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疊紀
七重
“前幾天,我在街上看見陳晨了。”
夏綺說出這句話之后就在仔細觀察林夕的表情。
林夕正坐在艾綺的床上看書,神情慵懶。她微微一頓,慢條斯理地將書翻過一頁,淡然地開口問道,
“她怎么樣了?”
“她……”
夏綺正想說些什么,但在瞥見林夕拿書的指尖微微泛白后,立即話鋒一轉。
“她看起來很好。”
林夕專注地看著書,嘴角掛著微微的笑意,語氣是一如既往的輕柔。
“是么,那就好。”
…………
夏綺站在門口目送林夕離開。明明是冬天,那人卻穿著牛仔褲衛衣。寒風刺骨,卷起她的長發。夏綺就算不看也知道她現在的表情一定是萬年不變的微笑,但眼梢卻分明透著冷漠。
夏綺關上門,將冰冷的風關在門外。她轉過身背靠著門,露出了苦澀的笑容。夏綺想她自己還是太天真了,她居然還以為陳晨會變回原來的那個單純的她們所熟知的人,之后林夕便會原諒她,大家再做回朋友,就像以前一樣。
夏綺一直在林夕身邊,親眼看著林夕將陳晨視如姐妹,親眼看著陳晨拋棄林夕,親眼看著,一直都那么溫柔的林夕,在她面前淚如雨下。
要想遺忘一個曾經對你很重要的人,你就必須要殺死原來的自己。因為那個人已經如此清晰地印刻在你的生命中,侵入血脈,深入骨髓。
這是林夕告訴夏綺的道理。
夏綺最初佩服林夕的溫柔,現在佩服林夕的狠心。
陳晨說絕交,林夕便笑著說好,就好像一點都不驚訝,一點都不悲傷。主動劃清界限,從此就是相見,也只是禮貌地問候,宛如最普通的陌生人。
但遺忘不是原諒。雖然林夕永遠不會說,可是夏綺知道林夕可以忘記陳晨,但可能一生都不會原諒她,是普通人又不是圣人。
陳晨已變不回原來的那個人,林夕已不會原諒陳晨,已經結束了。
她們或許不同路,但更可悲的是,她們永遠都不會殊途同歸。
…………
林夕正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發呆。剛剛她做了一個夢,夢到了曾經的自己和曾經的那些人,夢到了她們三人在一起笑著,在那個最天真無邪的年紀。
曾經我們相依相靠形影不離,
如今我們相別相忘形同陌路。
物非人也非。
林夕笑了笑,起身,走到客廳里熱了一杯牛奶。她看見父母臥室的門緊閉著,但是有光,從門縫里瀉出,有爭吵聲和女人的哭聲隱隱地傳了過來。
林夕站在客廳里,一邊喝著牛奶一邊靜靜地聽著。將牛奶喝完后,她就轉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婚姻是愛情的墳墓,這句話簡直是真理。
林夕這樣想著,沉沉地睡去了。
…………
“你考慮好了?”
林夕問出這句話時,她正坐在肯德基最里面的位置,她的面前坐著她的父親。
“對不起……小夕,雖然你的撫養權在你媽媽那里,但我有時間一定會去看你的……”
林夕吃著漢堡,微微側頭,好像正在傾聽,但目光卻一直停留在奶茶杯上。
“……我會把阿姨帶來給你介紹一下,她真的是很好的人……”男人手足無措地說著,很焦急的樣子。
林夕吃完最后一口漢堡,拿著微燙的奶茶,目光直視她的父親,語氣平靜地問,
“你愛她嗎?”
男人一怔,但又很快反應過來,堅定地說,
“愛。”
林夕垂下眼眸,慢慢地喝了一口奶茶,對她的父親笑著說,
“我知道了,我能理解。”
說完她便將奶茶放回原處,起身離開。
林夕走進熙熙攘攘的人群,讓凜冽的風吹干眼角的淚水。
她知道終有一天父親會對她攤牌,她也曾考慮過許多解決方案,她甚至想過去威脅那個女人,將熱水潑到她臉上,讓她滾得越遠越好。
但當這一天真正來到,但當她聽見父親那樣堅決的語氣,那樣幸福的表情后,她才發覺,除了接受這一事實外,她已無能為力。無論她做什么都已無法改變。
手機開始震動,林夕接通電話,聽見夏綺擔心的聲音從電話那端傳遞過來。
“談的怎么樣?你還好吧?”
“我沒事,現在正在回家的路上,我怕我媽會輕生。”
夏綺的聲音停頓了一下,接著有點猶豫地問道,
“你……該不會是在哭吧?”
“怎么可能。”
林夕一個人站在來來往往的人群中,流著淚,笑著說,
“你難道不知道么?我其實是迎風淚。”
…………
二疊紀是古生代的最后一個紀。二疊紀末,地球上發生了有史以來最嚴重的大滅絕事件,近96%的物種滅絕,相當于地球重新洗牌,一切從零開始。
偷懶的神明放棄修補之前的錯誤,決定創造新的世界。
林夕想,這樣也好。只有適者生存,劣者淘汰,而所有的錯誤都被永久刪除,世界如重生般干干凈凈。
只是若不親身體會,就不會知道,那種將一切牽連生生剝離,再讓它重新覆蓋上新肉的過程,真的很讓人崩潰。
…………
林夕來到家門前,正要拿出鑰匙開門。門卻突然自己開了,一張中年男人憨厚樸實的臉闖入了林夕的視野。
林夕微微瞇起雙眸,嘴角依舊保持著微笑的弧度,禮貌地說了一聲,
“王叔叔好,我媽媽在家么?”
中年男人有點不好意思地笑著說,
“小夕快進來,你媽媽在家呢。”
林夕看了一眼坐在客廳里,明顯哭過紅腫著眼睛的母親,轉過頭對那中年男人乖巧的笑著說,
“王叔叔陪著我媽媽那我就放心了,我回來取點東西,學校里還有點事。”
中年男人聽后馬上保證道,
“沒事,小夕你安心的去學習吧,我會照看好你媽媽的。”
“謝謝,叔叔。”
林夕眼角笑得彎彎的,但眼眸中卻沒有一絲笑意。她毫不猶豫地轉身。
“小夕……”
一個帶著哭腔、包含著愧疚的女人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對不起。”
林夕剛要去開門的手僵在半空,好像極力控制又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著,但她終究沒有說話也沒有回頭。
她打開門,走了出去。
…………
夏綺剛走下樓梯就看見林夕站在樓梯口,背靠著墻壁,整個人浸在一層光影之中。
眉睫低順,水光瀲滟的眼,讓人覺得脆弱而柔軟。
那一瞬間夏綺還以為她在哭泣,就像那時那樣。沒有抽噎,沒有嗚咽,只有眼淚不斷地滑落。
但下一秒,林夕抬起頭來,夏綺看到她的臉上并無淚水,只有嘴角的弧度依舊。
…………
林夕和夏綺沿著繁華的街道一直走,身邊經過的人群匆匆忙忙。
林夕突然停下腳步,靜靜地看著街對面一對正在爭吵的父母。
“怎么了?”,夏綺問道。
“你看那對父母。”林夕還是那樣輕柔的語氣,但眼中卻有著一種隱藏很深的情緒。
“即使是原本相愛的兩人在結婚后也有一定的可能性會分開,不被父母所祝福,生活習慣不同,命運的變故等等很多的因素。生活就是無法預料的,不是么?一旦戀愛時的那種激情被時間所磨滅,你就會覺得現在和你在一起的那個人,并不是你今生最好的選擇。然后,出軌便是唯一的結果。從他人身上去尋找符合理想的影子。這是無法控制的。然而,你再看看那個孩子,”
林夕用指尖點點夾在父母之間束手無策的小男孩,她的嘴角保持著微彎的弧度,叫人無法判斷她此時此刻的心情。
“作為一個胚胎,在未出世的時候就具備了兩種權利:一是不知情的權利,二是知情后享有社會生存資源的權利。第一個權利需要父母雙方作出決定:生,還是不生?第二個權利則是在選擇誕生這個胚胎之后,對這個獨立的生命體進行必要的精神和肉體上的撫育義務。但是他的父母并沒有完全的給予他第一種權利,并且在以后的生活中,他的第二種權力也有可能被剝奪。”
林夕慢慢地呼出一口氣,淺淺地笑著。寒冷的溫度立即將空氣凝結為一片水汽。
“所以從這個角度說,這個孩子的誕生是錯誤的。”
夏綺透過一片朦朧的水汽看向林夕。看著她的笑容好似水晶球粉碎的那一瞬間,所有流光都折射于一個點。于是這一點上,流光璀璨,絕望而又悲哀。
林夕天生唇角的弧度就有些上揚,常會讓人覺得她在微笑,自從經歷了那件事后,她便更是習慣于唇角總是保持著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在別人看來是溫和無害,但夏綺卻覺得從那以后,她再沒見過任何人能像林夕一樣笑得那么涼薄,仿佛她早已什么都不在乎。
于是夏綺看著林夕純黑的雙瞳認真地說,
“但是即使是錯誤的生命也有選擇活下去的權力。”
林夕微微一怔,接著點頭笑著說,
“是的,這是我們能去選擇的。”
林夕說完這句話后便開始繼續走,邊走邊淡淡地說,
“但是,真的就像張愛玲說的那樣,人與人若是果真到了要離散的時候,說什么也沒有用的,而且說不說其實也都是一樣的。”
林夕微微垂下睫毛將眼中的情緒收斂,
“之前我一直在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錯,如果我能找出來的話,就可以去改正它了。但是,我早就該明白的,早在我小時候聽見他們吵架就該明白的。事情總會發展到這一步的,也沒有誰對誰錯,碎掉的鏡子就算粘起來也會留下深深的裂痕。最起碼,他們以后都會幸福的。”
夏綺靜靜聽著,在林夕說完后遞了張紙巾給她,還未等林夕開口便目不斜視地說,
“我知道,你迎風淚。”
林夕默默地看著這人,接過紙巾。將淚水擦去后問她,
“那個時候你怎么挺過來的?”
夏綺將雙手插在兜里,眼睛看著前方,
“我?我那個時候還小,沒想過那么深層次的東西,只知道父母吵架了,以后不會在一起了。但是雖說還小,這里……”
夏綺說著用手指了下心臟的位置,自嘲的笑了下,
“還是能感覺到疼痛的。剩下的那些,就只能等時間慢慢地沖淡了。”
林夕看著夏綺,露出了一抹真正發自內心的微笑,
“夏綺很堅強。”
夏綺正想說些什么,卻看見林夕突然停了下來,抬頭望向天空,
“下雪了。”
天空落下了沉重而慘白的帷幕,太陽已不知所蹤。在那灰白的渲染之下,仿佛壓抑已久的雪悄然而至,將所有的傷痛埋葬。
所謂人生中的苦難,撐不過去的話便是世界末日,撐過去了就只是一輪二疊紀。雖然可能會有絕望,有苦痛,但再長的黑夜,最后也一定會有嶄新的黎明降臨。我們不需要記恨也不需要原諒,因為有些東西就應死在那一輪毀滅的二疊紀里。
寫于2013.10.200:30
周公的陪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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