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虎自殺前,爺爺的死曾給我留下強烈印象。一個人與癌癥糾纏一年之后的死亡,在一個六歲孩子的眼中,并不能點燃足夠的恐懼。如果不是他死去的晚上,這個孩子看到那不可思議的場景,也許他的死不過跟一片灰色的樹葉給風吹落一樣,不會留下一絲一毫的痕跡。
劉明善每天下午都會叼個煙斗滿村子游蕩。他的煙斗里沒有煙絲,他在路上遇到一個老頭,就跟他聊幾句,不等他開口,對方總會將自己的煙包遞給他。他一點都不跟人家客氣,就跟那煙包是自己的一樣。他慢悠悠地抓一撮黃燦燦的煙絲,塞進煙斗里,然后掏出火柴,刺啦一聲,點燃了。烤煙的刺鼻氣味和裊裊白煙一齊從他的煙斗里上升。這時候,他總是忘記了對方似的,微微瞇起眼睛,仰著布滿皺紋的臉,顯出一副陶醉的神態。查出得了癌癥后,每個下午,他照舊進行他雷打不動的漫游。只有一次稍微有些不同。那天,我在村口看到他跟趙三撇聊了一會兒,趙三撇跟所有的老頭子一樣,對這位昔日的生產隊長充滿崇敬之情,很恭敬地遞上了自己的煙包。劉明善塞滿煙斗后,并未像往常一樣立即點上,他將煙包還給趙三撇,叼著冷冷的煙斗,轉身便走了。他走了很遠,才站住,慢騰騰地掏出火柴。擦了一根,火柴頭上的火藥掉了,火柴沒點著。又擦了一根,仍舊沒點著。一連擦了五六根火柴,沒一根點著的。他的手有點兒抖了。又抽出一根來,刺啦——火柴終于點著了。緊接著,轟的一聲,整盒火柴都著了。他慌張地把燃燒的火柴盒扔在地上,木然地看著整盒火柴轉瞬間燃成灰燼。我站在細葉榕下,看到爺爺犯了錯誤的孩子似的,不安地看看左右,慌張地逃走了。
爺爺一定看到我了,我不明白,他為什么裝作沒看見。之后好幾天,爺爺看我的眼神總有點兒掩飾不住的慌張,我一直沉默,才讓他稍微放寬了心。
半年后的一個晚上,劉明善走完了痛苦而不安的全程,順利抵達終點。之前三個月,強烈的疼痛折磨著他,他已經不能行動,整個人埋在躺椅里,只能讓妻子將他搬到陽光照得到的地方。王桂英起初表現出極大的耐心,不等他說,就將他搬過來搬過去,下午太陽落得快,王桂英毫無怨言地守著他,不停地把他往東邊搬。不久后,隨著劉明善的性情越來越暴烈,她堅持不下去了,時常把這個任務交給她的大孫子。劉家木最初對這個任務同樣持有高度的熱情,可他堅持的時間比王桂英還短。有一天,他拿著兩根木棒上竄下跳,自己同時扮演了英雄和敵人,對劉明善的呼喊聽而不聞。劉明善喊得久了,嗓子啞了,無聲地揮舞起手中的拐杖,仿佛跟劉家木作戰,又仿佛跟緩緩涌來的黑暗作戰。黑暗對他的威脅毫不在意,迅速淹沒了他,他緊緊咬著嘴唇,像溺水的人高高舉起手臂一樣,高高舉起拐杖。我還小,根本搬不動他,只能愛莫能助地站在柱子后面,看到夕陽在他的拐杖頂端涂了豬血般的顏色,沒一會兒,那顏色永遠地暗下去了。
一年以來,劉明善一聲呻吟都沒有,緊閉的嘴唇為他病痛的臉增添了不可侵犯的威嚴。最后的那個夜晚,他緊閉的嘴唇終究松開了,他躺在床上,緊緊攥住劉成良的手,毫無顧忌地大聲呻吟。同一時刻,睡在隔壁房間的那個六歲的孩子,突然驚恐不已地喊叫起來。他驚恐地睜大眼睛,含混不清地喊,你看!你看!在那兒,就在那兒!睡一張床上的劉家木和劉家雪給他嚇得臉色慘白,李惠云嚇得連連喊自己的丈夫。劉成良將劉明善的手塞給一旁的姐夫,趕過來后,看到兒子大汗淋漓的臉,揮舞起一把鐵銹斑斑的刀子,臉色煞白地問,在哪兒?在哪兒?
現在,我仍然能夠清晰地在眼前重現十六年前的那個晚上所看到的一切。那一切是如此的真實,又是如此的難以置信。十六年前,我睜大一雙孩子的眼睛,真切地看到兩個人,——一個穿綠色衣服,一個穿紅衣服,穿過后山的竹林向家里走來,他們似乎什么都沒拿,但我清晰地聽到了鐵鏈拖過地面發出的響亮聲響。他們踩在厚厚的竹葉上,一點兒聲息都沒有。他們走得很快,不一會兒就走盡竹林,好似鋒利的刀子穿過一張薄紙,穿過了家里厚厚的院墻往爺爺身邊去了。我怕得不行,大喊大叫,胡亂指點著蚊帳的角落,在那兒!在那兒!爸爸臉色慘白,揮舞著刀子,撲向我胡亂指點的每一個地方。我看到,那兩個人帶著爺爺走了,爺爺跟他們一樣,輕松地闖過了厚厚的墻壁,往竹林深處走去。我有氣無力地說,他們走了。——這時,隔壁的爺爺停止了呻吟。
從那以后,家里人總用異樣的眼光看我。我跟他們講那天晚上看到的,他們總不相信,他們一口咬定我在說謊,他們的理由跟兩年后哥哥的理由一樣,他們說:你躺在屋里的床上,怎么可能看到屋外竹林里有什么?我無言以對,我陷入了孤立無援的深淵。我必須在每一個夜晚來臨時,顫抖著,獨自承受人所不知的恐懼和孤獨。
只有奶奶相信我。一天傍晚,奶奶抓住我,激動地說,孫子,今晚搬過來跟我一起住!我感激地看著奶奶涂滿溫暖夕光的臉,搖了搖頭。幾年前,我一直跟奶奶睡在一起,她那間曾經給過我無限溫暖的房間,也已經讓我感到無限恐懼。我知道,奶奶的棺材蒙了一層蛇皮口袋,就放在她的屋里。我過去一點都不怕棺材。爺爺生病后,爸爸請了人到家里給他和奶奶打棺材。棺材還沒打好,我就爬進去,躺下,閉上眼睛,一會兒,我睜開眼睛,很嚴肅地對爺爺說,對我來說太大了,不過我想對你很合適。爺爺朝我嘿嘿地笑。待在另一間房間的爸爸聽到了,走進來,繃著臉,拽住我的領窩,猶如拎一只兔子,把我拎出來。當白色的棺材刷上黑漆,再后來,看到死去的爺爺給塞進去,我怕了。現在我總是禁不住想象,奶奶屋里那口黑漆漆的棺材在我睡著以后,會搖搖擺擺地站立起來,一躥一躥地挨近我。
一年后,另一件事的發生改變了家人對我的看法,而我在家里的處境變得更糟。那是一個初秋傍晚,我去山地里喊父母回來吃飯。回來路上,走到村外的一片竹林,我停住不走了……回到家里吃飯時,劉成良疑惑不解地談論起他的那位朋友,他肯定,我在竹林邊看到的那個人正是他死去十多年的朋友。劉成良驚詫地說,不錯不錯,他自殺時,確實是跪著用一把刀子插進心窩的。劉成良更加驚詫地肯定了我說的那個細節,說,他自殺時,眼前確實放了一本連環畫。人們把他送往醫院的路上,他還攥住那本染滿血的書不放。劉成良的敘述與我在竹林前看到的一模一樣。當時,我無論如何不敢走過去了,沒辦法,他只好背著我,繞了很遠的路才回到家里。現在,當他沉浸在往事的河流之中,我不停地朝窗戶張望,我感覺那個人隨時會從任何一個方向突然出現在窗戶里。
家人終于相信我說的話了。
我悲哀地發現,他們幾乎沒有一個敢獨自跟我在一起,他們看我的眼神充滿驚恐和不安。差不多有半年,哥哥跟我一起上學時,總是一個人遠遠地跑在前面,每當我靠近,他總會神色慌亂,尖利地喊,別過來,你別過來!看著哥哥慌慌張張地跑遠,我知道,我必須獨自面對內心的驚恐,并且,獨自走過那條潮濕陰暗的煤渣小路了。
有一次,父母都下地干活去了,哥哥和妹妹都上學去了,我仍舊待在家里。當我想起要去上學后,一個人壯著膽子走過小路,緩慢地走進秋天熱火朝天的田野,向學校的方向走去。快要走到學校的時候,有一個人舉著鐮刀告訴我,學校早上課了。我愣了一下,然后,那人吃驚地看到,這個背著書包的小孩,毫不慌張地轉身回去了。我不知道要去哪兒,不想去學校了,老師會批評我遲到;也不能回家,我沒膽量再獨自走過那條小路。我只能像一個無家可歸的人一樣,在熱火朝天的田野里四處游蕩。被逼無奈的游蕩讓我感到心里空蕩蕩的,就像秋天的田野一樣漫無邊際。感覺自己就是偶然落在其中的一粒孤零零的種子。
我漫長生命中第一個來訪的記憶正如一片孤零零的胚芽,出現在十八年前。十八年前一個冷清的黎明,一所安靜的醫院里的一張安靜的病床上,一個四歲的孩子像玩具一樣,給安放在散發著濃烈消毒水氣味的白色床單上。他沉睡了三天后,睜開眼睛,看到的是一扇臟兮兮的玻璃窗。窗戶被一座矮矮的山塞滿了,山坡呈現出緩慢得令人厭煩的坡度。青郁郁的草迎風起舞,晨曦在草尖亮晶晶地閃耀。光芒閃動,青草分開,山坡上出現了一條蒼白無力的小路。一個女人從玻璃窗下端走上小路。這是一個穿一身藍的年輕女人,她流水一樣流暢的身體青春勃發。她緩慢地往上走,兩只手費力地托著一個白布單包裹的孩子,孩子已經死去多時,小腦袋沿她的手臂垂下,小小的臉蛋浮現出青草的顏色。床上的孩子清楚地看到了這張跟他一模一樣的臉,同時感到自己正緩慢上升,跟躺在搖籃里沒什么兩樣,甚至比那還要舒服。女人艱難地往上走,現在她已經走到玻璃窗的中間了,她的身體不停地顫抖,還在往上走。床上的孩子定著眼珠子望著她身上的藍色逐漸融入天空的藍色,一種無力的感覺油然而生。女人終于艱難地走到玻璃窗的頂端,她忽然轉過臉來,遙望床上的孩子。這是一張哭泣的臉。她淚流滿面,隔著臟兮兮的玻璃窗。床上的孩子無端地感到她對自己的等待,她等著他喊她。可他只是呆呆地望著她,望著那張哭泣的臉,什么聲音也發不出來。
我四歲時患上急性腦炎,送進醫院后,沒有一個人認為我能活下來。奇跡般地醒過來后的那些白天和夜晚,我時常看到,同一個病房里患同樣病的孩子,給直挺挺地抬出去。每當這時,媽媽總是緊張地用裹被帶子把我的手系在床頭欄桿上,并把我的臉貼在她的胸口。而我總是極其平靜的,偷偷注視著那些死孩子青草一樣顏色的臉,燈光照在上面,閃著光芒,好似青草迎風起舞。
兩年后,爺爺的死導致我陷入了長時間的恐懼。四年后,王虎的死,讓這種恐懼再次與我如影隨形。王虎死了很久了,我仍舊沒明白過來,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一個人,怎么會死?一天下午,我和哥哥從學校回來,我們捂著鼻子,從水溝邊急匆匆跑過,彎下腰喘氣的時候,哥哥撿了一塊石頭,準確地擊中了水溝里腐爛的死豬。我看到蛆密密麻麻的,黑色浪潮一般翻涌,淹沒了臭烘烘的死豬,死豬重新獲得生命般,在水面微微晃動著。哥哥拍著手哈哈大笑,忽然,他指著死豬,尖聲尖氣地說,你那好朋友這會兒就跟這死豬一樣。我一下子明白過來了,當我鉆在溫暖的被窩里的時候,我昔日的朋友王虎,正躺在潮濕、黑暗、骯臟、沉重的泥土底下,漸漸腐爛。我仿佛給蛇咬了,膽戰心驚,不敢隨便踩在地上,不敢隨便靠近黑暗,生怕一不小心,就陷入萬劫不復之地。我甚至不敢待在堂屋里看電視,一家人看電視的時候,他們不得不開著一扇門,好讓我呆在有陽光的屋外也能看到。晚上,我躺在床上,還用被子緊緊蒙住腦袋,大氣不敢出,我總是提心吊膽地感到:一雙無處不在的綠眼睛緊盯著我。
成年以后,我時常心懷感激地想起奶奶,她暖和的懷抱曾不止一次安慰過我驚恐脆弱的神經。我也不得不羞澀地承認,我幾乎不是吮媽媽的奶,而是吮奶奶的奶長大的。用李惠云的話說,我是吃老癟奶長大的。幾年后,當我開始難以自抑地說謊,她皺著眉頭指出:他為什么白話那么多?全是小時候吃了老癟奶。——我是如此羞赧,每次聽到這話總禁止不了臉紅,禁止不了心里抱著熾烈的仇恨。李惠云忘記了比我說謊厲害得多的哥哥是吮她的奶長大的,也忘記了是因為妹妹,他們才將我扔給奶奶的。
劉成良和李惠云常常說,我的出生是個錯誤,而他們總是“一錯再錯”,我快三歲的時候,他們的再次疏忽又有了結果:妹妹出世了。妹妹的出世令李惠云欣喜不已,她興奮地說,兩個兒子是為劉成良生的,女兒才是為自己生的。劉成良則一心培養他的大兒子。不上不下的我,理所當然地給他們忽略了。我只能搬到樓上跟奶奶睡。多少個夜晚,我總是叼著奶奶干癟的、沒有奶水的奶頭才能入睡。每天,我在奶奶散發著熱烘烘的稻草氣息的懷中醒來,睜開眼睛就看到窗外青白色的黎明。奶奶常對我講,我長到三四歲,每天早上醒過來后,總會張大眼睛,豎起耳朵捕捉窗外的動靜。幾乎每天早上,我都會聽到一個女孩子站在大門口,清脆地喊:香妹,香妹。還沒等那個叫香妹的女孩子答應,我已經替她答應了。然后我聽到那個叫香妹的女孩子應了一聲,兩個女孩子說笑著,漸漸走遠了。五歲的時候,我才知道,她們像哥哥一樣,是去上學。
我對上學這件事兒莫名其妙地越來越渴望。看著許多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孩子背著軍用挎包,屁顛屁顛地從我面前走過,我羨慕得流出長長的鼻涕。劉成良和李惠云似乎都把我給忘記。六歲時,我仍舊每天站在家門口,望著那些草綠色的書包顛顛著,消失在遠方。一天中午,那個叫香妹的女孩子向我走來。我喊了聲阿香姐,她微笑著答應了,然后拉起我的手,向學校走去。我坐在學前班的最后一排,睜大了眼睛,豎直了耳朵聽課。我的認真態度,引起了學前班老師的注意。學期末的時候,這位漂亮的女老師讓我跟其他同學一起參加了考試。當我拿著成績單像一匹脫韁的野馬奔回家里,劉成良才知道,他的二兒子已經上了差不多半年的學了。
好多年后,我仍記得自己的第一個書包,那上面畫著彩色的唐老鴨和米老鼠。我背著它升上小學一年級,第一天就發現,全班同學,除了我背著這種從街上買來的、繪著彩色圖案的書包,其它人都背著草綠色的、或洗得發白的軍用挎包。這一發現令我興奮不已,放學回家的路上,我跑在所有放學回家的人前面,一跳一跳地讓與眾不同的書包在屁股上身后跳動。我感覺自己如同一面旗幟一樣引人注目。
然而,我的興奮并未持續太久。開學沒幾個星期,我就撞上了班里那個叫做阿榮的男孩。如果不是李惠云的一次次提醒,也許我早就忘記了這個矮小的男孩。大學一年級暑假從上海回家后,我偶然碰見了他,那時候我已經比他高出一個頭。我們見到彼此,都露出一副萬分驚訝和欣喜的樣子,要命的是,我們寒暄了沒幾句,就發現一句要說的話都沒有了。我們尷尬地站著,搓著手。
李惠云時常幸災樂禍似的說,你當初真是膽小,那天我剛把你送到學校,往回走沒幾步,就聽到你喊,媽,媽,阿榮打我。我趕忙跑回來,卻看見一個比你矮小的小孩,對著你瞪眼睛。每次聽她這么說,我總是極力否認。但她馬上又會說,就算這不是真的,那什么什么總是真的吧?我對她不厭其煩的對我童年往事的提醒深感痛苦,卻又沒法反駁。一旦我稍微有些臉紅耳熱,她就會得意地說,看吧,看吧,還害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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