纏得緊……至于匿名信的事，這只是文若果的個人行為，和你沒有任何關系。文若果少年時代就不誠實，羅中盛在河水中救了他的命，他為了逃避媽媽的懲罰，反而撒謊說是羅中盛帶他去的，害得羅中盛挨了他哥哥的打，他的謊言給我留下很不好的印象。后來他考上大學，又留校當了老師，我以為他終于學會了做人。雖然在我的潛意識里，對他有一種心理上的排斥，但是我仍然尊重你自己的選擇，同意了你們的婚姻。當文若果損人利已的伎倆現形后，你面臨親情和良心的兩難抉擇，你毅然選擇了離婚，這是大義滅親的表現！讓文若果的卑劣行為付出代價，讓他苦心經營的家庭破滅，讓他的心靈也承受痛苦，這是對文若果最好的報復！但是，你自己也要經歷雙重的苦難，一方面你要為家庭的破裂痛苦，另一方面你又要為無辜受害的羅中盛難過。秋泓呀，你真的是太難了，但是你挺過來了，爸爸為你感到高興，也為你感到自豪，你不愧是爸爸的好女兒！”

　　應秋泓從父親的談話中，更加體會到他對文若果行為的憎恨。雖然文若果是他的女婿，但他傷害的是中盛哥，這是他視為親生兒子的救命恩人，這是父親絕對不能原諒的！父親對中盛哥那份特殊的感情，沒有經歷過那個年代的人，無論如何是感受不到的。特別是有恩無處報，恩人變亡人，給父親心靈帶來的傷痛，不但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淡化，反而日積月累，使痛苦變得更加地深沉。

　　應秋泓母親的遭遇，也是應家沖心靈上永久的傷痛。應秋泓的母親叫康心薇，是馬來西亞的華僑，抗日戰爭時期，她的父親康立人變賣家產，帶著妻子和女兒回國，在重慶辦實業支援抗戰。康心薇的母親在一次外出時，遭遇日本飛機轟炸不幸遇難。當時康心薇正上大學，在一次宣傳抗日的活動中，認識了年青的工程師應家沖，兩人一見鐘情。康心薇大學畢業和應家沖結了婚，應秋泓出生那年，抗日戰爭勝利了。然而抗戰的勝利并沒給康立人辦的工廠帶來好運，官場腐敗苛捐雜稅，使工廠不堪重負，康立人心灰意冷，變賣了工廠，只身一人返回了馬來西亞。

　　回到大馬后，康立人和一位華人女子結了婚，重新開始了創業的歷程。一年后康立人的家不但增添了一個兒子，事業也蒸蒸日上，幾年過后就成了當地小有名氣的企業主。一九五六年康立人不幸患了重病，他想到自己的兒子尚小，妻子又不能干，于是急電催促康心薇回馬來西亞料理后事。在康心薇的細心照料下，康立人的病情漸漸好轉，但再也無力經營自己的企業，只好把企業交給康心薇管理。遇到這種情況，康心薇打算把應家沖父女接到大馬。不料一九五七年應家沖被打成右派，在去農場勞動改造前，給康心薇寫了一封信，意思是此去農場生死難料，秋泓暫時托付羅家兄弟照顧，叫她把岳父家的事處理好后，靜觀國內事態的發展，有機會把應秋泓帶回大馬。康心薇見信后心急如焚，立即回信詢問情況，卻被應家沖的單位把信退了回來。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使康心薇陷入進退兩難的地步，回國吧，丟下父親一家人怎么辦？老的老，小的小，父親后半生苦心經營的企業誰來繼承？留在馬來西亞吧，應家沖是死是活不清楚？秋泓才十二歲，她能自立嗎？正在康心薇面臨痛苦抉擇時，有一位剛從國內回來的華人朋友告誡她說：

　　“現在國內的情況很復雜，正進行轟轟烈烈的反右斗爭。你已經是右派分子的老婆，又有海外關系，你回去能解決什么問題？說不定把自已也一起圈了進去。這段時間你最好連信都少寫，以免國內的家人再受牽連。”

　　聽了這番話，康心薇放棄了立即回國的打算，耐心等待國內時局的轉變。然而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一九五九年康心薇在一次從工廠回家的途中，遭遇了車禍，她的腰椎受了重傷，雖然經過精心治療，她的下肢依然不能灰復知覺，時年三十九歲的康心薇，終身只能坐在輪椅上生活。經過這次打擊，康心薇徹底放棄了回國的打算，她不愿成為應家沖父女的累贅。但性格頑強的康心薇不向命運低頭，依然坐在輪椅上指揮著工廠的運作，經過十年的拚搏，工廠的總資產比她接手時翻了五倍，她成了當地的輪椅女強人。

　　一九六八年康立人病危，康心薇當著父親的面，把工廠的管理權，交給了已經大學畢業的弟弟康志國。父親去世后，康心薇搬出了康家，自已在吉隆坡買了一處店鋪，傭了幾個店員做起了服裝生意。由于長期對丈夫和女兒的思念，使她過早白了頭，國內文化大革命結束后不久，傳來了中國改革開放的消息。康心薇覺得機會來了，急忙寫信打聽應家沖的情況，但寄出的信如石沉大海，康心薇急了，她把康志國叫到面前。

　　“我從中國回到馬來西亞，已經二十三年了，我為康家付出了我的一切。現在我與你姐夫和侄女失去了聯系，我是個殘疾人，行動不方便，不能回去找他們。我希望你能馬上去中國，到重慶去一趟，這里有你姐夫原來工作過的單位和居住地的線索，無能如何你都要找到他們，有了消息馬上給我打電話。”

　　康志國清楚姐姐這一生為自己付出太多，聽了姐姐的話，義不容辭地回答道：

　　“姐姐你放心，我馬上就去中國大使館，申辦出國手續，打聽不到姐夫和侄女的消息，我決不回來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