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安居托卡

　　為了履行對扎西的承諾，早日搬出深山，羅布趁休息的時候和柱子一道下山，他要沿公路作一次考查，看一看新的家建在什么地方最合適。轉瞬之間羅西在山上已經呆了一年多時間，新修的公路上，道班工人正在填補路面上出現的小坑。這些道班工人除了三處自愿留下的極少數人外，絕大多數工人，都是養路段新招的藏族工人。羅布和這些人并不認識，所以他的出現并沒引起這些道班工人的注意。羅布暗自慶幸沿途沒有碰到熟人，要不然他還沒死的消息傳出去，不知會帶來多少的麻煩。

　　當羅布來到瀾滄江邊時，他頓時感到一種說不出的親切，他自幼在長江邊長大，對大江大河有一種天生的感情。羅布隱約覺得新的家一定要建在江邊，這么大的一條江，水中不知生長了多少魚類？這些資源不利用太可惜。燒岡炭只是求生的權宜之計，他在駁船上當水手時學到的捕魚技術，一定可以在這里得到施展，奔騰不息的江河水，才是他真正的用武之地。

　　想到這里，羅布不由自主地回憶起了童年，一群光屁股兒童冒著烈日，在渾濁的江水中盡情嘻戲打鬧，一會兒玩斗雞，一會兒又沖浪，一點都不懼怕危險。那時他的父母親還在，生活雖然艱苦，他卻是無憂無慮，玩夠了回到家里，先猛喝一通苦丁茶，再啃兩個窩窩頭。當年的那群小伙伴，如今天各一方，歡樂與苦難混雜的童年，再也不會回來，這時他不禁想起自己為這段經歷寫過的一首詩，既而大聲地朗誦起來：

　　沐浴沙灘江水黃，

　　斗雞沖浪任瘋狂。

　　貧童何懼強光照，

　　苦丁一口味悠長。

　　同行的柱子聽到羅布朗誦的詩，異常親切地說：

　　“羅師傅，你念的這首詩，是專為我寫的嗎？”

　　“不是的，是寫我自已。怎么，你也有同感？”

　　“豈止是同感，簡值就是我童年生活的真實寫照。我的家住在重慶江北縣靠近洛磧的江邊，你詩中的內容我熟悉得很，聽起來感到非常熟悉。一群光著屁股的兒童，夏天在渾濁的江水中沖浪，在沙灘上斗雞，玩得瘋狂時，還相互用小雞雞屙尿打仗，別提有多快樂。詩中最后一句，一語雙關，用苦丁茶比喻人生，讓人回味無窮。”

　　“你還聽過這兩句詩嗎？‘相逢何必曾相識，同是天涯淪落人’。我們兩個有過共同經歷的‘苦丁’相逢天涯，同甘共苦地在深山燒炭，難道不是一種緣分？今后不管你走到那里，這段經歷都會給你留下難以忘懷的記憶。”

　　羅布和柱子來到兵站，李永江熱情地留羅布吃午飯，羅布大大方方地答應了。

　　“司務長，兵站的前面有這么大一條瀾滄江，你們吃魚一定非常方便吧？”

　　“羅布，你想得太美了，這瀾滄江水深流急，雖然魚不少，但很難有人釣到魚。這里的藏胞既不吃魚也不捕魚。過去兵站有幾個當兵的喜歡釣魚，還制了不少的行頭，結果收效甚微，只好偃旗息鼓。”

　　“這說明他捕魚的技術還不過硬，我以前修路的時候，在瀾滄江釣過魚，江里的魚雖說難釣，但魚的味道鮮美，而且個頭大，釣一條是一條。如果我以后不燒炭了，捕魚買給兵站你要不要？”

　　“要，當然要！你捕多少我要多少。你想想看，兵站一年四季要接待多少來來往往的人，如果有鮮魚讓他們享用，我這個當司務長的臉上也增光不少。不過有一條，你捕魚時一定要把柱子帶上，他是你的徒弟，在他沒娶媳婦前，當師傅的一定要負責到底。”

　　“司務長你放心，柱子是你的兄弟，也是我的兄弟，他聰明好學，只可惜初中畢業就遇上文化大革命，耽誤了他的學業。現在我們兩個‘苦丁’相逢天涯，一定會‘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什么‘苦丁’？……”

　　李永江沒弄懂‘苦丁’的涵義，羅布和柱子卻忍不住地哈哈大笑起來。

　　距吃午飯的時間還有一個多鐘頭，羅布借故去看老工地，一個人走了出來，大約走了二三公里，他在公路邊的一處平坦的地方停下來，這個地方叫托卡，當年曾是他們工區的住地，有一條小溪從這里流入瀾滄江。這塊開闊平坦的地方，實際上是瀾滄江峽谷上面的一處平臺，面積足有一萬多平方米。站在平臺上放眼望去，公路上方是一片長滿草的山坡，山坡后面的大山復蓋著森林，森林的上方是高聳入云的雪山，雪山的頂上是無際的天空。羅布站在平臺上仔細地觀察后，心中的決心已定，他自言自語地說：

　　“我一直都在想這個地方，今天再來觀察，果然是適合人居住的好地方。這里江水淺黃、草地青翠、森林油綠、山頂雪白、天空湛藍，從低到高，五色分明。托卡地處江邊，海拔較低，冬天暖和，夏天涼爽，公路貫穿，交通方便。對面的山坡上，山勢開闊綠草如茵，上面住的人家，利用這地勢，既可種地又能放牧。更難得的是這股溪流，終年不斷，不但解決了人畜飲水的問題，將來有了條件，還可以在上面建個小電站，幾十戶人的照明不是解決了嗎？我既然扎根西藏，如果有一天能為當地百姓辦成這件好事，自己這輩子就沒有白活。況且這里離兵站較近，兵站的附近住了好幾十戶人家，修房子所需要的勞動力也不成問題。對，就在這地方建房，我回去就請阿爸來看，一定要爭取在年底前建成新居。”

　　回到兵站，羅布把自己的法想告訴了李永江：

　　“司務長，我想在托卡小溪邊的空地上，為益西拉姆家修一處住房，我們一家人總不能在深山溝里呆一輩子。但我手頭的錢不多，你在這里當兵好幾年了，認識不少當地的老鄉，你給我出出主意，看怎樣運作最省錢。”

　　“好哇，羅布，到底是有文化的人，有眼光！娶了媳婦后，就想改變落后的生活狀況，我支持你。在西藏修房子最大的好處是材料不需要花錢，山上有的是木料，地下有的是石頭，你只需付足工錢就行了。修建房子最好分兩步走，第一步先備料，第二步再造房。房子一定要修石頭墻，你先把房子的式樣設計好，再計算出所需的石料和圓木，我找當地的老鄉講好價格，自然會有人負責把原料運到工地。材料備好后，請一位領工，就是我們內地講的包工頭，但這里的領工，自己也要干活。領工一定要請技術好的，工錢多一點也值得。”

　　“司務長，你和當地人熟，這原料的價格和請領工的事，你一定要幫我的忙。我現在燒炭離不開身，我想請益西拉姆的阿爸來具體負責，我只能每星期抽一天時間過來看看，和當地人聯系的事，非你莫屬，房子修好后，我一定請你喝酒。”

　　“羅布，你能把柱子當兄弟，令我異常感動，既然柱子是你的兄弟，難道你不是我的兄弟？只要用得上我這個當哥子的，你盡管說。我今天高興了，中飯我們三兄弟干一瓶瀘州老窖，就算給你建新房喝的奠基酒。”

　　一九七0年是羅布最忙碌的一年，他既要燒炭又要建房，幸好有李永江鼎力相助，幫羅布協調好了當地的人際關系，又有扎西現場監督，使得建房的事進展得很順利。到了中秋的時候，房子已經砌到一人高了。此時山上燒的炭也積存了二十多噸，羅布心中有說不出的高興，于是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李永柱：

　　“柱子，我原來準備過了國慶節，就準備下山賣炭。但發生了豹子咬死卡卡的事情后，我決定提前下山，出了這窯炭就不燒了。從今天起，我們三個人一起行動，抓緊時間把剩余的岡炭運下山，早點變成錢，你也好拿回家去孝敬老母親。。”

　　離開拉覺山的炭窯，羅布有些傷感，當初聽了關仲友的一句話，他才來到山上燒炭，并導致他最終留在了西藏，是福是禍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他得到了益西拉姆，羅布認為她是一塊沒有經過加工的玉石，只要慢慢琢磨它，總有一天他要讓益西拉姆發出玉的光華。

　　賣炭的時候才發現，今年燒的岡炭，反而不如去年賣得順利，除兩個兵站各要了一百袋外，過往的車輛購買的量都不大。因為缺少麻袋，很多過路的車想要買都為難，急得羅布團團轉。關鍵時刻還是司務長親自出面，他找朋友在巴塘幫羅布買了一百多條舊麻袋，這樣才解了羅布的燃眉之急。

　　到了十月底，岡炭總算快賣完了，剩下的幾麻袋炭，羅布打算留下來自己用。雖說今年燒的岡炭比去年要多一些，但除去買麻袋的成本和伙食的開銷，也只剩了二千九百多元。羅布拿出一千元，遞到柱子面前。

　　“柱子，這是你應得的一千元錢，這半年多來，你沒日沒夜的干，我和益西拉姆謝謝你！”

　　“羅師傅，我是學徒，如果沒有你指導，我什么都不懂，和你分一樣多，我怕嫂子不樂意。”

　　“益西拉姆才不管這些事，燒炭這點技術，能學幾天？在這荒山野嶺中燒炭，靠的是勞力和膽量，你我現在是兄弟，該拿的你就拿著。如果沒有你哥哥幫忙，這炭還不知要賣到哪天？等房子修好我搬了家，明年就準備去捕魚，你如果沒有活干，歡迎你來跟我合作。兩個人在一起，不但相互間有個照顧，也少了許多寂寞，等你以后娶了媳婦，我們兄弟再想見面就不容易了。”

　　“羅師傅，有你這番話，我還能說什么？從今后我一定跟著你干，就是我娘給我找了媳婦，我也要把她帶進來，讓她給嫂子作個伴，讓我們兩家成為永久的朋友。”

　　當托卡修的房子快要封頂的時候，扎西手中的錢也用完了，羅布賣炭的錢，正好派上用場。由于不再上山燒炭，羅布全身心投入建房的掃尾階段，經過一個多月的精心料理，大家朝思暮想的新房終于建成了。因為缺錢，內部暫時沒有粉刷，但人可以先住下來。

　　這座建在瀾滄江岸上的住宅，用石頭墻圍了六百平米的土地，新建的住房最大的特點，就是把人畜完全分開了。主房一樓一底建筑面積近三百平米，樓的正前面是一條走廊，樓梯修在中間，左右各修了三間住房。樓下是堂屋、廚房、洗澡間和儲存室。正房的左邊建了一排平房，共三大間，一間用來關羊，一間用來關牛，另一間用來堆放飼料。羅布還特地在正房的右邊修了一個廁所，以前住在扎西家時，因為沒有廁所，為解手他滿山遍野地跑，這次他終于把這個問題徹底解決了。

　　當一切安置妥當，住進新居的時候，扎西望著新房一時激動得淚流滿面，他抓住羅布的手深情地說：

　　“羅布，我這一輩子苦哇！從小沒吃過一頓飽飯，十六歲就當了馬幫的鍋仔，好不容易才混上了個馬幫的小鍋頭。為了逃避飛來的橫禍，二十八歲就攜帶家人逃進人跡罕至的深山老林，一住就是二十年。因為一場暴風雪，讓我們相識，并最終成為一家人。沒想到才兩年的時間，你就實踐了諾言，讓我們離開深山，搬進了做夢也不敢想的新家。這都是菩薩賜的福，我該怎么感謝你呀！”

　　“阿爸，我們是一家人，您千萬別說這樣的話，要不是您救了我的命，我可能早已經喂了山上的狗熊。您應該感謝的是政府，國家投資在邊遠山區修建公路，幫助少數民族發展經濟，改善當地人民的生活。如果不為修公路，我怎么會來西藏，又怎么會認識益西拉姆？如果沒有這條公路，我們燒出來的炭賣給誰？炭賣不出去，哪能修這么好的房子。”

　　為慶祝新房落成，羅布操辦了幾桌酒宴，他親自下廚房，弄了許多菜，來感激李永江和參加修房的工人。席間，羅布端著酒杯來到李永江身邊深情地說：

　　“司務長，我敬你一杯酒，表達我發自內心的感謝。沒有你鼎力相助，我燒的炭不會這么快就賣完。沒有你的幫助，這房子也不會這么快就完工。你是軍，我是民，軍民一家親，你是哥，我是弟，兄弟不忘情。”

　　“羅布，既然我們是兄弟，還用說謝嗎？能建成這么大一幢房子，主要靠你自己的努力，我特別佩服你頑強的意志力，還有你堅韌不拔的性格。我叫柱子跟著你，能掙錢還是次要的，主要是想讓他學習你的人品，這對他今后的成長大有好處。柱子這次分到一千元錢，高興得晚上睡不著覺，他在農村也是個全勞力，一年勞動下來，除了分點糧食外，能掙的現金不足一百元。他覺得今后跟著你有奔頭，心里感到特別踏實。”

　　“我這房子里，特地給柱子留了一間房，你雖然是他的親哥哥，但柱子在兵站住久了，畢竟對你有影響。再說柱子今后跟著我干，住遠了也不方便，讓他早點搬過來吧。你要是想念我們，多弄點好吃的帶過來，讓大家解解讒，就是對我們最大的關懷。”

　　“羅布，你真會為當哥子的著想，你要是不說，我還真不好意思開口。柱子也想和你住在一起，過兩天我一定把他送過來。”

　　嘎多自結婚離開家后，從來沒帶媳婦回來見過公婆，主要是因為家里窮，又住在深山，怕媳婦瞧不起，丟了自己的面子。這次羅布幫助阿爸在公路邊蓋起了新房，嘎多覺得臉上有光彩，特意帶上媳婦來賀房。雖然媳婦長相不怎么好，但她華麗的服裝和佩帶的各種金銀飾件，還是非常招惹人的眼球。嘎多端著酒杯，來到羅布身邊時，表情仍然有些尷尬。

　　“妹夫，看見你讓阿爸、阿媽住上這么漂亮的房子，我這個當兒子的真是無地自容。想當初為了一己私利，我不但反對你和益西拉姆結合，還用斧子相威脅，讓你放棄益西拉姆，我真是瞎了眼睛。今天你果然實現了當初許下的諾言，你不愧是個真正的男子漢，我打心眼里敬佩你。我要斟滿三杯酒。第一杯，對于我過去的不敬向你賠罪。第二杯，祝賀新房落成。第三杯，祝你早得貴子，我想當個名副其實的舅舅。”

　　“嘎多，你的情我領了，我也要回敬你三杯酒。第一杯，你是我的好哥哥，當初的誤會我不怪你，你也是為益西拉姆好。第二杯，你也曾在山中薪劈嚓，這房子也有你一份功勞。第三杯，希望你經常回家看望阿爸阿媽，我們特地給你和嫂子留了一間房子，這里永遠都是你的家。”

　　“羅布，我的好妹夫……”

　　嘎多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放下酒杯，上前緊緊抱著羅布，激動得淚流滿面。在一旁的扎西和益西拉姆，看見嘎多改變了態度，也興奮得熱淚直流。而尼姆看到這樣的情景，更是雙手合十，口中輕聲地念道：

　　“菩薩顯靈了，菩薩顯靈了……”

　　羅布一高興，早忘了自己不勝酒力，當他覺得眼前的人影開始晃動時，已經喝醉了，他被益西拉姆駕回了房間，倒在床上就昏沉沉的睡了。益西拉姆很少見羅布喝酒，更沒見他醉成這樣子，心中有些不安，就一直守在他的身邊……也不知過了多久，益西拉姆突然聽見羅布發出了囈語聲，她趕快靠近羅布，這時聲音漸漸變大，只聽羅布用厚重的語調說：“……秋泓妹妹，你在哪里？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你放心，我決不會為難你，你永遠都是我的妹妹，永遠都只能是妹妹……永遠……”

　　益西拉姆聽了羅布說的話，頓時感到自己遭到重重的一擊，她一直擔心的事終于得到證實。益西拉姆流出了傷心的淚水，她不覺喃喃自語道：

　　“我現在終于明白，羅布哥哥說的秋泓妹妹，肯定是他珍藏的照片上，那個梳著長辮子，有一雙大眼睛的姑娘。一定是她，一定就是她！……羅布哥哥心中還想著一個跟我一樣年青，比我更好看的姑娘，我該怎么辦？……羅布哥哥留在西藏快兩年了，他拚命地干活，終于把房子建成了，讓我們一家都搬到了公路邊，離開了隔絕人世的生活，他是我們一家的恩人。羅布哥哥還教我愛清潔講衛生，教我寫字學文化，教我唱歌，還教我知道了很多我以前不知道的東西，在我的心中，羅布哥哥就是我的一切，我不能沒有羅布哥哥……如果羅布哥哥要回內地的家，他還會再回來嗎？怎樣才能栓住他的心，讓他永遠不要離開我？……啊，對了！剛才嘎多在敬酒時，祝福我們早生貴子，如果給他生個兒子，羅布哥哥就永遠不會離開我了。這真是個好主意！但是我們住在一起快兩年了，我還是沒懷上他的孩子，我發現每次同房時，羅布哥哥總是在選擇合適的時間，他說過我們還年青，要干的事很多，現在還不能要孩子。羅布哥哥也有控制不住的時候，最后關頭他就會在體外射精……他不想要孩子，是不是為了秋泓姑娘？如果是這樣的話，以后我月經干凈時，我故意裝著沒干凈，讓羅布哥哥算錯日子，這樣我就一定會懷上他孩子……對！我一定要懷上了羅布哥哥的孩子，如果羅布哥哥離開了我，我也有了他的親生骨肉，孩子就是我的希望。我不恨羅布哥哥，也不恨秋泓姑娘，畢竟是她先認識羅布哥哥的，她一定和我一樣也深深地愛著羅布哥哥……可是我應該怎么辦呢？……我真的不能沒有羅布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