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已經(jīng)到了三月，不怕寒的花草們都出了土。我很不喜歡這種萬物復(fù)蘇欣欣向榮的感覺，因為它們讓越來越瘦弱的阿布顯得更瘦弱。

　　我，浩辰和阿布，我們?nèi)嗽谝黄鸬臅r光越來越虛假。我和浩辰看見阿布時總在笑，阿布看見我們時也總在笑。但我們都知道，我和浩辰背著阿布悲傷了好多次，每次化療阿布哭號了好多次。

　　一個韓春的下午，一件好事讓我們一家三口第一次真心地笑了。找到了匹配者！

　　可三天之后，那個消息變成了不幸感的源頭。對方，拒絕捐贈。不是一直有傳言說捐骨髓不僅會痛得讓人求死不得，還有很大可能會變成植物人嗎？因此，那個我們等了三個多月的救星拒絕捐獻他的骨髓。

　　我們苦苦哀求醫(yī)生，千方百計地得到了捐獻者的電話。我們打電話過去，是個女孩。無論我們說什么，她都不答應(yīng)捐贈骨髓。甚至我們出價三十萬也無濟于事。

　　“真的不好意思?！蹦桥⒑転殡y，“我才大學(xué)，還沒戀愛，還沒結(jié)婚，還沒做好多好多事。我真的很害怕我做手術(shù)之后會變成植物人，而且連小弟弟也沒活下來……”

　　我從浩辰捏緊的手中撬出手機，故作平靜地說：“沒關(guān)系?！?/p>

　　“我相信一定還能找到匹配者的！真的對不起！”

　　“沒關(guān)系。謝謝?！蔽覓炝穗娫?，暗自感到絕望。

　　一定會沒事的。

　　她表情焦慮不安。

　　她和我都知道根本不可能沒事。下一個匹配者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出現(xiàn)，就算出現(xiàn)了，還有可能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

　　這就是，雪上加霜。

　　“為什么掛斷！為什么！”浩辰對我吼道，“再說多一點，她肯定會答應(yīng)的！”

　　“夠了！”我紅著眼圈打斷他。我理解那個女孩，我也不會在渴求幸福的人生時光為了一個陌生人而葬送自己的一生。

　　啪！啪！啪！

　　他用手使勁捶著墻，才兩三下，手指關(guān)節(jié)便有了血印。我抱緊他，想使全力拉住他，讓他停止這種自殘的行為。

　　“詩嬈，我為什么這么失?。。渴昵笆。∈昵笆?！到現(xiàn)在，還是那么失?。　彼f著，哽咽著，火辣辣的液體灼燒了我的手背。

　　“不，你不失敗?！蔽矣萌岷偷恼Z氣說，“你還有阿布，你還有我。”

　　“咳咳！”我們看著費力咳嗽地，出現(xiàn)在樓梯口的阿布，他虛弱地笑著，“對，爸爸，你不失敗。你有媽媽，你有我。就算阿布走了，你還有媽媽。”

　　說完，他軟軟地往后一倒栽在了地上。我和浩辰嚇慘了，趕緊過去抱起他。他軟軟地說：“周叔叔，我能叫你爸爸嗎？我知道你是我爸爸，外婆外公給我說的?！闭f完，還露出一個費力的微笑。

　　“能！當(dāng)然能！”浩辰的眼淚直直打在阿布臉上。他笑著有氣無力地咳了兩下，閉上了眼。

　　“阿布！”我們兩個一起大聲喊著他的名字。

　　18.

　　我和浩辰推著病床，和護士一起，急急地小跑。終于上演了，電視劇里的情節(jié)。我們流著淚，一邊喊著兒子的名字，一邊渾身止不住地顫抖。幾分鐘后，我們被急診室的白色大鐵門攔住，“急癥中”三個字閃著血紅色的光。

　　我們著急的在外面踱來踱去，各自聯(lián)系父母，希望他們趕快來醫(yī)院（我們爸媽已經(jīng)來這邊住了兩個多月）。我們不停地踱來踱去，幾乎要把地板踏出一個個坑來。

　　當(dāng)兩小時后，醫(yī)生出來時，我們忐忑不安地問了阿布的情況后才松了一口氣。

　　病情暫時穩(wěn)定了。但，還要再觀察。

　　當(dāng)我們兩家人坐在阿布病房門口時，一句話都沒說。過了會兒，阿布的外婆外公第八次打來了電話。這次，他們終于等到了滿意的結(jié)果。

　　我整個人從高度緊張中一瞬間放松，開始覺得疲乏。但主治醫(yī)生帶來的驚喜把一切疲倦一掃而空。

　　他走過來，欣喜若狂：“周先生！我們重新檢驗了你的樣品，與患者十分匹配！”

　　他還說三個月前可能是樣品弄混了，貼的標(biāo)簽出了問題，導(dǎo)致了錯誤的結(jié)果。當(dāng)他們發(fā)現(xiàn)有另一個匹配者卻怎么也找不出是誰時，他們重新化驗了我們提供的樣本，發(fā)現(xiàn)，那確實是浩辰的樣本。

　　這就叫做，雪中送炭。

　　19.

　　“阿布，待會兒會很疼，要堅持哦！”我刮了他的鼻子一下，壓抑住內(nèi)心的不安，微笑著。

　　“嗯！媽媽，等我們出來！”他也笑著。

　　“浩辰……”

　　“詩嬈，一定會沒事的。”他握緊我的手，輕輕揚起嘴角，“等我們做完手術(shù)出來，等我們出院了，就去過我們是三年前一直想過的生活。”

　　“嗯！”我笑得很丑，皺著眉，閉著眼，紅了鼻頭，咬著唇。

　　那“急診中”三個字又成了血紅色。這次只剩下我一個人和兩家老人在外面等待。

　　一定會沒事的。一定會沒事的。

　　她認(rèn)真地說。

　　我對她說，我也相信不會有事的。

　　現(xiàn)在，我不允許自己往壞的方向想，可我還是一貫地想多了。我怕萬一阿布走了，浩辰變成了植物人（或者浩辰也走了），我的生活會變成什么樣子？我們的父母呢？阿布的外公外婆呢？

　　我真的害怕極了！我害怕這世上最愛我的男人會在今天離開我。我不停地祈禱，不停地懺悔著我過去的冷酷無情。我希望神能用一切不好的事來懲罰我，只要周浩辰和周宇航好好地活下去。

　　她說你要相信他們，他們不忍心拋下你的。你要加油！你要相信他們！

　　我深信她說的，但我不可能不著急。就算是那個有著一張撲克臉的我，也無法做到在這時像平常一樣冷靜。

　　那六七個小時，那么慢有那么塊，那么長又那么短。當(dāng)?shù)谝粋€醫(yī)生出來，透過口罩用渾厚的嗓音說了一句：“手術(shù)成功了！”我才覺得我全身上下充滿了喜悅感。

　　太好了！

　　他欣喜若狂，在那個世界盡情地跳著舞，渾身被灑上了一層金色的陽光。

　　命運，也許并沒有掄我太多錘，它只是聰明地在我的人生中加了幾曲插樂，讓我既狂悲又狂喜，然后才真正開始反思自己生命中的一切軌跡。

　　20.

　　生活，開始往好的方向發(fā)展。浩辰和阿布爺倆兒住院，嘴太刁，所幸兩人被醫(yī)生明令禁止大魚大肉，才讓我在準(zhǔn)備飯菜上舒了一口氣。

　　半個月后，浩辰出院了。兩個月后，阿布也出院了。阿布出院的時候，寸草不生的頭上起了絨絨的一層頭發(fā)。

　　阿布緊急補課半個月后，在六月初參加了升學(xué)考試，還考到了一個不錯的初中。

　　在得到初中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我和浩辰開始著手給阿布辦理為期兩年的休學(xué)。同時，也在整理我們兩個的財產(chǎn)。我的車和他的房車以及很多值錢的首飾全賣了。我們早就約好了，一家三口過十三年前我和浩辰約好的“未來”。

　　只是把辭呈遞給老板的時候，我們難免會尷尬。畢竟阿布生病的時候，公司還是給了不少錢的。他病才好，我和浩辰就要雙雙辭職。這……對公司來說太不公平了?。m然公司不失人才。）

　　老板自然不會同意我們辭職。不過這個四十多歲的在中國生活了十幾年的外國男人，毅然決定讓我們離職辦公！這實在是太瘋狂了！

　　我們兩人給部門的人交代了很多，給代理部門經(jīng)理也交代了很多，然后，才放心地打包了我們所有的東西離開了公司。當(dāng)然，這天最令我開心的一件事果真是小簡、林姐她們一致對我的素顏由心發(fā)出了感嘆：“天，你不化妝就像個剛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一樣！”

　　“那化了妝呢？”我臨走前噎了她們一句。

　　幾天后，我和周浩辰在一艘私人游艇（當(dāng)然是老板的）上舉行了婚禮。

　　婚禮第二天晚上，周浩辰像只豬一樣，早早地躺在了床上；我則一個人站在落地窗前，看著窗外看不見星星的黑色天幕以及地上的燈火闌珊。

　　一切都變得很好，不是嗎？

　　我閉著眼，看見我靈魂的世界，和現(xiàn)實一樣的場景，只是窗邊多了她。

　　“一切都會好的。你看，十三年后，周浩辰還是和你在一起了。阿布也沒事了。大膽放心的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吧！”她閉上眼，面容上顯現(xiàn)出的睿智與那種表面的稚氣有些不搭，“你身邊有他們，一切不好的事都不能打敗你了。”

　　“是?。∧阕杂闪耍　蔽倚χ此?/p>

　　“謝謝你，一直頑強地活了下來?！蔽矣芍缘母屑?，“你活在我的靈魂中。”

　　“哈哈~不用謝。那是因為我知道，總有一天，你會需要我的?！?/p>

　　“還好，我真的有那么一天?！?/p>

　　“那現(xiàn)在，我要走了哦??？”

　　“嗯！？你要去哪兒？”

　　“不、不、不，我不離開你，只是我終于可以，再次，融回你的靈魂了?！?/p>

　　“融回我的靈魂……”我聽不懂，又問了一句，“對了，你究竟是誰？十三年前的我嗎？”

　　“嗯~”她搖頭，“我不僅是十三年前的你。我還是你的本心。你內(nèi)心最初的自己?！?/p>

　　記住呢，不忘本心，方得始終。

　　未來，一定要加油哦~對了，周浩辰還欠你一顆求婚鉆戒呢！十三年前就說了的。

　　她的身體變得透明，當(dāng)我睜開眼回到現(xiàn)實時，我知道她走了。但我能感覺她還在。因為再次睜開眼時，我的心口很暖。很多遺忘了很久的讓我興奮的感受都回到了身體中。那個夜晚，那些被我否定的天真美好的感覺又回來了。

　　我愉快地鉆進被窩，一腳踹醒了浩辰后，質(zhì)問道：“我的鉆戒呢??？十三年前你不是說‘等我們結(jié)婚時，我絕對送你一只鉆戒’。某人當(dāng)時還說‘不行，沒鉆戒你嫁給我我還不娶呢’。”

　　當(dāng)我看著他由睡眼朦朧變?yōu)橐荒橌@恐時，我滿意地露出了腹黑的笑。然后裹著被窩睡覺，留他一個人在床上翻來覆去，獨自凌亂。

　　21.

　　完成夢想的感覺十分美好！

　　我少女時的夢想是和自己十七歲愛的人結(jié)婚，和自己愛的人在有了一定經(jīng)濟基礎(chǔ)后，一起拋下一切，去環(huán)球旅行。一路旅行一路寫旅游札記。然后每隔一段時間，將旅游的照片和旅游途中的趣事發(fā)回國內(nèi)的雜志社。就這樣發(fā)表我們的旅游故事。等我們回國定居后，就能出書了~然后我在家?guī)Ш⒆?，各種玩樂，繼續(xù)寫作，而我男人出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而現(xiàn)在，我們正在實現(xiàn)夢想。

　　我們現(xiàn)在在第四站——普羅旺斯。

　　這半年來寫的札記在國內(nèi)某本知名雜志上好評如潮，這讓我們一家三口十分自豪。在國外，見的東西多了，大腦也變得更靈活了。通過網(wǎng)絡(luò)和國內(nèi)的同事們商量新的廣告策劃時也總有一些新奇的點子。

　　如果我沒遇見阿布，沒有再遇見周浩辰，那我現(xiàn)在的人生一定還在刀鋒上忍著劇痛翩翩起舞。還好，命運，讓我找回了我的命運。

　　一個月后，我們暫時定居在了墨爾本。為期一年。這一年，浩辰終于找到了一份網(wǎng)球教練的工作。而阿布繼續(xù)閑置在家，自學(xué)國內(nèi)初中課程（他還得回去中考，考個好高中）之余，鉆研游戲開發(fā)。阿布的夢想是當(dāng)一個國際游戲開發(fā)人員，然后把錢投入到慈善事業(yè)?！拖袼职趾臀乙粯印?/p>

　　其實，夢想與現(xiàn)實，并沒有我們想象中那樣格格不入。

　　值得一提的是，我們之所以待在墨爾本一年，是為了迎接我和浩辰的孩子來到這個世界。到墨爾本的時候，已有身孕五個月的我已經(jīng)不適合再長途跋涉了。

　　在我三十二歲又九十三天的那一天，也是周浩辰三十二歲生日的那一天，我們的孩子降臨到了這個世界。十三歲的阿布有了一個妹妹。

　　經(jīng)過半年的仔細(xì)斟酌后，我們給這個孩子中文名取做“周安泯”。

　　周安泯。

　　安泯。

　　安于塵世，本心不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