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見】
你知道嗎,這個世間有很多種死亡,每天都有人死去,卻從未有人意識到我們都在走向死亡。
“你想聽這個故事嗎?”梅見抿了一口溫熱的酒。外面的大雪又開始鋪天蓋地,雪花落在每一個行色匆匆的路人肩頭,最后被那些人的溫度消融。
“你知道,我最喜歡聽的就是故事。”對面的女人溫柔地撫摸著懷里那只安靜熟睡的貓兒。
“像我們這樣的人的故事里,都充斥著血腥和死亡。你還想聽嗎?”梅見看著那只貓兒認真地享受著女人的懷抱。
“死亡,我們生下來就一直在走向死亡,不是嗎。所以,對于死亡,我們還是早點知道的好,不然等它真正找到我們的時候,我們恐怕都會失了那份淡定。”
“看多了也就麻木了。”
“為什么要清醒地活著,麻木點不是更好嗎。”女人招呼伙計換一壺溫酒。
“晚娘,不知道明年我還能不能和你一起坐在這里喝酒呢。”
“喝酒的人有很多,但是愿意講故事和愿意聽故事的人卻不多呢。”
“你的故事呢,梅見。”晚娘抬頭看著梅見仰頭喝完杯盞中的余酒,微微搖頭。
“你看你現在喝酒越來越想山野武夫了,酒和茶一樣是要慢慢品的,不是你那樣喝的。”晚娘伸手將梅見的就被斟滿。
“晚娘,我們每一個人都有一段往事是用來忘記的,這是你告訴過我的。可是,那場大雪我卻怎么也忘不掉。”
“是的,每個人都有一段往事是用來忘記的,但是,也有一段往事是用來銘記的。忘掉該忘的,記住該記住的。”
“晚娘,你真的想聽那個故事嗎?”
“你講吧,你講我就聽。”
“你知道夜殺里的每一個人都有一段不為人知的往事。每一個故事里都有一種痛苦,別人的,亦或是自己的。”
“你知道我為什么叫梅見嗎?因為我加入夜殺的時候是二月,二月梅花正開,所有主人給我名字梅見。我以前卻不是這個名字呢。”
“夢蘭。好像是這個名字吧,就連我自己都快要忘記了呢。”
“我爹說,生下我的時候他夜里夢到大片大片的蘭花,所以就幫我取了這個名字。晚娘,你是不是也覺得夢蘭是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呢。”
晚娘沒有說話,她輕輕地撫摸懷里貓兒柔軟的毛發。
“我爹本事朝廷兵部尚書,奈何因北部戰事與朝中權貴不合才辭官返鄉。”
“原來你是陳尚書的女兒,看來老天眷顧陳家啊。”晚娘驚異地抬頭看著梅見。
“老天眷顧么。陳家已經沒人了呢。”
“陳尚書一生耿直,剛正不阿,而且曾三退入侵中原的草原部落。只是……可惜啊可惜。”晚娘嘆了口氣。
“你可知陳家為何被滿門抄斬?”
“聽聞是皇帝懷疑辭官回鄉的陳大人與賊寇有勾結,動了龍怒,故下旨滿門抄斬。”
“所謂的皇帝旨意不過是一個幌子,其實皇帝早就忘了他曾經的陳大人了,又怎會降旨下來滿門抄斬。”
“哦?”
“若不是陳家上下幾條性命埋在那里,說不定我還是會喜歡那個叫做水鎮的小鎮的呢。”
“水鎮。”晚娘微皺眉頭陷入沉思。
“就是那個全鎮一千三百戶人家中尸毒而亡的小鎮?”
“晚娘的果然消息果然靈通啊。是啊,就是那個水鎮。那里曾經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地方呢。”梅見輕輕地笑了。
“那個小鎮一夜之間莫名其妙的爆發尸毒,一千三百戶人家一夜之間死了九百多。后來官府擔心尸毒爆發傳染下令格殺水鎮剩余的百姓。一千多戶人家的小鎮短短不到兩天便死光了。”晚娘現在想到這件事仍舊是倒抽一口涼氣。
“他們都該死。”梅見緊緊地握住盛滿酒的杯盞。
晚娘突然抬頭看著梅見,她好像猜到了一些事情。
“是我殺了他們。”梅見看著晚娘笑了,沒有絲毫的掩飾。
“那一天也是大雪,我將尸蠱放在了全鎮唯一的一口井水里。晚娘應該知道尸蠱吧,苗疆很常見的一種蠱術呢。”
“你為什么要殺那么多的人,不可能一個鎮的人都和你有仇,而且那個時候的你只是一個養在深閨中的小姐,你又是哪里來的尸蠱。”晚娘的眼睛冰冷地看著梅見,這是晚娘認識梅見這么多年來第一次覺得看不透梅見。
“我爹在水鎮的三年,獨自籌錢幫百姓修了水壩,改了渠道,讓水鎮不再受洪澇之災。甚至,鎮上那些窮人我爹都會送些銀兩過去安撫。”
“我爹說,辭官在家也要對得起朝廷,不能在廟堂就在鄉野間為國分憂。我很困惑我爹的做法,認為他只是在敗壞自己辛苦積攢的家產。”
“我爹做官是本就兩袖清風,我娘的一場大病幾乎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積蓄。我娘過世三年我爹就辭官返鄉了。”
“后來,我爹在鎮上有了‘善人’的稱呼,可是因為這個稱呼,到最后我們自己家里都快要揭不開鍋了。因為這是我不止一次和我爹吵過鬧過,可是我爹太固執。沒辦法,我就去做點女紅掙錢,鄰居見我們窘迫,有時也會接濟一下。可是我掙的銀子到最后都被我爹拿去救濟那些所謂的窮人。”梅見仰頭喝光杯盞里的酒,抬頭對著晚娘苦笑。
“是不是覺得很可笑。”
“這世界上沒有可笑之人,也沒有可笑之事。”晚娘輕輕地搖頭。
“鎮上有一員外,員外的兒子貪財好色,平日里就喜歡在大街上調戲民女。百姓告了無數次縣衙,只是那個縣太爺收了員外家不知多少銀子,所以那些事情也就被一直壓下來了。”
“有時候你要知道命運是一種詭異的存在,它可以隨時將你推向絕望。”
“我這輩子最大的錯誤就是生了這雙紫瞳。”梅見微微嘆了一口氣。
“一日,我去做女紅被那員外兒子看到。”梅見停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那小子看到我便起了色心,攔住我想輕薄我。你知道我一個弱女子又怎是那小子的對手。幸好有人偷偷跑去告訴我爹。”
“我爹將那小子狠狠地揍了一頓,并警告他收斂點不要繼續為非作歹。可是那小子不識好歹,竟然每天帶人堵在我家門口,我爹去找過幾次縣衙,那縣官竟將我爹趕出縣衙,并說我爹干擾縣衙公務將我爹一頓好打。”
“后來那小子竟逼我爹將我嫁給他,我爹當然不會同意。我爹幾次將他在我家門前的大街上狠狠地揍了一頓。”
“那員外護子,竟然將我爹告到了衙門,那縣官收了員外的錢財把我爹關了牢。我爹被抓之后那小子更加不知好歹的堵在我家門前逼著我嫁給他,并說只要我嫁給他就能夠救我爹。我去牢里找過我爹,我爹不準,并說如果我嫁給那小子就立馬去死。我不敢忤逆我爹的意思,只好每天禁閉房門和幾個老仆人戰戰兢兢地守在屋子里,我寫過信給我爹在京城曾經處的好的同僚,可卻一直沒有消息,一連兩個月,家里終于斷水斷糧。老仆病了幾個,甚至我那年幼的妹妹都病了。”
“終于,我決定不再等我爹,嫁就嫁了吧,至少我爹和我妹他們不會死。”
“可是當我打開緊閉了兩個月的房門之后看到的卻是一張數寸的‘圣旨’,圣旨說我爹串通反賊和北疆外族圖謀推翻朝廷。你看,這是多大的一頂帽子啊。”
晚娘眉頭微皺安靜地看著梅見,然后仔細地幫她續上被喝光的酒。
“然后就是抄斬。我仍記得滿眼滿眼的血光。那個所謂的從朝中來的大臣收下員外兒子的銀子然后從軍士手里抓走我。我只知道這是一場陰謀,可是我卻不知道它是從何時開始的。”
“那一個晚上,員外家開始布置喜堂,因為員外兒子迫不及待地第二天就要娶我。我被關在員外家的廂房,廂房里空無一物,他們拿走了一切我能夠用來了結自己的東西。甚至我的嘴都被緊緊地堵上了。我發不出聲音,只能任憑淚水肆虐,我不敢閉上眼睛,我閉上眼睛就能夠看到我妹妹仍舊流著鮮血的潔白脖頸,還有那些死去親人的慘號一直在我的的耳邊回蕩。”
“你知道當有時候想死卻死不了是什么感覺嗎。你不會知道的。”
“甚至,我連我爹都見不到了。”
“你知道,我當然不會讓那個員外兒子娶了我。我殺了他,這你能夠猜得到吧,晚娘。”
晚娘點頭,不語。
“那你知道我是怎么殺了他的的嗎?”梅見抬頭看著晚娘。
“我爹曾經希望我成為一個醫者,所以我曾看過許多的醫術,能夠醫人當然也就能夠殺人。只是那時候的我從未殺過人,以至于我在用花配毒的時候多浪費了好幾朵花呢。”
“我將發簪刺進那小子的心口的時候他仍舊不敢相信,我記得他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然后把我摔到了床上。發簪刺得并不深,剛剛見血而已。只是等到他走到我的面前的時候他已經變成了一灘血水。”
“那是什么樣的毒。”晚娘驚呼。
“也不是什么怎樣了得的毒藥,只是幾種能夠如要的花瓣搗碎的汁液。你知道在藥理中,有些藥亂了君臣就變成了毒藥,甚至是劇毒。”
“你果然精通藥理啊。”晚娘微嘆一口氣。“但是你現在殺人卻不是用毒呢。”
“對啊,如果你有一把更好的劍,你還會去用銹掉的鐵劍嗎?”
“員外發誓要讓我嘗盡最狠毒的痛苦。他沒有掩飾自己兒子的死亡,他將我綁在大街上,告訴每一個路過的人我是一個有著紫色眼瞳的妖女,會妖術,并用妖術殺了他的兒子。”
“街上的行人都遠遠地繞開綁我的地方,他們聽信了員外的話,他們相信有著紫色眼瞳的我是妖女,唯恐避之不及。”
“第三天,我被綁在那里的第三天,員外的家丁抬來了一具尸體,我依稀記得那是我爹接濟過的某一個窮人。他的尸體是紫色的。和我的眼瞳一樣的紫色。家丁們告訴路過的人曾經被我爹幫過的人都被我用妖術下了咒語。”
“后來的每一天都有一具尸體被抬過來,都是和我眼瞳一樣的紫色的尸體。直到第十具尸體,人們開始恐慌,他們聚集在那里朝我扔東西,罵出各種污穢的言語,他們要我死,因為只有我死了咒語才會消失,我的胸膛有三道刀痕,都是他們留下的。”
“我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只記得每天的太陽很亮很亮,仿佛要蒸干我所有的水分,我甚至連再次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了。”
“后來我昏迷了,可能他們以為我死了吧,就把我仍在了小鎮外面的亂葬崗。我是痛醒的,我醒的時候有只狼在咬我的腿。我看到那鮮血就和我妹妹流出來的鮮血一樣。”
“那時候我想,就這樣死了或許也很好吧。”
“可是我沒死,我感覺到有人在包扎我的傷口。我能夠感受到藥草的溫度。”
“是月吧。”晚娘淡淡地說道。
“他說他不要我死。”梅見突然笑了。
“他看上的也是我的紫瞳。被稱作妖孽的紫瞳。”
“瞳術么。”晚娘抬頭直視梅見。
梅見搖頭,“不是瞳術,卻比瞳術更加厲害。”
“你知道有一種蠱叫做攝魂蠱嗎?這種蠱在南疆極為罕見。攝魂蠱配上天生攝魂紫瞳,平常的瞳術到它面前真是螻蟻都不如呢。”
晚娘驚訝地看著梅見,會瞳術的人本來就少見,而且有大成的人更是少數,十三年前將瞳術練得登峰造極的玄煜死之后就再也沒有聽說過能夠使用瞳術的人,但是現在們見竟然將瞳術說的連螻蟻都不如,那么攝魂蠱到底是怎樣的一種存在,晚娘不敢想像。
“還是繼續我們的故事吧。”梅見淡淡地笑著。
“后來呢,后來,他給了我尸蠱。他說你應當去報仇。殺了那些要殺自己的人,絕不要讓別人殺了你。”
“他說,你殺了他們之后就要跟我走,因為我的命是他救的。”
“他說,他看上了我的紫瞳,他要我練攝魂蠱。”
“我用了三年的時間練好了攝魂蠱。三年,那是連他都感到驚訝的速度。然后我拿著他曾經給我的尸蠱回到了水鎮。你知道嗎,當我回去的時候那員外又有了一個兒子。三歲,剛學會走路說話不久呢。”
“尸蠱就是種在他的身上呢,在仔細點就是我妹妹曾經流盡鮮血的地方。”
“尸蠱是遇血而生,和宿主接觸的任何人都會沾上尸毒。”
“所以,整個水鎮的人都沾上了尸毒。”晚娘冷冷地說道。
“那些人卻不全是我殺的。”梅見搖頭。
“畢竟孩子太小,沒有多少精血供給給尸蠱,而且是正在成長的尸蠱。所以孩子不到兩天就死了。孩子死了,尸蠱自然也就死了。”
“死掉的尸蠱才是最可怕的。”晚娘嘆了口氣。
“是啊,可惜他們不知道呢。”
“那孩子被仆人隨便丟在了水鎮的河邊。然后,你就知道了所有的結果。”
“你的仇恨,讓那么多的人來消融它,果然是夜殺啊。”晚娘第一次舉微微嘆氣。
“死亡只不過是遲早的事情。”
“那么,月派你來,不僅僅是讓我聽你講故事吧。”晚娘看著梅見笑了。
“是啊,你的風媒太強大了,總會有人看不下去的。”梅見眼中的紫色越來越盛,晚娘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團紫色,她感覺到仿佛有一種東西正在被抽離。
梅見突然閉上眼睛,“我下不了手殺你,晚娘。”
“煉獄天十二界的新月快要出來了吧。”晚娘安靜地說道。
“等他們出來了,又會有一場生死吧。”
“或許吧,我們都不過生死,不是嗎。”梅見抓起酒杯仰起頭喝下一口。
“梅見,就是慢慢喝來品的,就想喝茶一樣。”
“梅見,明年的這個時候如果你還沒死,就帶一壇酒給我,一個人在那邊沒有酒是很寂寞的。”晚娘撫摸著懷中仍舊沒有醒來的貓兒。
“或許不到明年我就會過去陪你。”
“梅見,你不會死的。我相信。”
“你看,外面的雪又大了,這個季節的梅花也快開了吧。”
8月底寫完梅見,在娜娜的督促之下,本來想給梅見一個好的故事,最終卻選擇了這樣的一個開始,我不知道在最后的結局中梅見還在不在,夜殺里的每一個人我都太愛。就像愛娜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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