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斜斜劃過車窗，留下的痕跡如同憂傷流出后，結下的疤痕。陽光使“疤痕”消逝，卻令人突然想起眼淚流下來的樣子。

　　 ——題記

　　你右腳撐在人行道上，左腳蹬在自行車踏板上，停在冬日的暮色下，安靜著那張清秀的面龐。

　　那是冬日。

　　北方冬日的寒氣讓衣服單薄的人感到窒息般的痛。樹上沒有一片葉子，抬頭望去，只有交錯雜亂的樹枝，以及無音符的五線譜般帶著蹩腳弧度的電線。陰霾的天空泛著蒼白的顏色，空蕩蕩的沒有一只鳥兒。

　　我就在你的左邊，停在那個巷子口，無端地感到快樂又帶著莫名的憂傷。或許還沒有到可以憂傷的時候，于是我看著你，哭不出來，只靜靜地笑，靜得你根本察覺不到。

　　你轉過臉來，問我：“你的臉怎么這么紅？”

　　“啊？”我摸摸被凍得木木的臉，連驚訝都表現得僵硬，還停留在剛才的笑容上。

　　“哈哈，像個鄉下姑娘！”你壞笑著。

　　“是么？我每天回家，奶奶都說我的臉凍得紅紅的像西紅柿一樣……”我一點兒也不生氣，繼續對你微笑，真不知道我的脾氣何時變得這么好。

　　“呵呵，‘西紅柿’好像是誰的外號呢，不要亂用哦。”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所以還是在笑。笑久了，就覺得自己傻傻的。

　　　　　　　　　　　　　　　　　　　一

　　華燈初上。

　　一黑一白的兩只身影被紫色的燈光映得像雪花般冰冷安靜。

　　你一定在此時轉過頭來看著我，但我不知道回過頭去看你時，對你說些什么才好，于是我假裝看著前方，卻因你的目光而感到暈眩。我終于忍不住去看你，卻看到你慌張地轉過去，躲開我的目光，只給我留下你的素凈的側臉。你此時的臉龐上已出現遮掩不住的棱角，看上去令人賞心悅目。

　　或許我就是在此時迷戀上你的面孔。從小一起長大，我卻從來沒有發現你是這般的迷人，我便不想再移開目光。

　　你穿著黑色的風衣，并將領子豎起來。你不像其他男孩子那樣留著短短的“三毫米”，而是有著劉海，兩鬢剛好能遮住耳朵的短發。因為皮膚的白，頭發便也透出一點點的黃，看起來干干凈凈。也許正是這樣的外表，引來那么多女孩子的愛慕。

　　當我正思忖著是否我也喜歡這樣英俊的你時，你卻突然轉過頭來。我不知道是不是該像你那樣躲開，慌亂中，我做不出任何表情。而你也沒有做出什么表情，也沒有說話，只是看著我，像是要把我拉進你的眼中去。我忽然感到這時刻的美好，讓此刻凍結吧，凍結這兩張青澀的臉，相互注視著，一直一直注視著。

　　綠化帶中的綠色燈光還是那么耀眼，夜空被映得泛著昏暗的綠，像是深海中隱約看到的深綠色海藻。

　　“走吧。”你突然說。

　　“你不冷么？”我下意識地裹了裹我白色的外套。你沒有戴手套，手的皮膚裸露在冬天的空氣中微微泛紅。我想要伸出手去握住，卻從來沒有這樣的勇氣。

　　“不冷。”你像往常一樣回答。這個問題我不知問了你多少次，回答一直如此。

　　于是我們分頭朝各自的方向走了。

　　這是我們分別的岔路口，每一次的停留，只為讓我們共同感受季節的時間更長一些。

　　　　　　　　　　　　　　　　　　　　二

　　“如果有男孩對你說，他喜歡你，你會是什么反應？”

　　“怎么會？像我這么冷的人，會有人喜歡么……”我感到你的問題莫名其妙。

　　“當然有人喜歡你，你那么漂亮，就算冷，也會有人喜歡……嗯……那如果我說呢？”你不肯罷休。

　　“你……你別說，我知道你不會喜歡我。”我感到慌張。其實我很想聽到你說，可是當著你的面，我的臉不知道會紅成什么樣子。

　　“你怎么可以這么肯定……”你的眼中流露出一絲失落，語氣像是自言自語。

　　而我其實很后悔，我想聽。

　　我想聽到你對我說，我喜歡你。

　　于是我們繼續一起騎著單車前行。

　　又到了那個路口。冬天的傍晚，空氣一如既往地呈現出藍色，路燈便早早地哽咽出橘黃色的光，為這寒冷的顏色增添一分暖意。你像往常一樣右腳撐地，左腳踩在踏板上，停下來。

　　“你為什么喜歡我？”你突然這樣問。

　　“我哪有……明明是那些無聊的小女生喜歡你。”

　　“……你不喜歡我么？”

　　“不啊……我把你當好朋友。”我在心底不承認自己喜歡你，但我不喜歡別人喜歡你。我想，用“好朋友”來給回答你，應該就會不那么尷尬。

　　你沒有再說什么，只做了一個“再見”的手勢，兀自離開。

　　起風了，我忽然感到寒冷的風不僅灌進了我的外套，而且把你越吹越遠。

　　 三

　　我站在教室門口的樹下，望著操場。你走過來，遞給我一張被疊成不規則形狀的活頁紙。我接過它的時候你已準備轉身離開。看到你眼中一晃而過的憂傷神情，我想叫住你，但猶豫間，你已走開。

　　我回到教室打開那張紙，上面是你墨藍色的字跡。你用含蓄得讓我難懂的語句表達著你的心意，你感嘆時光，感嘆季節，你感謝我對你的好，你說你感到我正在離開你，你說你不想再與我同行。

　　這是你對我的告白？還是與我絕交的信？

　　我感到不知所措。

　　我沖出教室，看到你倚在操場邊的欄桿上。我走到你面前，困惑地望著你。你忽然一擺手，轉身進了你們班的教室。我不知是哪根神經被你刺激到了，竟然掩面哭了起來。

　　放學的時候，我依然在你們教室門口等你。

　　“你先走吧，不用等我，以后都不用了。”你從我身邊走過，我欲上去追你，卻見你越過操場邊的欄桿，將書包扔在籃球架旁的塑膠草地上，加入了男孩子們的“籃球隊”中。

　　我茫然地站在你們教室的門口，望著你夕陽中奔跑的身影，感到一種絕望般的痛。

　　這就算是結束了么？

　　從小到大，我們一起走過那么多，就在這樣最平常不過的一天戛然而止么？

　　我把淚水寫進活頁紙里，交給你。我只是想要挽留，而我不知如何去說，所以也只是感嘆時光，感嘆季節，感謝你陪我的每一天。末了，我告訴你我哭了，卻沒有要求你補償我，甚至連安慰都不敢奢求。

　　你又在打籃球。可是你打得并不好。你是為了讓我等不耐煩先回家吧。可我還是想等你，于是站在操場邊不想離開。或許在此時，我有一個愿望，就是你對我說：我要去打籃球，你在這里等我好嗎？打完就和你一起回家。

　　之后，我站在這里每一天，都是自己對自己說，等你打完，我就可以和你一起回家了。而每一次，我看到你打完藍球后，收拾好東西，迅速離開，無論我騎車騎得多么快，都追不上你。

　　 四

　　春天的陽光照進教室，并沒有持續多久，令人惆悵的雨季便悄然來臨。

　　我一只手握住自行車把手，另一只手握著傘柄，緩緩騎在落著零星嫩綠樹葉的如鏡子一般令人恍惚的路面上。聽到你在叫我，我的目光繞過傘柄，看到你回過頭來用安靜的目光看了我一眼，然后兀自離去。這就算是你對我的問候吧。你沒有打傘，因為雨并不大。看著你轉彎拐進學校的大門，我卻不知怎的坐在了地上。

　　雨天路滑，打傘騎車摔跤也難免。

　　還好你沒有看見。

　　走路吧。

　　今后的每一次下雨，我就打著傘步行，雖然慢了一點，但當作散步，也是好的。

　　我打著傘獨自走在校園的路上，看到你從我身邊騎車走過，后面有你班里的女孩子追上去，喊著要你載她回家，你沒有拒絕。

　　我為什么不是她？

　　而我為什么想要變成她？

　　我喜歡你。是這樣嗎？如果我當時在你面前承認這一事實，并且臉紅得像一個西紅柿，現在你自行車后座上坐著的那個人會不會就是我？

　　我不開心，但無法像從前那樣對你講。你載著她越騎越遠，我看著的是兩個并不協調的背影，她不是你喜歡的人，你亦不是她喜歡的人。幫助同學而已。我想應該是我坐在那個后座上，一切才會變得完美。盡管如此，你還是載著她越騎越遠。

　　 五

　　我是被好朋友們“抬”回家的。

　　這是我第一次喝酒，總認為自己還很清醒，可是一站起來，天地都開始搖晃了。

　　“你為什么要這樣？我知道你心里難受，可你不能這樣對你自己。”好朋友心疼地對我說。

　　我想我并不是故意的，只是單純地想喝酒，只是為了玩。

　　我卻在這天晚上打電話給你。你說我醉了，我說沒有，只喝了三瓶啤酒而已。你問我為什么這樣，我說，我只想跟你說一件事，就是，我想要你一直陪著我，每天放學一起回家，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

　　你當然是沒有回答。

　　我亦不奢求什么。

　　我依然日復一日地獨自行走，走完了一整個夏天，又走進了秋天，而還沒有走幾天，冬天卻已經包裹住我的身體。

　　 六

　　“等等我。”

　　我回頭，驚訝地發現對我說話的人是你。

　　“什么事？”

　　“跟我一起走，好嗎？”

　　“好啊。”我感到欣喜若狂，卻又故作鎮定。

　　一路上你并沒有對我說什么，轉眼就到了分岔的路口。

　　我就在你的左邊，停在那個巷子口，無端地感到快樂又帶著莫名的憂傷。或許還沒有到可以憂傷的時候，于是我看著你，只靜靜地微笑。

　　你轉過臉來，問我：“你的臉怎么這么紅？”

　　“啊？”我摸摸被凍得木木的臉，連驚訝都表現得僵硬，還停留在剛才的笑容上。

　　“哈哈，像個鄉下姑娘！”你壞笑著。

　　“是么？我每天回家，奶奶都說我的臉凍得紅紅的像西紅柿一樣……”我一點兒也不生氣，繼續對你微笑，真不知道我的脾氣何時變得這么好。可是笑久了，就覺得自己傻傻的。

　　“到我們小區來陪我坐坐好么？”說話間，你已轉動車把往巷子里拐進去。

　　我來不及回答，只跟了上去。

　　“你問我陪你坐坐好不好，可我還沒有回答，你怎么就走了？”當自行車停在小區里的亭子外的時候，我在你身后這樣問你。

　　“是啊，還沒有回答，你不是一樣來了么？”你轉過頭來，露出一絲壞笑。

　　看到你這樣的笑容，我仿佛看到了從前的你，那個被我拽著毛衣袖子，滿操場亂跑的你，那個每次在我經過你座位，都會伸出腳來預謀絆倒我的你，那個在我趴在課桌上發呆時，過來偷偷揪一下我的辮子的你……童年時代的你，比現在要可愛多了。但無論如何，看到你這樣的笑容，我忽然感到輕松與熟悉，似乎這么長久的隔閡都已經煙消云散。

　　 七

　　我們就這樣坐在亭子里，在冬日傍晚逐漸變為深藍色的空氣里，一起發呆。還是不知道要說些什么，雖然小學的時候可以打打鬧鬧，無話不聊，可是為什么人一長大，就變得這么沉默，在一起就變得這么別扭？

　　“你冷么？”你突然伸出手來摸摸我的臉，問我。

　　“啊……不冷啊。”對于你的動作，我有點兒反應不過來，或者說是驚慌失措。

　　你放下手，低頭，過了半天才抬起頭來。

　　居民樓窗戶里的日光燈透過窗簾散發出微弱的月光一般的光，而你這時將雙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讓我不要動。我呆呆地望著你，看著你的臉一點一點地靠近，我感到我的心跳加速。

　　你吻住了我的唇，而我驚慌地忘記了閉眼，我就這樣看著所謂幸福，赤裸裸地沖到了我的面前。

　　 八

　　圣誕節，已被大學生們過成了情人節，而我們這群附中的孩子，也在學著他們，用一些奇奇怪怪的辦法，像施魔法一樣，許下和某人在一起的愿望。

　　比如，找二十四個人，向他們每人要一毛錢，集夠兩塊四，買一個蘋果，許下愿望，送給自己喜歡的人，這樣愿望就會實現，他就會和自己在一起了。

　　我竟然也相信了這樣的“魔法”，我按照規定，集齊了兩塊四，跑到蘋果攤，對賣蘋果的阿姨說：阿姨，我給你兩塊四，你讓我挑一個你攤子上最好的蘋果行么？賣蘋果的阿姨當然同意。

　　我捧著這只我精心挑選出來的蘋果，許下了愿望。

　　許過愿的蘋果已被我撫摸地干凈而光滑，我把它小心翼翼地裹進事先買好的圣誕帽里，塞進書包，期待圣誕節的到來，將它親手送給你。

　　圣誕節當天的下午，陽光十分溫暖，我打算在體育課后把蘋果悄悄塞給你。

　　我坐在教室門口的位置，等著上體育課。我看到你走到我們班門口，叫了一個女生出去，我正猜想著是不是你要她帶禮物給我時，你便從口袋里拿出了一條項鏈，銀光閃閃的。那女生拿到項鏈，便轉身走進教室。我屏住呼吸，等待著。

　　“喂，你看，他送你的項鏈，好漂亮啊！”那女生喊著，卻是對著另外一個人。

　　什么！

　　我感到暈眩，原來那項鏈是你送給別人的。

　　瞬間，世界變成了黑白的光影，沒有了色彩。

　　體育課上，那兩個女生就站在我身后，一直在討論著這項鏈有多漂亮，我卻感到渾身已經沒有了力氣，心碎得一塌糊涂。

　　回到家里，我自己啃掉了那個蘋果。蘋果好甜，甜得我心痛。

　　 九

　　第二天你依然要與我同行，我感到可笑。

　　“你為什么不跟她一起走？”

　　你沒有回答我，只是給了我一張折得整整齊齊的活頁紙。

　　“沒事的，我跟她沒什么，你不要難過好么？”你看著我，語氣一如既往地平靜，但眼中卻流露出了祈求。

　　我收起那張紙，繼續向前走。

　　回到家里，我把它扔進抽屜，并沒有讀。

我不想再與你同行，我無法接受這一切，無論什么原因。

　　而一個人，冷暖自知，沒什么不好。

　　我回憶著我捧著蘋果許下的愿望，覺得自己好傻好傻。

十

　　如今已經畢業，我們各自要去不同的高中。

　　暑假里，在我整理抽屜的時候，翻出了那張你給我的未讀的活頁紙。

　　“對不起，讓你難過了，我只是覺得她追我那么久，我卻沒有任何回應，她會傷心。我不想傷害任何人，沒想到卻傷害到了你，傷害到了我最不想傷害的，我最愛的你，對不起，原諒我好么？我已經跟她講清楚了，只是作為回報，沒有別的意思。只是你別再難過了，好么？”

　　看了它，我不禁落下淚來。

　　年少的莽撞，無知的執著與高傲，并不懂得什么是愛。

　　 十一

　　你知道我那個圣誕節許了什么愿望嗎？

　　我依然希望，可以像其他所有戀愛中的女孩子靠在男朋友懷里一樣，靠在你的懷里，平靜而坦然地對你講出來。

我有這世界上最簡單的愿望，而我卻感到自己離它遙不可及。

　　我的愿望簡單得可笑。

　　它甚至有一點卑微。

　　我只希望，每天都能看著你打籃球，等著你，再同你一起回家，如果你還能騎車載我回去，那就更好了。

　　這就是我對我的初戀的，全部期待。

　　我獨自乘坐公交，去我的高中，我新的生活環境。看著雨水斜斜劃過車窗，如淚水一般，我的眼開始流淚，而心卻欣慰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