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遠在遠方的風比遠方更遠

　　【林奕】

　　我叫林奕，熟悉我的人叫我奕子。我二十歲了，從我十五歲，到現在，有五年時間。這五年，我談戀愛，玩叛逆，高考失敗，無業游蕩，然后又是高考，然后就來到了上海，繼續玩叛逆，繼續談戀愛，繼續游蕩，一直到現在?，F在我覺得我過得還不錯，至少表面上是這樣，我在一家叫零度的酒吧做酒保，每天晚上勾搭各種**或不**，美麗或不美麗，沉默或不沉默的各種各樣的妹子。然后在白天教授們的課上睡的很沉。

　　我假裝一切都沒有發生過，我覺得一切都可以過去的，事實上，一切都已經過去了。成為了理論上的“歷史”，成為了如果我想我就不得不用過去時敘述的故事——中文就是這點好，如果可以，時態什么的，不會像英語里那些死板的語法一樣赤裸鋒利的表現出來，所以回憶的時候——停，打住，我現在最害怕的事情就是回憶。我才二十歲，別整天讓回憶這個詞把自己折磨成胡子拉渣的文藝男青年，我還想交一個像冉晨那樣的女朋友呢，她曾經跟我說過這樣一句經典的話“那些所謂的只注重內在的文藝青年們，只是被回憶折磨的瘋子，可憐可憐他們吧，他們現在在折磨中國博大精深的語言文化?！彼f這句話的時候那副表情我還記得，雙手合十，眼睛閉起來，眉頭緊鎖，一副杞人憂天樣兒。那時候我記得我笑得話都說不出來了，不對，是因為我無話可說，所以只能笑。

　　“奕子，還是德國黑啤?！闭f話的女人靠著吧臺對我笑，好吧，她是我目前的哥們，一個足夠漂亮的女人，真的，真的很漂亮。不過，她這種人，再漂亮，也只能做哥們，不能做女朋友。

　　我把啤酒放在她面前，她出神地望著望著杯子里的泡沫，說“我可能要回去了。”語氣淡的像是在說明天要下雨。視線還是專注地盯著杯子里的白色泡沫。她這樣專注的時候，腦袋會往旁邊歪一點，眼睛低垂著，目光帶著審視甚至可以說是欣賞，然后一種最原始的，新生嬰兒一般干凈的神色，同一種獨屬于她的嫵媚一起呈現在她的臉上，是一種干凈的性感。這是再濃的妝都掩蓋不住的。當然這也是她永遠不能成為我女朋友的原因。

　　好吧，這是直接原因，根本原因就是，我這個人，非常非常的，沒種。這是當年宋瀝對我的形容。

　　“我可能要回去了?！彼终f了一遍，拿眼角瞥著我，然后說：“我在等著您能開開金口問我一句為什么。”

　　這女人。

　　“為什么？”

　　“因為我爸要死了。”

　　【冉晨】

　　我叫冉晨，一座普通城市的普通中學的不普通的學生。這座城市，怎么說，目前為止我在這里生活了十五年，好吧，除了普通我想不出還有什么形容詞可以形容它。而普通，在我眼里，就是灰色的。不是那種具象化的灰色，是那種感覺，空氣是灰色的，霓虹燈是灰色的，街道是灰色的，身邊的行人是灰色的，我的學校也是灰色的。

　　但我不是，我認為我是，紅色的。最鮮明的顏色，最原始也是最干凈的顏色。我最喜歡的顏色。

　　也是我為了證明自己是活著的，唯一可以形容自己的顏色。

　　每次這么想的時候，我都會聯想起艾薇兒在MV里沉默地在黑白世界里拾起紅色碎片的場景，唯一的不同就是，我不是拾起碎片的艾薇兒，我只是那地上碎片中最微不足道的一個，但我很滿足。

　　我的生活，就是，你可以想象的，就像葉子，看起來一樣，其實，每一片，每一天，都是不一樣的。我住在第四街坊里，每天我幾乎是閉著眼睛從黑通通的樓洞里出來，右轉再右轉，然后直行，出了街坊，再左轉去學校。就是這條路，我走了初中三年，高中一年。就是這條路，初一的時候一個人走，到高一的時候，就是宋瀝，奕子，阿布，妖精還有我，我們五個人，一起走了。所以在大多數的時候，若是沒有特別煩心的事情，比如說我的作業沒寫完，天氣也特別的好，和他們四個走在一起，就會覺得自己特別，特別的幸福。

　　覺得青春無非就是這樣，和好朋友在一起。

　　陽光透過云彩灑下來，我們沒有理由不快樂。

　　“冉晨，你知道你政治考了多少？”

　　“不知道啊，”然后妖精一把把我的卷子拍在我面前的桌子上，“48！你個變態！”

　　然后我看得我的滿分是50的政治卷，覺得今天真不愧是我的生日。

　　盡管在那之后的政治課上，我發現的48分的來源是老師看錯兩道選擇題，并千把一道大題的六分合算的時候加成了八分。對此，奕子笑了我整整一節課。

　　我們五個人，初中就是同學，宋瀝和奕子是在初二的時候轉過來的。他們兩個無所謂地站在講臺上，掃視了我們一圈，然后宋瀝說“我叫宋瀝，請多多關照。”而奕子，那時候，我該怎么形容呢，笑得就像向日葵一樣，大聲說“我叫林奕，希望和大家特別是美女們做好朋友，請大家多多關照。”

　　然后他們兩個就分別坐在了我的前面和后面，然后我們就成了好朋友。是真的好朋友，哥們，明白么？比如說那天奕子對我說他覺得那個被我們外號妖精的女生真的很可愛，然后我笑，說，“用不用我給你引薦引薦？，要知道，我和妖精可是做了很多年的閨蜜?！睂?，這樣，可以開玩笑，可以一起上下學的好哥們。

　　那時候，不會去想未來，又同時很裝的年紀，藍顏知己這樣的，是存在的。

　　但也是那個時候，那彼此都用力笑的我們，也在這笑容背后，隱藏了無數的淚水和辛酸。我知道，這樣說起來會被人說幼稚什么的，但這是存在的，十三四歲，十五六歲，青春期的我們，就是的，就是這樣擦完淚水后用力笑著的。

　　如果要說原因，那就是，因為我們的世界，太單純太干凈，所以，容不得一絲絲的瑕疵和痛苦吧。

　　這痛苦，來自不甘，來自家庭，來自親人和學校的壓迫。如果讀到這里的你，已經到了工作的年紀，那我想你是不會體會的，這種，對于老師的死板和教育的壓迫感到絕望又因此不甘心地幻想未來的心情。

　　鮮紅的心臟在跳動著，溫暖著，那時候的我們就是這樣無法反抗地活著。想要飛，想要走的更遠，又看不起拿成績單為驕傲的人，但卻知道自己若是沒有成績，就在很多人眼里什么都不是的心情。是存在的，存在在我的身上，奕子的身上，妖精，宋瀝，阿布的身上，或許，也存在于你的身上。

　　沒人知道，我為了這種不甘哭了多少次。

　　但是，卻依然笑得很燦爛不是么？

　　海子的詩，“目擊眾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遠在遠方的風比遠方更遠?！蹦沁h方的風，應該會把我們帶到更遠，更美，也更冰冷的未來吧。

　　但是，心臟跳動著，鮮紅色的我們，足夠溫暖。

　　晚上很冷，他們陪我一起走著，沒有人說話。我們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是這樣，彼此都不說話，沉默地一起走著。

　　最后，我快到家門口的時候，阿布終于開口，說：“那個，冉晨，如果你想哭的話，想發泄的話，就找我們。”我看著他的臉，那么干凈。我笑了，用了我最大的力氣，笑著，說：“恩，我要是想不開的時候你們一定要在我身邊攔著我，不然會后悔的?！?/p>

　　隨后，我們幾個都笑了，我朝他們揮揮手：“快回家去吧，天冷?！?/p>

　　在我轉過身的一瞬間，眼淚就掉下來了，風吹的臉生疼。因為我知道，現在的家里，我十五歲生日這一天的家里，不會再有溫暖的燈光，不會再有溫暖的食物了。

　　這就是我十五歲生日最大的生日禮物，我父母的離婚證。

　　家里是漆黑的，家外面的樓道里也是漆黑的。我什么都看不見，我甚至沒有力氣坐到床上去，就這樣靠著床坐在地上。黑暗是溫柔的，不像光明那么刺眼，有時候想黑暗本來就是宇宙的顏色，生命的顏色，最原始的顏色，這樣不容許不會的顏色，還有什么不能接納呢。至少現在，它接納了我，和關于這屋子的滿滿的回憶。

　　我從書包里抓出了我的日記本，把我的小臺燈打開，在本子上，一字一字地寫。我必須寫，我要給自己一個交代，不管曾經我有多么想擺脫這個家，不管我曾經有多么厭惡我酗酒的爸爸，不管我有多么討厭這樣的生活，現在也都碎掉了，所有的渴望逃離的力量，被抽空，被扯爛，我只剩一具空殼。也只有在這個時候，我才意識到，正是這力量，給了我笑的勇氣，給了我生活的勇氣，讓我可以像那些家庭優雅的孩子們一樣，在茫茫人海中堅定地行走。

　　“我的家里，有爸爸，有媽媽。爸爸是一個工人，媽媽在給別人打工，我們的生活很辛苦，但是很開心?！蔽揖瓦@樣用力寫，不管不顧地寫，寫我很心疼媽媽，因為我媽媽受了太多太多的委屈，寫我爸爸，他不要臉地喝酒，喝完酒打我的媽媽，或者睡在外面，大冬天，零下二十多度，我媽媽不得不出去把我爸爸架回來，寫我有多討厭這樣的家。家里很小，我的房間永遠都不可以關門，我媽媽總是要監視著我，可是我想有哪怕一點點的私人空間，但是我一關上房門我媽媽就會很傷心，我就不得不把門打開。寫我的爸爸媽媽有時候給我感覺就好像是，我寄人籬下，我欠他們的，我想擺脫這樣壓抑的家庭想的我都快瘋了。我只是想過一個像樣的生活，我可以不用穿別人家孩子不穿的衣服，我可以像其他十多歲的孩子一樣，有一個根據自己喜好裝飾的屋子，甚至，我只是想，有一個大一點的屋子和明亮的窗戶。但是都沒有，我也知道，我這樣想是因為我的虛榮心。但是那又怎么樣，我只是不甘心而已，我有什么錯。同時我也明白，我一分錢都沒有辦法掙，這就意味著我沒有資本提這樣的要求，我很開心我要比其他孩子早很多意識到了‘資本‘這東西的重要性，它有時候重要過一切，包括生命。我還寫我爸喝多最常說的一句話是‘我生你還欠了你的了，養你做什么’，每到這時候，我總是憋在心里不敢說的一句話就是，‘那我死了就好了?！疫€寫我覺得這不公平，我想被生出來么？在這樣的家庭里，你以為我想被生出來么？我能怎么樣呢？……”

　　我就是這樣寫，這是發泄，我想說這樣的話很久了。真的真的有很多次，小刀都握在手里了，抵在手腕上了，但是我不敢，我怕死，但是我又不知道我活著做什么。這次也是的。屋子里那么黑，我把刀狠狠地摔在地上，流著淚罵自己“冉晨，你沒種?！?/p>

　　北方的夜晚，很冷，我關緊了所有的門窗，但還是冷得發抖。這種冷來自于身體里，身體里，我的五臟六腑里，呼嘯著北方的寒風。然后又想起了海子的那句詩“遠在遠方的風比遠方更遠?！?/p>

　　這遠方的風，果然比我想的，還要冰冷啊。

　　我蜷縮著身體，依著床，睡了過去。

　　明天，就什么都過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