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典上是這樣解釋木犀草的:常綠小喬木或灌木,葉子橢圓形,花小,白色或暗黃色,有特殊香氣。花供觀賞,又可做香料。所以在翎市,我居住的地方,你閉著眼睛都可以找到。自從成片的木犀草占領了這條路兩邊的花圃后,人們就把這條再普通不過的馬路叫做木犀草街。它以前的名字,和中國大多數革命色彩濃重的道路同樣是千篇一律,諸如勝利,諸如紅星。
冬天的時候,那一整條街都還是綠色的。所以你閉著眼睛都能找到木犀草街。
我生活的全部,莫里,雙喜,咖啡店。我的生活,Life for rent。
我的世界依然是這個樣子:每天回到咖啡店上班,工作的時候喝著自己磨制的卡布奇諾,招待常客與新客,在一邊聽著他們的故事。更多的時候,坐在角落里僅能照到一米陽光的地方,不停的寫著,寫自己的故事,寫別人的故事。只是前者,從不展示給別人。然后站在關閉了的店門前,等著莫里接我回去。
有人說我是一個有故事的人。
第一次見到那個人,是因為一個用稿通知的電話,沒有得到我的回復。她風塵仆仆地推門進來時,我正對著磨豆機發呆。
修長的手指,指甲上涂著靛藍色的油彩,輕輕敲一敲吧臺臺面,我抬起頭。
“請問你們這兒有沒有一位叫沈祺兒的女士?”
“我就是,”我回答道,“但不是女士。”
她向上拉一拉泡泡糖色的包包,接著說:“是這樣的,我是2010年8月號《新澤周刊》的責任編輯李璐雅,之所以找到你是因為我想就你在《新澤周刊》上發表的多篇稿件商量一下......”
“我們坐著說,”我打斷了她,“你要喝什么,咖啡?”
“一杯冷凍拿鐵,謝謝!”
兩個人坐在那個可以照進一米陽光的角落。一個人不停地說,一個人默默地聽著。
我看著陽光鋪灑在她卷曲的長發上,她披著一條瑩白色的方巾,碎花長裙幾乎挨到了地面,白皙的雙臂自然地搭在小圓桌上,她是一個很漂亮的女孩,而且沒有化妝。她很健談,直爽,口無遮攔卻又不失禮貌,聽她講會讓我覺得很舒服,
“你是一個有故事的人。”她突然冒出一句,“但你從來沒有給別人看到過自己的故事。”
我低垂下頭,攪拌者手里的咖啡,“知道這些咖啡是怎么被包在冰塊里的么?”
“有關系嗎?”她反問道。
“你是唯一一個不主動問我這個問題的人,在所有被我要求坐在這兒的人中。”
“說明我是最專注和你交談的人,對嗎?”她笑道。
“我很少有朋友,”她說。
我們站在天臺上,看著街對面的“夢伴”咖啡廳,抽著煙。
天臺上風很大。
“我還是個小孩子時,就住在這幢樓上,那時候還沒有這個咖啡廳。對面是一家服裝商場,整天都放著一首薩克斯的輕音樂,很輕,像羽毛一樣。”李璐雅望著對面出神,“我經常會夢見,自己穿著白色的婚紗,挽著頭發,坐在這里。然后,一躍而下,破碎。”
我笑笑,繼續抽一口紅雙喜:“所以你搬走了,逃離了這里?”
“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我每天到處奔跑。旅行,紅雙喜就是我的全部。”
“那么我以后叫你雙喜吧?”我說,
“有關系嗎?我的故事還沒講完呢。”
“繼續吧,雙喜。”
“后來,我在這座城市中找了一份工作,碼文字的,編輯。有時候相當無聊。”李璐雅彈了彈煙灰,“無聊到幫別人修改標點符號。”
“但我喜歡那種坐在辦公室的感覺,就像是坐在自家的客廳,和家人在一起。盡管我都快忘記 了這種感覺。”
“我的母親在我6歲的時候,從這里一躍而下。”一陣沉默后,李璐雅補充道。
我們迎著風站著,頭發被涼風撥的凌亂錯雜,深秋的太陽從樓林里投下慘白的光線,把枯死的樹的影子拉得很長。給人一種時過境遷的感覺。李璐雅抽煙的動作很好看,她很漂亮,也很冷,就像秋天的普羅旺斯,一種肅穆的美感。
我看著咖啡廳的門時而被打開,有自動關上,輕聲說:“我覺得生活就像是這個咖啡廳,新客,過客有很多,來來往往,形形色色的人也不少,你低著頭,專心磨自己的咖啡豆時,他們就不存在,也不重要。我不喜歡家的感覺,我崇尚自由。所以我在那個開滿木犀草的大街自己租了一套公寓,也難得清靜。”
“那么你從來都不是孤獨的人。”李璐雅在樓頂的護欄上壓滅了煙頭。
我真的不是孤獨的人嗎?一陣對往事的酸楚涌上心頭。
“那么,以后一定要打電話催我交稿,一個月4次。”我大聲地笑了起來,“否則我會馬上沖到這幢樓下面接住你。”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有故事的人不只我一個。他們能走在一起,也許是因為他們吸引彼此。從那天以后,雙喜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部分,她每個月都會給我打4次電話,從來都不是催稿。我們會在“夢伴”坐很長時間。或者在天臺上抽煙。更多的時候,我們沉默著。雙喜說,這樣的咖啡廳在中國是開不下去的,人們恨不得把1分鐘當做1小時來用,新則市的節奏容不下超過一刻鐘的停留。我說,所以我從來不會記住那些喝一杯咖啡就走的人。她說,和開店有關系嗎?我不語。
我覺得她說“有關系嗎”的語氣很酷。
自己高中剛入學時,被老師問道以后要怎樣規劃人生時,我不假思索地答道,好好讀書,但不會特別刻苦。大學上語言類專業,然后,去咖啡館打工。沒有關聯,也說不出為什么,僅僅是單純的喜歡。雙喜說,你是純純的唯心主義。我問,你呢,她說,現實主義。
有時候,會很奇怪,兩個完全在不同世界的生物怎么會成為朋友。
突然想起莫里說過的一句話,命運安排給你的,你再怎么忽略也不會錯過,命運要從你手里奪走的,你千方百計費盡心機也無法挽留。
我躺在莫里的臂彎里,他垂著雙目,凝視著我。我傻傻地問:“那你是不是我的呀?”
他的眼睛很好看地彎成月牙形,笑一笑:“我一直都在。”
“嗯,我永遠屬于你!”
你是一個有故事的人.
這句讓我充滿莫名的沉重感的話,就像一把鑰匙,打開了回憶這個生了銹的鎖,讓很多埋在腦海深處的記憶傾斜而出,決堤一般。我在夢伴咖啡廳紫楓色的,從11月的天空中照射下的陽光中回想起了多年前的許多個夜晚: 那個飛快地騎行著的身影,清脆的鈴聲穿梭過破舊的小巷,夜色像百褶裙鋪散在這個城市中,風鼓動著她肥大的校服。
她的發梢微微卷曲,笑的時候很爽朗,不會故作靦腆,也不會讓人覺得很放肆。她給我的感覺,像是曠野中的蒲公英,風一撥弄就會支離破碎,但自始至終都潔白純凈。
經常會在放學后見到她,被她騎車時飄散在身后的長發所吸引,所以就一直想認識一下這個總是獨自一人的,像我一樣的女孩。
雖然那時還不知道她會是我高中時最好的朋友宋茜。
有一次在學校藝術節文藝會演排練時,我看到她獨自在舞臺的不遠處練習朗誦一首詩歌,因為對詩的內容很感興趣,就過去要來看。她欣然把詩稿遞給我,沒有說什么。過了一會兒她被一位老師匆匆叫走,甚至忘記了要回詩稿。那便是那日下午我與她的全部交集,再次見到她,是她騎著單車,像往常那樣披散著頭發,從我身邊經過時輕輕拍了拍我:“嗨,大詩人!”她說,友好地一笑,“我的詩稿呢?”我匆匆把書包移到身前,沖著她已經遠去的身影喊道:“在這里!”
她慢慢地停下,回過頭看著我笑,一直等我走到近前,才和我并肩步行。
你一點都沒有誠意要回詩稿噢,我抱怨道,閃那么快。
對啊,藝術節已經過去了,要它還有什么用?她說,只是想和你搭話,只是想看看,依然會喜歡愛國詩歌甚至來要去看的同齡人是怎樣的女孩。
那跑那么急做啥啊。
你不理的話會很丟人的,孩子。
我笑笑,我巴不得有人和我說話呢。
她看著我,一臉的珍重 。
是怎樣的女孩,
每天獨自很不合群的走著,不會講笑話逗人開心,經常會被同學叫作“悶葫蘆”,沒有iphone也沒有悠久豐富的戀愛史,從來都不是少得可憐的聚會的焦點。保守到每逢和男生去KTV必定在媽媽的墩墩教誨下穿長衣長褲,保守到高一了守到情書依然要去征詢老師的意見,即使是故意的。
甚至幾乎所有的女生都在拉幫結派,你還是固執地信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可以完全信任與單純的,一遍遍告訴自己,他們會對我好起來的,并且相信著。
很傻,不是么?宋茜笑著問我,但你就保持這樣,不要變得像我一樣。
不要變得像我。
對很多事情都心存戒備,已經固執得容不下任何詆毀;已經很難原諒別人,固執地相信,很多事情,對待它越是冷漠,在失去時就不會難過。
所以,沈祺 ,永遠都不要像我這么極端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所以永遠這么善良吧。
像把頭埋在沙子里,以為整個世界就不存在的鴕鳥么?宋茜你以為我從來都愿意欺騙自己,假裝沒有受傷,假裝我很好。我從來都愿意欺騙自己,我不孤單,對嗎?
宋茜沒有理會我的辯駁,她微微抬起下巴,咬咬嘴唇。你要放下來很多,要足夠輕。然后拉緊我的手,我有一把蒲傘,可以帶著你飛,飛到一個沒有喧鬧洶涌的人群的地方。
飛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那便是真正安寧,和平的世界。
宋茜從那天起成了我在學校唯一可以信任的人。
盡管我們不再同一個年級,但我們也像別的小團體那樣形影不離,經常一起回家,一起在校門口等待一杯奶茶。宋茜的自行車從那天開始被鎖進了家里,我才得知她的家離學校并不遠,騎那么快只是為了躲開身后的閑言碎語,披散著長發,也是為了讓自己借著晚風冷靜下來。她把頭發扎成了大背,顯得很干練,也不失文靜。就像紅樓夢里的 ......
“鳳辣子,我算了下,你最近要來列假,怎么還要買燒烤啊!不怕很痛么?”我煞有介事地質問宋茜,嚇到了旁邊正在給土豆塊加調料的大叔。
宋茜很配合地皺皺眉頭,彎下腰捂著肚子,“哎喲,‘神奇孩子 ’,你怎么這么神奇呢,我現在就很痛啊! ”
大叔呆在那里,好半天才問道:“那你們還要不要?”
我和宋茜笑得東倒西歪。
同班的女生常常會議論,“沈祺話便多了欸!”“對噢,聽說還和宋茜在一起玩。”
“唔,那種人么?”,“只能是這樣了,臭味相投嘛!”一陣竊笑。
我不屑地回頭看了那一堆女生一眼。沒有想去解釋什么,所有這些盲目的中傷,無端的指責的緣由,我都已經從我最好的朋友那里知道了。、
但她們,遠沒有我想象地那么簡單。
一個周一的早晨,我抱著收好的作業,交到班主任辦公室,班主任掃了我一眼,問道:“都交齊了嗎?”
“放心吧,老師,不會有問題的。”
他抬起頭,皺著眉頭:“沈祺,你這樣下去正讓人擔心啊!聽同學們說你在高三認了個叫宋茜的姐,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嗎?!”
我打斷老師的話:“是赫汐雪告訴您的嗎,老師?”
“不管是誰,你都要盡快反思自己,融入班集體,同學們對你的影響都不是很好!”班主任越說越激動,臉上堆積的肉劇烈地抖動著,聲音很大。“這么優秀的女生,才不應該被宋茜那種人帶壞,你到底知不知道她是什么樣的人......”
老師,我知道你們所知道的,你們從聽覺上得知,然后再發揮想象力后所知道的。
宋茜曾經去坐臺,對嗎?還把自己的初夜賣給了一個肥胖的老板,結果介紹人拿了1千多塊,宋茜自己落得只得到200塊了事。對嗎?
赫汐雪和她的小團體有一天譏笑宋茜時,這些內容我都聽到了。
我很不愿意相信這樣一群人的存在: 甜美的外表,不壞的內心,但眼神空洞迷離,口中又有能置人于死地的舌頭,也不過兩寸長,卻可以穿透一個人的肉體和靈魂。或許僅僅 是因為一時的不快,為他人的不滿。或許根本盲目到沒有目的。 但這種人的確存在著,腥臭熏染著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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