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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避戰區  文/染染

第一章    夕陽

01

“媽媽媽媽,你快看天空,好大一朵向日葵啊!”

  “別看了,快回家吧?!?/p>

  一個小女孩興致盎然地指著天空,表情像是在看哈哈鏡中的自己。牽她小手的婦女面露恐懼,單膝跪地抱起她就走。女孩還伏在肩頭說著什么,高跟鞋在地上踩出的踢踏聲卻越來越遠。

  我抬頭,天空中飄浮著一只巨大生物,仿佛呼吸起伏的水草。這未知的生物出現于三年前,現在人們已經習慣稱之為“花”。它就像一朵向日葵,中心的花盤赤紅色,去掉淡金的花葉會讓人覺得那就是一顆太陽。但花盤并不寂靜,剛才它粗糙的表皮帶著剛毛張合了一下,露出巨大的眼睛。這讓我想起了希臘神話中的獨眼巨人。

  它的視線穿透了1600的云層與我對視,陰影籠罩了我所在的第三避戰區。

  2010年,最先出現的地方是吉隆坡,雙子塔間的橋梁上浮空著一扇門,最先看到的是前去觀光的游客和酒店富豪。這扇門一直關閉了八天,八天里世界各地的記者和好事者全都趕去了馬來西亞。塔下隨處可見舉著高牌的宗教份子,各種信仰在混戰一團。

  門打開的瞬間,所有期許著看到什么的觀賞者再也不能環顧這個世界了。里面密密麻麻蝗蟲般沖出不屬于這個世界的生物,它們的出現撕開了人類有史以來最激烈的保衛戰。

  上海最先出現門的地點是五角場,那天十一黃金節,第一百貨里涌進了各地趕來淘金的游客,幾乎要將白瓷地磚踩爛。它便無聲息地出現了,就像世界各地的門一樣,紅色邊框,上面刻著人類看不懂的圖騰。

  里面出現了三種生物。體型和人類差不多的蟬型生物,俗稱“蝦”;類似蛞蝓,不比接送小學生的黃色大巴小多少的爬行生物,俗稱“鼻涕蟲”;第三種則首次出現,能翱翔天際,類似深海中的鰩,上海人稱為“大魚”。

  同時出現的還有天空的大麗花,它睜開眼注視著這座繁華都市。同一時間,各地涌現門的城市上空都浮現了巨型花朵,沒有根莖,只是浮在上空。有人懷疑其實花一直都在,只是潛藏在對流層中,隨著門的降臨,它正式出現了。就在剛才我與它對視的那幾秒,上海又會出現新的門,里面爬出更多的蝦和鼻涕蟲。

  關于上海和第三避戰區的故事,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

02

  “我回來了?!?/p>

  沒人回應,廚房的水龍頭斷斷續續,從里面傳出了淘米的聲音。

  經過時看到了李阿姨矮小的背影。她在刮魚鱗,看得出很用力,每砍一刀下去都連帶起肩膀的一陣顫抖。今天怎么會有新鮮的魚呢,我想去廚房看看,但還是作罷了。

  晚上的菜色很豐富。張琦坐在飯桌北面,我只是低著頭扒飯,米飯上升的溫熱讓眼鏡一片迷蒙。

  “張琦,你多吃點,來,吃魚?!?/p>

  “媽,都二十幾歲的人了,我自己會夾?!?/p>

  “來,吃魚,肚子這里......沒有你也吃不到這條魚。”

  “好了好了,都滿出來了。”

  “很新鮮的,魚籽我都沒挑出來,吃吃看熟了沒有?!?/p>

  李阿姨不停給兒子添菜,多出來的湯汁沿瓷碗流下來。

  “媽,好了,不要這樣。”

  但李阿姨似乎完全沒有聽見,還是不停地夾,眼淚不知何時混進桌布上的菜汁里。

  “到了部隊就吃不到這么新鮮的菜了,讓你們吃的都是速凍蔬菜和肉罐頭。今天多吃點。”

  “知道了媽,我多吃。你看,這不是在吃么?!?/p>

  六十平米的老房子再次陷入沉默。

  就在三天前,余下留在上海的人按年齡段20到30歲進行測試,張琦通過被強制加入軍隊中。在此之前,李阿姨做貿易的大兒子和當醫生的二兒子都已征兵入伍。特殊時期那些繁瑣的手續一概沒有,有的只是簽好四聯單后軍隊分發的新鮮鯽魚,豬肉和白菜。經過通貨膨脹,這些東西的價值比得上幾十臺ipad。

  “你大哥也一個多月沒有發短信回來了。”

  “現在不是流量分配么,再說哥哥是后備配給組,一直到處跑。也許下個月就來了。”

  李阿姨不說話了。只是拿筷子在碗里磨,拼命想要磨出一個洞來。我對上了張琦的眼神,他調皮地笑笑,想讓氣氛好些,我匆促擠出一個微笑,隨后又低頭吃飯。

  “來,億佳多吃點魚,還在長身體的年紀?!?/p>

  剛想接過遞來的魚,卻被另一雙夾走了。

  “你自己多吃點?!?/p>

  “媽,我這不是吃不下了么?!?/p>

  “沒事的,張琦哥,李阿姨,我已經飽了。我去做作業了。”

  我放下筷子,想直奔小房間。

  “等下,鐘億佳,你給我買一袋橘子來?!?/p>

  “媽,我去吧。”

  “沒事,我去吧,出去走走也好?!?/p>

  我拿著李阿姨給的食物券出門了,臨走時看到電視里的春節聯歡晚會。從以前的四個小時縮短為現在的一個半小時,屏幕里的藝人演著小品,底下是松松落落的掌聲。

  2012年七月,所有被遺留在上海的全部趕去第三避戰區,戰區內的房子都被部隊征用,每所房子收留一個遺留者。當然,這個時間段被遺留下的大多清楚自己的狀況,有能力和金錢的早登上去往東京的飛機了。東京還沒出現巨大的朵花,同時也是世界上防御體系最完善的國家,世界各地的技術人員都去往哪里。

  街道上稀稀落落有幾個青年圍成圈,輪著抽一根煙,經過他們的時候,目光齊刷刷射來。鉆進一條老街,兩旁低房都被炸毀了,碎石鋪滿廢墟。這些老屋原本就是老年人居住的,現在都隨了主人。一處門框后孤零零落了一顆啞炮,我不知它什么時候會爆炸。

  老街盡頭出現了高聳的樓盤,前面就是商業區了。

  “老板,來一斤橘子。”

  “橘子賣完了?!?/p>

  “賣完了?”

  “這個點來怎么會有,要買就早點來,你看看旁邊?!?/p>

  一旁的軍隊供應站排滿了領取食物的人群,長龍延伸至十字路口。站前站著數十個的軍人,他們將**掛在胸前,筆挺如同蠟像。隔著巨大的落地玻璃,內里堆滿了一袋袋大米。液晶屏滾動著每人可以領取的份額。

  “票再多也沒用,肉都被搶光了?!?/p>

  “那怎么辦?”我覺得現在回去李阿姨的臉一定難看。

  “要不你買蘆柑吧?!?/p>

  “蘆柑是哪種?”

  “喏,那里的,蘆柑也是橘子,比普通橘子水分多?!?/p>

  “那就這個吧。”

  “三張食物券不夠,要四張。”老板看都不看我,扒著和肉湯混在一起的米飯。

  我咬牙站在風里,不知是該離開還是繼續傻站著。店里有個小男孩,一直在擺弄招財貓上下晃動的手。他也看到了我,目光盯在手機上,上面有一個做得很精致的怪物獵人手辦。

  我嘆口氣,想想送我手辦的家伙已經飛去東京了,便把它拆下來送給小男孩。

  轉身想走,店主叫住了我。他放下碗,看看我的腳。

  “今天除夕,拿掉吧,拿掉我好早點收攤?!?/p>

  我接過袋子,里面似乎不止一斤。

  “走吧走吧,我要收攤了。”

  回來時,我聽到了門內李阿姨哭泣的聲音。

  “為什么就是我啊,作得什么孽。一年前我的大兒子和二兒子走了,現在我的小兒子也要走了?!?/p>

  “媽,沒事的,戰爭總有一天會結束的。到時候我和大哥二哥一起回來?!?/p>

  “嗚嗚嗚,為什么那個瘸子不用去戰場。我還要養著他,為什么那個瘸子不用去......”

  我拎了一袋蘆柑,呆站在門外。

  小區外有人放鞭炮,白光刺得我眼睛痛,年輕人在爆炸聲中用棒球棍砸車,好像只有這樣才可以發泄自己陰暗處的荷爾蒙。早已習慣這些,明早起來會是一地的玻璃渣和硫磺。我蒙上被子,只想快點入夢。

  ......

  “前往東京的JL872次航班就要起飛,請所有乘客到登機口登機?!?/p>

  我隨人流被擠進了虹橋樞紐,人群混著尖叫一路后退,前面一排是憲兵圍成的人墻。玻璃門外有一個師的軍隊,裝甲車將虹橋樞紐包裹得只留一個進退的口子。一名憲兵剛想咒罵什么,左胸就被子彈擊中,他的肩膀像是微波爐里的爆米花先開始膨脹。一秒后上半身全部爆炸,飛出的肉糜濺到旁人身上,連帶起同樣的膨脹,爆炸。這就是蝦的武器,被國內軍事愛好者稱之為奧米茄,因為槍口如同希臘字母Ω。

  一千米外的高速公路,槍聲不絕于耳。85式裝甲車像只草原上的猛獸,一輛接著一輛地推進著戰線,但大蝦卻越打越多。

  “鐘億佳?!?/p>

  我從驚覺的狀態下醒來,聲息潮水般涌進我休絕的耳膜。

  “億佳。”

  是母親在喊,剛才摔倒后,她和父親就被擠到前面了。父親拼了命地逆著人流往我這邊來,但距離越來越遠。

  “前往東京的JL872次航班就要起飛,請所有乘客到登機口登機?!?/p>

  看著父母被面色嚴峻的憲兵隊長推進登機口,我心一沉,可能要分別了。母親身上的紅色流蘇裙還是前天我陪她買的,上面有些櫻花圖案,說到了日本給鬼子留個好印象。我重新站起來,雙腿卻不能動,因為頂上玻璃緊貼著一只大魚,它不停撞擊著。頃刻,玻璃水銀般泄了一地,這只類似鰩和蝙蝠混合體的強盜進來了。飛行的軌跡讓我想起了小學升旗儀式上的揮旗手。

  等到有一個倒霉蛋從上空扔下后,留在機場大廳的憲兵才發現了這家伙,子彈經過身體時大魚變成了透明體質,躲過了大部分攻擊。這就是從門里來的怪物,它們各司其職,各有能力,跨越空間只為將人類進行種族滅絕。

  看著大魚滑翔沖來,卻忘了閃躲,身后一個憲兵將我推開,自己卻被它口中的長舌卷去了上空。

  “億佳!”

  最后看到的母親是紅色的,不是因為裙擺,而是眼睛里掉滿了那個憲兵的血液。母親的面容被不停涌進的身體遮去了,像是一寸一寸被橡皮擦去的鉛畫。

  “啊!”

  腳上突然產生劇痛,一摸都是血,似乎是在混戰中被射傷了。最后一切都很混亂,只知道我隨受傷的憲兵一起被地勤車送去了附近醫院。最終,我隨被滯留的人一起困在了這座戰火斑斕的城市。

  醒來時,窗外白茫茫一片。還是那個一年前的夢境,我整理好書包一瘸一拐走出別人的家。

03

  “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柳永這首詞里的都門指的是京都門外,確實是和日本的京都同名同音,卻是兩個地方......”

  老西面無表情地講著宋詞,但幾乎無人在聽。全班四十幾個人有看書的,有聯機打游戲的,最多的則在睡覺。在不清楚自己還能活多久的時候,多睡一秒都是賺到。學校充其量只是收攏所,只要年輕人不要上街打砸搶劫便好,聽說過兩年高考都要作廢了。

  我撐頭看著老西,這個中年男人的眼睛永遠瞇成一條縫,仿佛人之將死時的心電圖。老西是聰明人,何嘗不清楚這些。數學作業他總批我對,有次故意寫錯方程式,等來的還是一個勾。是的,下節數學課還是他教。老西教兩門,賺兩份食物券。

  我看看表,阿布依舊沒來,算上今天已經一個星期了。

  該怎么形容阿布?

  就是那種每次上體育課都會躲去某個陰涼處看書的男生,不是因為懶,而是因為身體柔弱。每個班都會有這樣的男生,倔強而孱弱。籃球拋向空中時,他們和別人一樣伸手,但沒有一次摸到過。即使這樣,他們下次仍會站在原地,跳啊跳......

  我懷疑與他分配的臨時家庭有關。去過幾次,每次都能聽見破門而出的謾罵聲。

  胡思亂想時,樓頂發出一聲巨大的轟響,不時有灰塵掉下來。

  地震?我的第一反應。

  轟轟轟轟轟!

  部分屋頂和門外的走廊一起塌陷下來,這所位于松江二中旁的文化補習學校被什么東西砸出了一個窟窿,一只大魚掉了下來,上面踩著個人型機械。

  “瓦力。”有人驚呼。

  “報告老師,插班生麥韶棠,學號043,前來報到?!睆娜诵蜋C械的胸甲部走下一個女孩,行軍禮說道。

  她拿出手機按了幾下,那臺瓦力原地噴出氣體飛走了,順便帶走了死去的大魚。如果不是頭頂的窟窿,我一定會懷疑自己看到的。瓦力是美國人的單兵最高戰斗機械,兩臺造價逼近3億人名幣,取得名字也很詩意,和《機器人總動員》中苦逼垃圾仔的名字一樣。它是人類有史以來僅次于核武器的最強兵器,戰爭至今累計絞殺大蝦13000多只,鼻涕蟲4300條。是歐洲粒子物理研究所和蘋果微軟共同開發,戰爭期間,科技巨頭公司也只能被政府征用。只是我不明白,操作員平均年齡45歲左右的戰爭機器怎么在這個女孩面前聽話得像個芭比。

  “好好,坐鐘億佳旁邊那個空位置,就是最后排的同學?!崩衔饕幻婺贸鏊巵砣舆M嘴里,一面拍拍胸脯。睡醒的同學也都起來了。

  “咳咳,坐這邊?”

  “是的。”

  這個女孩有點熟悉。清秀的臉旁,胸前掛著兩條馬尾辮。我用余光瞥到那女孩還穿著軍裝。

  “鐘億佳,還記得我嗎?”

  “你是?”

  “記得嗎?記得嗎?我??!”女孩猛戳自己的鼻尖。

  似乎有點印象了,但還是想不起來。

  “我們睡一起過的?!?/p>

  “什么!”我一口老血要吐出來,“不要瞎說。”

  “真的啊,我們可在一起睡過的,我當時還把你胳膊當成了枕頭。”

  不行了,快呼吸不上了。

  “你不記得了!幼兒園啊,永峰幼兒園,大班老師是郭曉毛。”

  “麥......麥韶棠。”

  “我剛就有講?!?/p>

  我盯著眼前的女孩,不敢相信那是我幼兒園兼小學同學。小時候她的臉像是充過氣,全身臃腫,與現在判若兩人。

  “你怎么變成這樣了?”

  “你是說剛才的機器?那不是瓦力,深圳的山寨貨,中國買來后自己造的,叫做瓦力N,next的意思,大概一千多萬一臺,和進口貨不能比。”

  “我的意思是你怎么,你現在......”

  我都不知道說些什么了。

  “不是機器啊,哦哦哦,樣子是吧。小學畢業后我生了場大病,瘦了好多?!币贿呎f著,一邊把腮幫子鼓起來,我這才看出一點麥韶棠當年的樣子。

  由于接受的訊息太多,腦子一下子反應不過來,直到下課之前,我都沒有再和她說話。

04

  我所在的第三避戰區位于閔行和松江交界處,市區大部分面積已被轟炸成一張千瘡百孔的網。2300萬人能走的都走了,留下的幾百萬就像沒登上諾亞方舟的棄民,只能敞開雙臂迎接漫過天際的洪浪。

  放學后還不想回去,只是靜坐在學校天臺。從這個角度望去,你可以看到腳下的大陸在蠢蠢欲動,黃昏的淡金海嘯般吞沒了第三避戰區,讓整座城市看起來像是調皮男孩手中被玩壞的玩具,飽受瘡痍卻依舊閃閃發亮。土地開始移開位,裂縫處緩緩升起了一塊塊鋼板,像是野獸的勾齒。它們將上海這座鋼鐵怪物徹底武裝起來。

  這就是為什么叫做避戰區的原因。就算是一百臺迫擊炮輪番轟炸這些鋼材,也不能讓它的表面留下一點痕跡。

  “你的腳怎么了?”

  麥韶棠則繞著我的腿兜來兜去。

  “看上去是被子彈穿透了?!彼坪鯇ξ覛埣驳耐群芨信d趣,“還好沒有傷到動脈,不然大出血基本就沒救了?!?/p>

  “你有什么毛病,盯著我一個瘸子看什么,這么好看你怎么不去醫院看去?!?/p>

  我對她吼了出來。

  “你別生氣嘛,我不看就是了?!?/p>

  聲音越大越代表了內心的懦弱,這是我不能觸碰的禁區。

  “你去哪里???”

  “朋友家,他最近常不來上課。”

  “一起去吧?!?/p>

  “你這么閑?”

  “也不是,反正這么早回部隊也挺無聊的?!?/p>

  走了很久,又到了那條被毀壞的老街。

  “麥韶棠,這么多年沒見,你變化太大了?!?/p>

  “確實挺大的,我也想不到現在成了軍人?!?/p>

  “以前的同學還有聯系么?!?/p>

  “基本都沒了。我人人本來兩千多個好友,加入軍隊之后,被刪得一個不剩?!?/p>

  “喂喂,關于戰爭的動向,有什么好透露的么?”

  麥韶棠什么都沒說,用手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末了還瞪大眼睛,吐舌頭。我卟哧一聲笑出來。

  “到了?!?/p>

  我們走走停停到了阿布家。

  “小赤佬儂有毛病啊?!?/p>

  麥韶棠推推我,指著前面灰舊的過道。

  “你老娘要是還活著,你找她去呀,別他媽來煩我。吃我的,用我的,還整天抱著張死人照。要么就滾出去,怎么打仗都沒有把你打死??!”

  門里傳來惡毒的咒罵。

  “他房東?”

  “好像是?!?/p>

  “這也太過分了吧。”

  我還在猶豫的時候,麥韶棠已經推門進去了,她從書包里拿出了一枚勛章,上面刻著白玉蘭的標記。

  “南京軍區麥韶棠少將,這是我的軍隊編號,你可以去查?,F在進行第三避戰區的房屋抽查,檢測出這間房的污染度已經超標,請你離開直到晚上再回來。”

  我從門縫看到一個夸張肥胖的女人,就算參加相撲都可以了。她狐疑地看著小麥。

  “你不相信我,還不相信這個么?!毙←湌佒种械男尅?/p>

  “好好好,少將同志,我現在就走。只是,我的房子,你好好查查,要是被污染的話......”

  “快走吧。”

  胖女人顫顫擠出大門,邊走邊用手捂著嘴。

  “這把槍還真是厲害。”

  “小心!這把槍改造過的,三發子彈就足以轟爛一頭成年座頭鯨的腦袋。”

  我心一沉,槍差點掉地上。進了內屋,我發現大部分墻體都被老報紙糊上,簾子把窗都遮住,幾乎看不清里面的陳設。

  “阿布,你怎么不來上課啊?!?/p>

  我看到阿布稚嫩的臉,在黑暗中一抽一抽,他抱著母親的單框照片坐在沙發上。我上去,他也沒有認出我來。

  “我是鐘億佳啊!”

  “億佳!”

  他的眼睛恢復了過來。

  “億佳,你怎么來了?”

  “你沒來上課,我來看看你?!?/p>

  “沒事,不是下一次境式考試快要到了么,我去準備了。”

  “剛那個是......房東?”

  “不是的,是我的姑姑。”

  原來阿布住的地方并不是臨時安置的房屋,而是親戚家,只是想不到會發生這種事。

  “我姑媽剛才說什么來著?她怎么走了?”

  我發現回過神來的他眼神再次清澈起來,但完全不記得剛才的事。

  “你姑姑她剛才在罵......”

  “沒有,你姑姑她說要參加居委會的安全動員大會,大概要很晚回來?!?/p>

  “哦哦,這樣啊。”

  我剛才截過了小麥的話,現在她用撲閃撲閃的眼睛可憐兮兮地看著我。

  “對了,和你介紹下,這是我小學同學,麥韶棠?!?/p>

  “你好?!?/p>

  “你好?!?/p>

  “別人家好意思走東走西?”

  我回過頭看著在房間里來來往往的麥韶棠,她就像是一個尋寶的小學生。

  “沒事......反正也不是我家。”

  “阿布,剛你說在準備下次境式考試,你想去......參軍?”

  “嗯,我一定要參軍,這樣就可以離開這里,我媽現在還在第二避戰區躲著,我要去接她?!?/p>

  第二避戰區一半已經淪陷,基本只剩下前線駐軍和地底的流浪者。我不知道他是認真的還是在自欺欺人。

  “誰告訴你的?”

  “保密,起碼現在還不能說。但億佳請你相信,時機成熟后,我一定會告訴你的?!?/p>

  我們兩個陪著阿布坐在黃昏的房間里,一直坐到自己的影子由長變短,最后縮至腳上一團。那一刻,時間逐漸流向遠方,我覺得自己富有像個皇帝。

  阿布第二天來補習學校了,老西瞇著眼看看他,確定是自己班的后也沒多說什么。麥韶棠依舊坐我旁邊,寫寫弄弄著什么。

  上課二十分鐘,我聽得很投入。隨后一張紙越過三八線,慢慢移來我的桌面。

  【你猜我在寫什么?】

  【不想猜】我在紙上回應她。

  【猜呀,猜猜我在寫什么】

  【興趣不是很大】

  【我在寫小說】

  我們一來一回在桌面上平移那張小紙條。我覺得她應該是無聊了,不然怎么會沒事寫小說。

  “你以前挺胖的,昨天我還真沒認出你來?!?/p>

  “我可是第一眼就認出你了。”

  “只能說你記憶力還真好?!?/p>

  “鐘億佳,你小學的時候成績可好了,現在怎么到這所補習學校來了?!?/p>

  “我留下來的那年剛好讀了一半高三,高考又被無限制擱置了,不來補習學校,我去讀高二啊。”

  “不知該說是倒霉還是幸運呢。”

  “你爸媽呢?”

  “在新宿的歌舞伎町看表演呢。”

  “我爸媽也是......沒帶你一起去啊?!?/p>

  “三張票,帶我姐姐去了?!?/p>

  我突然噎住了,不知該說些什么。

  “艾瑪,不說這個了,我記得你小學的時候作文總是全班最高分對吧?!?/p>

  “好像......有這么一回事,怎么啦?!?/p>

  “要不你教我寫作吧?!?/p>

  “拜托,你開玩笑啊,寫作文好和寫小說有半毛錢關系啊?!?/p>

  “我的目標是要成為暢銷書作家,但總是找不到感覺。”

  “多看別人的書,多寫自己的小說,沒捷徑啊?!?/p>

  “對啊,就是這樣,但是也需要有人鞭策有人教導才好啊。”

  “我哪有資格教你啊,拜托我寫的是作文,遵守套路就能得高分?!?/p>

  “小時候每次老師讀你的作文,我都覺得那些句子超級厲害,就算拿刀逼我也寫不出這樣精致的語句,鐘億佳,你可是有天賦的?!?/p>

  “有沒有天賦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對寫小說一點興趣都沒有。麥韶棠,我當你讀者還行,教你寫小說,那還是算了吧。”

  “行啊,那我寫好一點就給你看一點?!?/p>

  “雖然很麻煩,但讀小說我大概還能做到?!?/p>

  之后的幾月時常會出現以下狀況,上空是殲-20與大魚激烈的空戰。一墻之下,我和麥韶棠總是一邊咬著筆桿一邊討論文學。

  “鐘億佳,我一直在想啊,開頭是很重要的,如果不寫好,整篇文章都可能被拖累。”

  “說的是,雖然我沒寫過小說,但總也看過一些世界名著。你可以仿照他們的開頭來嘛?!?/p>

  “比如?”

  “比如那本很著名的《百年孤獨》。許多年之后,面對行刑隊,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將會想起,他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下午。這個開頭采用倒敘手法,被后人津津樂道?!?/p>

  “許多年以后......好老土啊?!?/p>

  “那你就仿照加繆的《局外人》。今天我的媽媽死了,也許是昨天,我也不太清楚。就是類似這樣意味深長又不落俗套的短句。”

  “感覺好高深啊,我寫的是流行小說,又不是寫文藝小說?!?/p>

  “阿城的《棋王》看過吧,老西一直推薦的,他的開頭是這樣。車站是亂得不能再亂,成千上萬的人都在說話。誰也不去注意那條臨時掛起來的大紅布標語。這標語大約掛了不少次,字紙都折得有些壞。喇叭里放著一首又一首的語錄歌兒,唱得大家心更慌?!?/p>

  “你就直接平鋪直敘地描寫出腦中所想,這樣會給人一種開門見山的流暢感?!?/p>

  “哇”

  “干嘛這個表情。”

  “不得了,鐘億佳你果然看過很多書。”

  “這都是大部分人都看過的名著,你別告訴我你沒看過。”

  “我沒看過啊?!?/p>

  “就你這樣的人還寫小說?”

  “干嘛啦,看不起我啊?!?/p>

  “干脆這樣好了,你就用我作文里最常用的開頭好了。某年某月的某一天,A和B相遇,然后A和B......”

  麥韶棠拿她的大眼睛瞪我。

  “靠,敷衍也不帶這么明顯的好么!”

  每次和她討論時報出的書名,第二天就會拿到我面前。小麥看書從不用書簽,她喜歡拿紙巾夾在頁間,開始我覺得還挺文藝的,后來她道出真相,如此只是因為洗鼻涕的時候比較方便。

  日子長了有些事慢慢習慣了,該擔憂的也看淡了,鬼知道哪天就被大蝦的子彈爆了頭,或者被軍隊的戰斗機誤掃中,這樣反倒也不用擔心了。

  第三避戰區所有補習學校的考試到來了,每個班級配備了兩名憲兵作為監考。當然,大家都心知肚明,語數英只是陪襯,真正重頭戲是境式。

  所謂境式就是在虛擬情境中的生存與戰斗,境式眼睛會記錄下身體反應出的某些數據,軍隊會根據數據挑選適合的人參軍,李阿姨的兒子們都是這樣被選拔出來的。

  幾乎沒人愿意參加境式考試,除了有些人......

  我看看斜前方一排的阿布,他眨著眼對我笑,我能感受到他的興奮。有次他說,在網站上看到一張圖片,圖中特種部隊帶著一群人從戰區逃出來,他在人群中看到了母親。對此我一直抱著矛盾的心緒,我希望他與母親團圓,但去往前線又太危險。

  憲兵收起數學試卷后,給每個學生下發了一個頭戴式眼睛。

  “時間90分鐘,考試現在開始。”

  境式眼鏡產于索尼軍工部,原本只是他們當家游戲機的一個外設。戰爭期間,這東西居然大行其道,成為他們主要的經濟來源。

  隨著刺眼的白光,我看到自己出現在一間醫院里。還來不及思考便出現了槍響。

  我看到了大蝦。他們身軀強壯,嘴上長長的胡須披散下來。當然只是些精致的建模,和電視里看到的差距甚大,饒是這樣,我還是可以感受到心跳隨腎上腺慢慢負重起來。

  我扣動扳機,向著大蝦最多的方向射擊,同學們都發現了這個缺口,將火力集中到了上面。奧米茄槍的威力很大,地面被炸出一個個坑洞來,我被飛來的碎石擊中,雖然感覺不到疼痛,但十分驚心動魄。

  同學們幾乎都躲在一樓的座椅間,前面的掛號處是最好的掩體,但一個男生似乎是殺紅了眼,一下子翻過座椅到了掩體邊。

  “回來,易河?!?/p>

  有人在叫喊,那個叫易河的男生似乎是想要快點清掃這一波生物,拿出配給的**扔了過去,在探出身的一刻,直接被奧米茄的子彈貫穿了心臟。膨脹,爆炸,我看到畫面上方的總人數少了一個。

  那個爆炸讓我再次回想起了一年前的事故。

  “億佳。小心左邊?!?/p>

  發呆時我的左邊出現了幾個大蝦,應該是系統設置臨時出現的,好在一顆**將他們都解決了。

  “阿布?!?/p>

  “集中精神,就當這是真實演練?!?/p>

  我平復了下心情,對他點了點頭,這時又有幾個同學從考試中退出去了。一樓就要守不住了,班長帶著剩下的同學一起登上二樓的自動扶梯。我看看畫面中的,右下角一直不停變化的數據,我想這就是他們要的吧。

  就在最后一個同學上來之時來到兩樓的時候,兩架自動扶梯同時被炸毀。因為樓下失手,掛號處那邊的大部隊配合旁側的突襲隊聚到了一起,下面黑壓壓的一片。

  “鐘億佳,我開頭確定了,但是不知道怎么介紹主人公出場,感覺一下子出來有點無聊。”

  “麥韶棠!你怎么進來了。你不需要考試的吧。”

  “哦,我剛問監考要了副眼鏡玩玩,你一半同學都回家了?!?/p>

  “你現在還說這個,也不看看樓下的情況?!?/p>

  我看著頑強抵抗的同學,面對突然出現的麥韶棠,實在是哭笑不得。

  “這考試很難么?”

  說完,她奪過我的槍,一個人跳到樓下。不知為什么,那把突擊搶在麥韶棠的手上就變得完全不一樣。我懷疑我們拿的是兩把槍。

  “這個游戲要講究節奏,你看那些大蝦,他們也不過是打一槍躲一下,掌握節奏就簡單很多?!?/p>

  從下望去,只見小麥在成群的大蝦中穿梭自如。像是被計算機精確預演過的,每一梭奧米茄子彈都無法打到她。她此刻化身成為芭蕾舞臺上那只白天鵝,舉手,投足,旋轉,精準得就像是外科醫生的手術刀。

  “后門等下會有第二波,你們去后面吧?!彼齼叭怀闪藨饒龅念I袖,我看到其他同學都趕去了大后方。

  “鐘億佳,我覺得學名著不行,還是要有自己的風格?!?/p>

  這種時候居然還在想小說的事。

  “你小心點。”

  我對著她喊,但聲音被槍聲和轟炸聲給淹沒。

  “畢竟是流行小說嘛,情節還是快點切入為好?!?/p>

  就在她說話時,一股巨大的沖擊波向我們這邊掃來,我撞出二樓的玻璃邊緣,掉到了一樓。麥韶棠的身影也被氣塵吞沒了。

  “快起來啊,你這家伙?!?/p>

  頭好痛,昏睡中有人在搖擺我的頭。

  “結......結束了么?”

  “笨蛋,早就結束了,快點把眼鏡摘掉啊。”

  麥韶棠摘下我的境式眼睛。

  “剛才的氣流?”

  “剛才的氣流不是考試里的,是現實世界,補習班上空出現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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