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4

南風

1.

她就這么站著。

陽光從窗簾的縫隙中鉆進這間燈光柔和的畫室。她白皙的皮膚包裹著她曼妙的身軀。她婀娜的身形，暫停在那一塊黑色的大理石石磚上。她表情微妙——嘴角淺淺地上勾著，卻面如死灰。赤裸地站在那里。

　　一個男人仔細地觀察著她，她的每一寸肌膚都落在他腦海。他動手，一點一點地描著她，在一張與她真人一樣大的紙張上。直到太陽西下，他們才脫離了這無聊的工作。

　　她重新穿上衣服，給他說了一聲“麻煩你了”，便匆匆離去。不給他說話的機會，或者說，她害怕和他說話。

　　2.

　　周堯常常會在大馬路上被任何一家店鋪輕易地吸引。她常常看著玻璃櫥窗里各種各樣的玩意兒，眼中閃爍著光芒。有時候是衣服，有時候是設計精巧的音樂盒。無論是不是名牌。

　　那些做工精巧的玩意兒就這么光彩溢目，被裝在玻璃內。她總是全身撲在玻璃窗上，仔細地看著每一個細節，然后癡癡地笑。她相信，要不了多久，她也能擁有它們。絲毫不在意櫥窗那一頭，目光中充滿著冷漠與鄙夷的店員們。

　　離開大馬路后，她便會走到浦東區弄堂最多的那塊，左拐右拐，走進一處老樓。她走上第三層，低頭穿過晾在露天走廊的無數褲衩，在最盡頭那間，放下手上的菜，從一個海賊王的錢包里掏出鑰匙，轉幾下，刷著黃油漆的老木門嘎嘎作響。然后她悄悄走進去，看著二十幾平米的房子里那張唯一的床。床上散著霉味的棉薄被不耐煩地蠕動了幾下。她思考了幾秒，大力關上了房門。夠果斷。果斷到木門的門縫間生銹的鐵合頁來不及出聲。但還是出聲了。木門關上時，那關門聲充斥著這偌小的空間。

　　嘖。床上那人發出不耐煩的聲音，繼續蠕動了幾秒，翻開棉被，穿著黑色的睡衣，走了出來。步調與神情一樣慵懶。他走到她面前，揚起手。她下意識地閉上雙眼，惴惴不安。

　　可他只是把她手中的菜拿了過去，打開塑料袋看了幾眼，問她，肉呢？

　　肉太貴了。她不敢看他。

　　哦。他把菜砸在一張小桌子上。半個月了，連塊肉也吃不上。語氣不慍不火，卻著實有不爽之感溢于言表。我不是又給了你幾百嗎？

　　錢要存起來，給你交學費，還有，要給你再買一套西裝。

　　唉……難道連塊肉也不舍得買嗎？他看著她，大眼珠里映著些光亮，水靈靈地，像小孩一樣無邪。帶著些許撒嬌的意味。他看她眼神避開了他，她雙眼垂著，黑眸子成兩條粗線，滑動著，一臉不知所措，像犯錯的孩子。她站在原地，低著頭。他走過去，輕輕拍著她干燥枯黃的頭發，笑道，沒有就沒有了吧。我倒是無所謂，我只是怕傻妮你營養不良。你看你瘦成這樣，連胸都捏不出一點肉。他看她瘦巴巴的胸，“撲哧”一下笑了。

　　她有些臉紅，鼓著嘴把他推開。我就是平胸啊，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一把抓過她的手，用力把她扯進懷里，嗅著她頭上廉價洗發水的味道。他近乎呢喃，在她的右耳。但我喜歡。見她沒有推開他，他換成從背后抱她，摸著她手背上的一大塊淤青，真誠地在她耳邊說對不起。她聽到那三個字，淚水止不住地流，有些嗚咽聲，伴隨淚水滴在他手上。

　　傻妮，我錯了。他把頭埋進她干硬的長發中，雙手緊緊勒著她的腰，緊到讓她快要窒息。

　　我要去工作。她說。

　　除了那份工作，我隨便你。他妥協了。

　　但那是最能賺錢的正經工作。我能做的。她雙手覆在腰間他的手腕上。

　　不許去！他像只突然爆發的野獸，手上的力氣又加大了許多。

　　安辰！你弄疼我了！她的手使勁兒地想把他的手掰開，可他力氣那么大，她連一根手指頭也掰不開。

　　總之，我不許你去！他在她耳邊吼著。他一邊掙扎一邊哭。

　　為什么不讓我去，我不去，我們就沒有錢！

　　我不要你來賺錢！我出去賺錢就行了！我們不需要那筆錢！

　　安辰！那是你！我需要錢！所有賺來的錢都是給你用的！我呢？我呢？我什么都沒有。我只有你。我今年十七歲，我不該只過著家庭主婦似的生活！我要賺錢！為了你，為了我自己!

　　他一句話也沒說，聽著她失控的咆哮，松開了被她熾熱的淚水灼燒的手臂。她轉過身，一錘一錘，她雙手打著他的爽口，面部猙獰。

　　為什么！？為什么！？她叫得撕心裂肺。聲音穿透了整棟樓房。

　　啪啪！

　　隔壁的人不知道用什么敲打了墻壁，還用上海話罵咧了一句。他捂住她的嘴，一臉憐惜。他又用手抱著她，把她的頭埋進他胸口。

　　為什么。她不停地哽咽，錘累了，雙手撫在他胸上，止不住地顫抖。

　　3.

　　傻妮。傻——妮——

　　周堯一個人坐在臥室里，故作淡定地看著書。她半小時前打了個電話給自己的男朋友。明明她已經裝得很正常了，那家伙卻在閑聊結束半小時后，出現在她家后面的空地上。他的聲音不大，也不小，剛剛可以讓她聽見。

　　他在她家那棟老房后，看著她家的兩戶窗。主臥的窗簾上映著兩個人影，互相指著對方，手臂動來動去。配著響徹全樓的爭吵聲，他有些難受。他聽她在電話里的聲音怪怪的，有種哭腔，實在不放心，便從中天打車到了她家。他沒敢上樓，繞到樓后便知道了她有多害怕。她臥室的燈亮著，沒有人影在窗前搖晃。他不知道她是不是縮在小床上哭泣，有些不安。直到她從鐵護欄上鉆出了頭。

　　安辰！？你怎么來了？

　　傻妮，我不放心你。他頓了頓，我們走吧。

　　嗯？

　　他們吵得這么厲害，你很怕吧？和我走吧。

　　她看著窗臺下的少年罩在遠處朦朧的路燈燈光下，表情看上去溫和文雅。這個長相俊美的男孩在午夜打車來接她，而和她有血緣的男女卻總是不顧她的想法不停地爭吵打架。她朝他有些不舍地說，沒事，我早就習慣了。安辰，你快回去吧。

　　傻妮，對著我，你忍什么？跟我走吧。他晃了晃手上的兩張火車票，收好你的行李。我們，去上海。

　　她愣了一下。大腦一片空白。幾秒后又充斥著那無止境的爭吵聲。然后腦海中全是他。于是她說，好吧。她開始往自己的行李箱里塞東西。春夏秋冬全帶上了。她知道，安辰要帶她走，失去生活的。安辰給她說了很多次，想帶她逃離這里，但她一直沒太當真。直到半個月前，他買了兩張火車票。她那時膽怯了，她告訴他還是留在這邊好，他們這么小離家不安全。可說了這么多，現在，她卻要和他走了。

　　他們是去流浪的。過他們自己的生活。這一走，就意味著拋棄了所謂的家人以及熟悉的朋友。他們還拋棄繼續學業的機會。她是想學的。更何況他們已經被全省最好的高中錄取。但這樣的生活，她實在是受不了了。比起他們，窗下那個表情堅毅的少年更能保證她的生活。

　　她拖著行李箱，在爭吵中輕輕關上綠色的防盜門，走下樓。他擁抱著她，她伏在他肩上發出小獸般的聲響，輕輕地哭。

　　她和他走了。

　　走之前，她和他回了他家，在他老爸此起彼伏的鼾聲中，心驚膽戰地等他收好行李。

　　坐上火車后，她便疲憊地睡著了。而他卻精神百倍地玩著他的itouch。等她一覺睡醒，火車已經進站。在半夜，他們到了上海。

　　從此，開始了兩個人的生活。

　　4.

　　生活并沒那么容易。

　　他們總共也就只帶了五千塊。他們第一天住的是賓館，就將近去了八九百。第二天，他帶著她在上海弄堂里穿梭，到處找地方落腳。找來找去，租了后來一直居住的小房。那是一棟有歷史滄桑感的老樓。墻壁脫落了幾塊，爬山虎在一樓盤踞。像是《七十二家房客》里的老房，斑駁得凄涼。

　　起初，他們還描繪著令他們憧憬的未來，可后來，一切開始變得糟糕。他們兩個整天無所事事，他帶著她到處亂逛，還沒一個月，錢就又去了一半。而另一半，幾乎都拿去交了房租。當他們意識到不可能繼續這樣生活時，他決定出去工作。她說她也要去，他非不肯。非要她每天管好柴米油鹽，在家里持家。她拗不過，便答應下了。

　　可他能找到什么工作呢？一個十六歲的少年，空有一張稚氣未脫的不錯的臉，要學歷沒學歷，要經驗沒經驗。他找了半個月工作，終于找了份洗碗工的工作。他整天刷碗刷到彈鋼琴的手指酸脹，回到家顧不上和她多說幾句話，嚼完了冷菜冷飯后，便朝她招招手，倒頭大睡。等終于做滿一個月后，老板非要說他打壞的盤子太多，硬扣了他一半的工錢。他有氣卻不能發，有骨氣地辭了工作。回家的路上他揣著五百塊，買了只燒雞回家。

　　他回家，小桌上擺著幾道素菜，他把燒雞往中間一放，她大吃一驚。

　　傻妮幾天沒吃肉了呀！看你那饞樣兒~吃吧。他看她皺著眉頭，又說，傻妮，我今天發工資了。她才舒開眉，和他坐下吃起了飯。

　　安辰，房東讓我們交九月份的房租了。

　　他夾菜的手停頓了一下，才繼續動作。

　　我們不會沒錢了吧？她小心地問。他笑著讓她別瞎想。他們繼續吃著飯，卻變得沉默。有一種隱隱不安。他們的日子遠沒有她想象中的美好。除了彼此，一無所有。

　　晚上，上海燥熱的風灌滿了小房，安辰在地鋪上煩躁地蠕動著。她在床上也沒睡。她睜著眼看著天花板，黑暗里盡是回憶。不知過了多久，她說，安辰，你上來和我睡吧。他一開始還拒絕，但她非要把他從地上拽起。還說他不干的話她就和他一起睡在地上。他只好答應。

　　兩個人躺著，火辣的身體。翻滾著熱潮。天氣，實在是太熱了。

　　她碰了碰他，他轉身背對著她，把她的手打開，閉著眼，沒一會兒就傳出了沉重的呼吸聲。她覺得莫名其妙地被冷落了，有些賭氣地也轉過身，背對著他睡去。

　　大清早，她醒來時他已經出去了。她知道他是去找工作。她起身，去公共洗漱間打了盆水，隨便地梳洗了下，把額前長長的劉海用黑夾子別在頭頂，露出淺淺光亮的額頭。她帶著小桌子上壓著的一百塊出了門。她沒有直接去菜場，而是去各家百貨公司尋覓工作。到中午時，她站在了浦東一家百貨公司門口發傳單。發了兩個小時，有個人使勁兒捏住了她的手腕。

　　走！回去！安辰有些生氣地看著她。

　　安辰，你，你怎么會在這兒？你不是應該在工作嗎？

　　給我回去！他不回答，拽著她走。她，寸步不移。

　　我不走！我也要工作！我不回去。

　　我都說了交給我！你一個女孩子出來工作不安全！

　　我不工作就沒錢用了！

　　回去！他吼了她一句。她被嚇了一跳，整個人隨劇烈的心跳抖動了一下，有些發懵。他從不兇她的。他去搶她的傳單，她一撒手，地上散滿了花花綠綠的傳單。她噎著淚跑開。他想追，百貨公司的保安卻不讓他走，除非他賠傳單錢。可他沒錢。所以他只好無奈地把地上的傳單一張張撿起，跟著風跑了很遠，才全部撿回。然后他站在門口，替她站了一天。發傳單。

　　她跑到最近的公交車站，剛好一輛公車到站，她看也沒看，便擠了上去。過了市中心，公交逐漸變空，她坐在一張椅子上，緩緩地，流下淚水。他們是不是錯了？一開始就不應該離開家的。她看見公交車外一群又一群穿著校服的男孩女孩，更是止不住淚水。她看他們站在人行道上，等在公交車站，守在馬路邊，在路邊的報停刊停留……如果不離開，她和他也該如此活著。

　　她從背包里掏出手機。一個月都沒開機了。開機時，未接來電信息差點讓手機死機。幾百條短信。她隨便翻了幾條。有朋友的，父母的。更是難過。于是她打電話回家里，是媽媽接的電話。那邊的女人知道是她，哭得撕心裂肺，她也在這一邊哽咽。媽媽說，你在哪兒，快回來啊！她正要說好，卻停了下來。電話那邊還有她爸帶著醉意的謾罵。然后，她媽媽拿著話筒同那邊的人吵了起來。她突然就止住了淚水，安靜地聽著車輪碾過濕漉漉的柏油路，聽著遠在另一座南城一對老夫妻的爭吵。

　　頭很痛。她比以往更厭倦這種漫無目的的唇槍舌戰。久了，耳朵麻木了，心還在抗拒著。等那邊的媽媽再和她說話時，她冷冷地丟了一句話便掛斷了電話。又把家里人所有的號碼丟進了黑名單。

　　她說，一個月后我再回去。

　　索性錯得更徹底吧。讓一切無法挽回，不給自己回頭的機會。他和她都厭倦了那座南城冬日里濕冷的寒風。那就在這邊呆著吧。再過一個月，她和安辰的學籍就該被取消了吧。那座南城的一中，變為這座南城溫暖的南風。她為了掙脫平凡的生活，放棄了曾經的美夢。

　　遠處霓虹燈逐一亮起，她在不知名的某條路上走累了，坐在街邊的階梯上。她打電話給安辰，告訴了他路名后，疲倦地坐在階梯上等他。不知道過了多久，她開始昏昏欲睡。一個人拉著軟軟的她，馱在了背上。

　　安辰……她有些發軟地說，餓。

　　他背著她在大街上買了兩盒炒飯，叫她提著，走到了公交車站，坐了回去的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