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六章    望塵而拜（三）

　　政變發生后，司馬倫掌控了朝政大權。孫秀是他跟前一等一的紅人，自然也是權勢無貳。潘岳知道大事不好，于是跑到宮里面見孫秀，賠著笑臉對他說道：“孫帥，多年不見，你風姿依然。哎，你還記不記得咱們共事時的美好時光啊？”孫秀見到他，頭頂冒熱氣，鼻孔出冷氣，咬著牙答道：“當然記得啊，那么美好的時光，我給它記得牢牢兒的，沒有一天忘得了哇！”那副表情，那副聲口，潘帥看了，聽了，心里拔涼拔涼的。

　　果然，沒過幾天，潘岳就被安上一個伙同謀反的罪名，被列入緝捕名單。幾個如狼似虎的差人來到潘家，二話不說，把潘岳架起來就走。潘岳當時心里那個悔啊，后悔沒聽他老媽的話。他淚如雨下，只喊得出一句“我辜負了母親大人啊”，連個正式的告別儀式都沒有。

　　被押到刑場后，潘岳揉揉淚意朦朧的雙眼，發現那兒還有個熟人。誰呢？正是他的好哥們兒石崇。石崇看見他，也很詫異，說道：“安仁啊，你怎么也來啦？”潘岳仰天長嘆道：“唉，一語成讖，這可真稱得上是‘白首同所歸’了。”這句話，里頭是有典故的。想當年，富冠京城的石崇，把二十四友中其他那些人都叫到自己的金谷園中，歡會雅集，飲宴賦詩，其樂無窮。席間，潘岳作有一首《金谷詩》，用以表達對主人的答謝，其中有一句道便是：“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歸。”意思是他跟石崇倆人，情投意合，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這種詩，無非是酬答應和，哪里能夠當真，可是讓他倆沒想到的是，居然就成真了。潘岳死后，潘家的人，從潘岳他老媽，到他哥哥弟弟，無論老幼，全遭殺害。潘岳不聽乃母良言，“干沒不已”，終于嘗到苦果。

　　在西晉的風流人物中，潘岳是一個不容易評價的人。其實在所有中國歷代文人中，他都是一個特殊的存在。他是一個人格與文格不能統一的人物。潘岳一生官路不順，仕宦不達，郁悶失意的時候，他曾寫過一篇《閑居賦》。在這篇賦里，他用清麗雋雅的語言，摹寫園林池沼的優美和閑居生活的舒適，最后還用“仰眾妙而絕思，終優游以養拙”這樣的語言來表達一種甘于隱逸，優游終歲的態度，讓人感覺他就是一位超塵脫俗，蕭散疏淡的世外高人。可是實際上呢，當時的士子名流，恐怕沒有幾個人比他官癮更大了。

　　但是對功名利祿急切的追求，卻實不能抹殺他在河陽等地任官時的政績與清廉，從這一點看，潘岳似也有著王戎前后半生人生軌跡截然不同，甚至矛盾的特點了。而且有一點必須提到的，就是潘岳這個人對待感情非常專一，不但專一，而且深沉。他和妻子楊氏少年時即訂婚，隨后相愛終身。楊氏在潘岳五十二歲時病逝，她死后，潘岳悲痛欲絕，終生沒有再娶，這件事，后來被傳為千古佳話，其實也正是潘岳能夠成為少女們夢中情人的最重要原因。后人“潘楊之好”的成語，說的就是他們兩口子。

　　潘岳作為當時最為知名的文學家之一，流傳下來的佳作很多，比如《西征賦》、《閑居賦》、《秋興賦》、《袁永逝文》等，然而或許因為對亡妻的一片深情，他的那首《悼亡詩》，才是真正能夠代表潘氏風格的杰出作品，在悼亡題材中，歷來被推為第一。為了讓大家領略潘帥的風采，我且引起全詩如下：

　　“荏苒冬春謝，寒暑忽流易。之子歸窮泉，重壤永幽隔。私懷誰克從，淹留亦何益。黽勉恭朝命，回心反初役。望廬思其人，入室想所歷。幃屏無仿佛，翰默有馀跡。流芳未及歇，遺掛猶在壁。悵怳如或存，回遑忡驚惕。如彼翰林鳥，雙棲一朝支。如彼游川魚，比目中路析。春風緣隟來，晨留承檐滴。寢息何時忘。沈憂日盈積。庶幾有時衰。莊缶猶可擊。”

　　這首詩，從幽明永隔之后時節的變化，寫到人去樓空自己內心的悵惘，再到空床聽雨，長夜無眠的凄惶，最后借莊周妻死，鼓盆而歌的典故開慰自己，其實卻是反用其意，表示自己對妻子感情太深，做不到莊周擊缶的瀟灑。全詩一線貫穿，情致纏綿，堪稱妙篇。尤其是“流芳未及歇，遺掛猶在壁”那兩句，實在是斷腸之筆。春去秋來，時令更疊，造物者的無情卻更反襯出人之有情。與亡妻已是陰陽睽隔，然而她穿過的衣服，做過的女紅活計，還掛在墻上，仿佛她隨時都會再推門進來，笑著跟正在伏案寫詩的潘岳說道，“夫君，外面天氣轉寒，得添衣了。”于是走到墻邊，摘下一件長衫，輕輕地披在他的肩上……

　　《詩經?唐風?無衣》，短短小小的兩行文字，表達出的，卻是同樣的意思：

　　“豈曰無衣七兮？不如子之衣，安且吉兮！

　　豈曰無衣六兮？不如子之衣，安且燠兮！”

　　平平淡淡的句子，自言自語似的，卻道出了人間最普通，卻又是最傷感的一種情緒：睹物思人。

　　斯人長已矣，此情仍依依。憑借這一首悼亡的千古佳作，“望塵而拜”的潘岳在西晉的名士風流中，也該有他的一席地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