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7~21【完】

　　17

　　已經到了三月，不怕寒的花草們都出了土。我很不喜歡這種萬物復蘇欣欣向榮的感覺，因為它們讓越來越瘦弱的阿布顯得更瘦弱。

　　我，浩辰和阿布，我們三人在一起的時光越來越虛假。我和浩辰看見阿布時總在笑，阿布看見我們時也總在笑。但我們都知道，我和浩辰背著阿布悲傷了好多次，每次化療阿布哭號了好多次。

　　一個韓春的下午，一件好事讓我們一家三口第一次真心地笑了。找到了匹配者！

　　可三天之后，那個消息變成了不幸感的源頭。對方，拒絕捐贈。不是一直有傳言說捐骨髓不僅會痛得讓人求死不得，還有很大可能會變成植物人嗎？因此，那個我們等了三個多月的救星拒絕捐獻他的骨髓。

　　我們苦苦哀求醫生，千方百計地得到了捐獻者的電話。我們打電話過去，是個女孩。無論我們說什么，她都不答應捐贈骨髓。甚至我們出價三十萬也無濟于事。

　　“真的不好意思。”那女孩很為難，“我才大學，還沒戀愛，還沒結婚，還沒做好多好多事。我真的很害怕我做手術之后會變成植物人，而且連小弟弟也沒活下來……”

　　我從浩辰捏緊的手中撬出手機，故作平靜地說：“沒關系。”

　　“我相信一定還能找到匹配者的！真的對不起！”

　　“沒關系。謝謝。”我掛了電話，暗自感到絕望。

　　一定會沒事的。

　　她表情焦慮不安。

　　她和我都知道根本不可能沒事。下一個匹配者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出現，就算出現了，還有可能會出現這種情況。

　　這就是，雪上加霜。

　　“為什么掛斷！為什么！”浩辰對我吼道，“再說多一點，她肯定會答應的！”

　　“夠了！”我紅著眼圈打斷他。我理解那個女孩，我也不會在渴求幸福的人生時光為了一個陌生人而葬送自己的一生。

　　啪！啪！啪！

　　他用手使勁捶著墻，才兩三下，手指關節便有了血印。我抱緊他，想使全力拉住他，讓他停止這種自殘的行為。

　　“詩嬈，我為什么這么失敗！？十三年前失敗！十二年前失敗！到現在，還是那么失敗！”他說著，哽咽著，火辣辣的液體灼燒了我的手背。

　　“不，你不失敗。”我用柔和的語氣說，“你還有阿布，你還有我。”

　　“咳咳！”我們看著費力咳嗽地，出現在樓梯口的阿布，他虛弱地笑著，“對，爸爸，你不失敗。你有媽媽，你有我。就算阿布走了，你還有媽媽。”

　　說完，他軟軟地往后一倒栽在了地上。我和浩辰嚇慘了，趕緊過去抱起他。他軟軟地說：“周叔叔，我能叫你爸爸嗎？我知道你是我爸爸，外婆外公給我說的。”說完，還露出一個費力的微笑。

　　“能！當然能！”浩辰的眼淚直直打在阿布臉上。他笑著有氣無力地咳了兩下，閉上了眼。

　　“阿布！”我們兩個一起大聲喊著他的名字。

　　18.

　　我和浩辰推著病床，和護士一起，急急地小跑。終于上演了，電視劇里的情節。我們流著淚，一邊喊著兒子的名字，一邊渾身止不住地顫抖。幾分鐘后，我們被急診室的白色大鐵門攔住，“急癥中”三個字閃著血紅色的光。

　　我們著急的在外面踱來踱去，各自聯系父母，希望他們趕快來醫院（我們爸媽已經來這邊住了兩個多月）。我們不停地踱來踱去，幾乎要把地板踏出一個個坑來。

　　當兩小時后，醫生出來時，我們忐忑不安地問了阿布的情況后才松了一口氣。

　　病情暫時穩定了。但，還要再觀察。

　　當我們兩家人坐在阿布病房門口時，一句話都沒說。過了會兒，阿布的外婆外公第八次打來了電話。這次，他們終于等到了滿意的結果。

　　我整個人從高度緊張中一瞬間放松，開始覺得疲乏。但主治醫生帶來的驚喜把一切疲倦一掃而空。

　　他走過來，欣喜若狂：“周先生！我們重新檢驗了你的樣品，與患者十分匹配！”

　　他還說三個月前可能是樣品弄混了，貼的標簽出了問題，導致了錯誤的結果。當他們發現有另一個匹配者卻怎么也找不出是誰時，他們重新化驗了我們提供的樣本，發現，那確實是浩辰的樣本。

　　這就叫做，雪中送炭。

　　19.

　　“阿布，待會兒會很疼，要堅持哦！”我刮了他的鼻子一下，壓抑住內心的不安，微笑著。

　　“嗯！媽媽，等我們出來！”他也笑著。

　　“浩辰……”

　　“詩嬈，一定會沒事的。”他握緊我的手，輕輕揚起嘴角，“等我們做完手術出來，等我們出院了，就去過我們是三年前一直想過的生活。”

　　“嗯！”我笑得很丑，皺著眉，閉著眼，紅了鼻頭，咬著唇。

　　那“急診中”三個字又成了血紅色。這次只剩下我一個人和兩家老人在外面等待。

　　一定會沒事的。一定會沒事的。

　　她認真地說。

　　我對她說，我也相信不會有事的。

　　現在，我不允許自己往壞的方向想，可我還是一貫地想多了。我怕萬一阿布走了，浩辰變成了植物人（或者浩辰也走了），我的生活會變成什么樣子？我們的父母呢？阿布的外公外婆呢？

　　我真的害怕極了！我害怕這世上最愛我的男人會在今天離開我。我不停地祈禱，不停地懺悔著我過去的冷酷無情。我希望神能用一切不好的事來懲罰我，只要周浩辰和周宇航好好地活下去。

　　她說你要相信他們，他們不忍心拋下你的。你要加油！你要相信他們！

　　我深信她說的，但我不可能不著急。就算是那個有著一張撲克臉的我，也無法做到在這時像平常一樣冷靜。

　　那六七個小時，那么慢有那么塊，那么長又那么短。當第一個醫生出來，透過口罩用渾厚的嗓音說了一句：“手術成功了！”我才覺得我全身上下充滿了喜悅感。

　　太好了！

　　他欣喜若狂，在那個世界盡情地跳著舞，渾身被灑上了一層金色的陽光。

　　命運，也許并沒有掄我太多錘，它只是聰明地在我的人生中加了幾曲插樂，讓我既狂悲又狂喜，然后才真正開始反思自己生命中的一切軌跡。

　　20.

　　生活，開始往好的方向發展。浩辰和阿布爺倆兒住院，嘴太刁，所幸兩人被醫生明令禁止大魚大肉，才讓我在準備飯菜上舒了一口氣。

　　半個月后，浩辰出院了。兩個月后，阿布也出院了。阿布出院的時候，寸草不生的頭上起了絨絨的一層頭發。

　　阿布緊急補課半個月后，在六月初參加了升學考試，還考到了一個不錯的初中。

　　在得到初中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我和浩辰開始著手給阿布辦理為期兩年的休學。同時，也在整理我們兩個的財產。我的車和他的房車以及很多值錢的首飾全賣了。我們早就約好了，一家三口過十三年前我和浩辰約好的“未來”。

　　只是把辭呈遞給老板的時候，我們難免會尷尬。畢竟阿布生病的時候，公司還是給了不少錢的。他病才好，我和浩辰就要雙雙辭職。這……對公司來說太不公平了！（雖然公司不失人才。）

　　老板自然不會同意我們辭職。不過這個四十多歲的在中國生活了十幾年的外國男人，毅然決定讓我們離職辦公！這實在是太瘋狂了！

　　我們兩人給部門的人交代了很多，給代理部門經理也交代了很多，然后，才放心地打包了我們所有的東西離開了公司。當然，這天最令我開心的一件事果真是小簡、林姐她們一致對我的素顏由心發出了感嘆：“天，你不化妝就像個剛畢業的大學生一樣！”

　　“那化了妝呢？”我臨走前噎了她們一句。

　　幾天后，我和周浩辰在一艘私人游艇（當然是老板的）上舉行了婚禮。

　　婚禮第二天晚上，周浩辰像只豬一樣，早早地躺在了床上；我則一個人站在落地窗前，看著窗外看不見星星的黑色天幕以及地上的燈火闌珊。

　　一切都變得很好，不是嗎？

　　我閉著眼，看見我靈魂的世界，和現實一樣的場景，只是窗邊多了她。

　　“一切都會好的。你看，十三年后，周浩辰還是和你在一起了。阿布也沒事了。大膽放心的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吧！”她閉上眼，面容上顯現出的睿智與那種表面的稚氣有些不搭，“你身邊有他們，一切不好的事都不能打敗你了。”

　　“是啊！你自由了！”我笑著看她。

　　“謝謝你，一直頑強地活了下來。”我由衷的感激，“你活在我的靈魂中。”

　　“哈哈~不用謝。那是因為我知道，總有一天，你會需要我的。”

　　“還好，我真的有那么一天。”

　　“那現在，我要走了哦！？”

　　“嗯！？你要去哪兒？”

　　“不、不、不，我不離開你，只是我終于可以，再次，融回你的靈魂了。”

　　“融回我的靈魂……”我聽不懂，又問了一句，“對了，你究竟是誰？十三年前的我嗎？”

　　“嗯~”她搖頭，“我不僅是十三年前的你。我還是你的本心。你內心最初的自己。”

　　記住呢，不忘本心，方得始終。

　　未來，一定要加油哦~對了，周浩辰還欠你一顆求婚鉆戒呢！十三年前就說了的。

　　她的身體變得透明，當我睜開眼回到現實時，我知道她走了。但我能感覺她還在。因為再次睜開眼時，我的心口很暖。很多遺忘了很久的讓我興奮的感受都回到了身體中。那個夜晚，那些被我否定的天真美好的感覺又回來了。

　　我愉快地鉆進被窩，一腳踹醒了浩辰后，質問道：“我的鉆戒呢！？十三年前你不是說‘等我們結婚時，我絕對送你一只鉆戒’。某人當時還說‘不行，沒鉆戒你嫁給我我還不娶呢’。”

　　當我看著他由睡眼朦朧變為一臉驚恐時，我滿意地露出了腹黑的笑。然后裹著被窩睡覺，留他一個人在床上翻來覆去，獨自凌亂。

　　21.

　　完成夢想的感覺十分美好！

　　我少女時的夢想是和自己十七歲愛的人結婚，和自己愛的人在有了一定經濟基礎后，一起拋下一切，去環球旅行。一路旅行一路寫旅游札記。然后每隔一段時間，將旅游的照片和旅游途中的趣事發回國內的雜志社。就這樣發表我們的旅游故事。等我們回國定居后，就能出書了~然后我在家帶孩子，各種玩樂，繼續寫作，而我男人出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而現在，我們正在實現夢想。

　　我們現在在第四站——普羅旺斯。

　　這半年來寫的札記在國內某本知名雜志上好評如潮，這讓我們一家三口十分自豪。在國外，見的東西多了，大腦也變得更靈活了。通過網絡和國內的同事們商量新的廣告策劃時也總有一些新奇的點子。

　　如果我沒遇見阿布，沒有再遇見周浩辰，那我現在的人生一定還在刀鋒上忍著劇痛翩翩起舞。還好，命運，讓我找回了我的命運。

　　一個月后，我們暫時定居在了墨爾本。為期一年。這一年，浩辰終于找到了一份網球教練的工作。而阿布繼續閑置在家，自學國內初中課程（他還得回去中考，考個好高中）之余，鉆研游戲開發。阿布的夢想是當一個國際游戲開發人員，然后把錢投入到慈善事業。——就像他爸爸和我一樣。

　　其實，夢想與現實，并沒有我們想象中那樣格格不入。

　　值得一提的是，我們之所以待在墨爾本一年，是為了迎接我和浩辰的孩子來到這個世界。到墨爾本的時候，已有身孕五個月的我已經不適合再長途跋涉了。

　　在我三十二歲又九十三天的那一天，也是周浩辰三十二歲生日的那一天，我們的孩子降臨到了這個世界。十三歲的阿布有了一個妹妹。

　　經過半年的仔細斟酌后，我們給這個孩子中文名取做“周安泯”。

　　周安泯。

　　安泯。

　　安于塵世，本心不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